第272章 伥鬼(二十七)荣名今犹在

虎妖的尸体在几息间颓败下来,随着一阵风过,散去表面的血肉和尘埃。

眼前只剩下一具两人高的稻草人,被扎成老虎的形状,从上到下多处磨损,看着颇有年岁。

环顾四周,地面上哪还有白骨和残尸?

分明是白色的纸钱和半截的纸人,在泥泞间铺了一片又一片!

……

杨花镇中央,冲天的大火中,宅院的门墙像是烧焦的纸张般蜷曲,分明该是木头,却硬生生被烧出了纸扎的质感。

完全显出稻草人本相的镇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火堆,觱发的崩裂声零零碎碎地响着,滚滚的黑烟绕着焰火盘旋,不知是草木的灰烬,还是魑魅魍魉的凝结。

黑色的烟气中,一道穿青色官服的身影兀然伫立,正是孟方。

他没有形体,哪怕自业火中走过,也不曾被损伤一分一毫。

他的衣摆和须发无风自动,右手指向齐斯,方正的脸上金刚怒目:“何方宵小,敢毁我杨花镇基业?”

齐斯在火光中自感无趣地站了许久,直到此刻,听到孟方的话语,他才终于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基业?你有什么基业?骗骗别人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泼完酒精的仇心拎着空酒坛折回齐斯旁边,刚好听到他那句耳熟无比的话,一个时辰前刚说来调侃他的,这会儿原封不动丢给NPC了。

哦豁,现学现用了属于是。

孟方身姿挺拔,负手而立,隔着烟尘注视齐斯的眼睛,冷冷道:“我寒窗苦读,存经世济民之志,惟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蒙圣人不弃,委以重任,本欲肃清朝纲,不料蛮夷侵我中原,欺我儿郎。大厦将倾,不得已临危受命。”

不绝如缕的黑烟凝成扭曲的人脸,在火光中堆叠着相互拥挤和涌动,金黄色的火焰在某几个角度回归青绿的色泽,将深紫色的天空映得妖媚而诡谲。

孟方站在夜空之下,鬼群之前,岿然不动,声音朗朗:“生前,我收整残兵,据守杨花镇,与城池百姓共存亡;死后,我为枉死者重建杨花镇,安抚其魂魄。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我焚膏继晷、夙兴夜寐,自问无愧于心。”

齐斯耐心地听完慷慨激昂的陈词,歪了歪头:“那麻烦你解释一下竹林中那只虎妖是什么情况吧。”

孟方道:“新建的杨花镇地处方外,难免有妖鬼猛兽虫豸滋扰,为得一夕安宁,我只能与那只虎妖交易,令它在外环护杨花镇。”

齐斯叹了口气:“是什么让你觉得,都到现在这个份上了,这番说辞还骗得了我们?

“竹林我们也去过了,那虎妖咬完了人,还能留下伥鬼作为残渣。哪像你们镇中,所谓的‘被伥鬼杀死’的镇民,直接什么都不剩,成为希夷后移居镇东了——这是让那虎妖吃空气吗?

“嗯,你们还装模作样地抓捕伥鬼,将它们送去镜前,这是怕死得不够彻底,所以再加一道处理工序么?”

火光中鬼群呼啸,孟方垂头不语,脸色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昧,青色衣摆随风飘拂。

齐斯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在第一天我就感觉不对劲了,正经镇子谁会往邸舍后堆那么多尸体啊。

“后来发现镇民们的身份换来换去,而始终有那么几个身份的影子固定为人形,我便开始怀疑你,是想利用我们这些外来者排除异己。所谓人形的草扎,便是诱导我们下手的标记。”

他勾起唇角,笑得灿烂而明朗:“你看,只要轻轻拍一下肩,就能除掉一个人,从头到尾还都是伥鬼干的,多么干净又便捷。

“我们的所作所为还真符合‘伥鬼’这个名字,不过并非那只背锅的虎妖的伥鬼,而是你的伥鬼罢了。

“你希望维护杨花镇的稳定,所以不能有除你之外的镇民知道真相。他们必须愚昧,必须无知无觉,必须以为自己还活着。

“可惜的是,书生这一角色既识文断字,又经常与外来者接触,注定会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你离不开这样一个好用的代行者,又不愿秘密泄露,便只能实时灭口了。”

说到这儿,齐斯把玩着【咒诅灵摆】,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还挺敬佩那几位书生老兄的,明明可以和你同流合污,却偏偏致力于暗示我们真相。

“第一位对我们急言令色,讲述规则的同时,将我们的注意点引到你身上;第二位怂恿我们去观看下葬,进而发现镇民身份转换的秘密,察觉到‘虎妖吃人’这番说辞的破绽;第三位则是直接连答案都告诉我们了——

“如果能自由而随心所欲地活着,谁愿意生活在恐惧和绝望的禁域中呢?害人的不管是谁,都是伥鬼。”

齐斯一字一顿地复述书生的话语,戏谑讽刺的态度和记忆里铿锵而温润的语气重合,好像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呼喊心底的诉求。

他噙着笑,故作认真地问:“那么孟老爷,你又是谁的伥鬼呢?”

背后的火光中,一袭青衫、书生模样的稻草人且行且吟,高声念着“死生何足惧,但求天地宽”的诗句,顷刻间淹没在火焰“噼里啪啦”的声响中。

孟方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平静地说:“生而在朝,则忠君之事;死而在野,则为民求存。我不曾有私。”

他的眼中映着烈烈火光,好像借着同样的大火的勾连,得以看到千年前的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