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第二十一癫

乔迟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冰冷的漠然。

宣武帝与乔迟共处十六年,从未被他用这种眼神凝视过。他心头一紧,抬脚向乔迟的方向跨出一步,拉近距离的瞬间,伸手想要捉住他的手腕。

但乔迟却不疾不徐往身后退了一步,正好拉开与他的距离,那只手腕一抬,有意无意避开他的手,让他按了个空。

他知道乔迟身手极好,没想到,如今乔迟却用这身手来躲他。

他是他的三哥,也是他的天子为何要躲

“乔迟,你退什么”宣武帝不敢置信的问道。

乔迟垂手而立,淡然回道“天威咫尺,臣心惶恐。”

“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遍,不用惶恐,过来,十一”

乔迟依旧没动,只是那双眼睛愈加黑沉了几分。

宣武帝忍无可忍,欺身压近,再次伸手,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他的什么,手腕手肘衣袖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他,哪里都好

然而乔迟这一次没有躲,反而迎身而上,抬手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将他死死制住。

冷风萧瑟,空中阴云密布,高大俊美的武臣身后,绵延的枫林艳得轰轰烈烈,灼灼欲燃,可是却没有为他的眉眼增添一丝暖意。

那双长眸缓缓眯起,阴沉得可怕。

“多久了,对我有这种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哥,你病了”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到应离阔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而伴随着这疼意升起的,还有难堪与羞愧。他知道自己对乔迟的欲念终有一天会被他察觉,他已经再三压抑,可是一旦起心动念,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他是一国之君,是万乘之尊,他高坐明堂,是天下人的父母,不该是一个畜生不该把为大奉披肝沥胆的柱国之臣拖到床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是他鬼迷心窍,就是想要他

乔迟说得没错,他确实病了,疯病,已经疯了十六年,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龙首山上,第一面开始”

应离阔凝眸看向乔迟,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有痴迷,有愧疚,独独没有后悔。

“你竟然用这种眼神看我。”

乔知予的脸彻彻底底沉下来,阴戾的毒火在她的眸中烈烈烧灼,“十六年来,多少次,我乔迟带着一众兄弟为你舍生忘死,打下这大奉基

业。我让你终结这乱世,给天下苍生以

安宁,做一个明君。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

“九年前,为了保全你,我被无数人用这种眼神看着,做我最不想做的事,如今你也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让我想起谁吗让我想起王行满”

前世的仇勾动今世的恨,让乔知予演着演着心头火起,箭步上前,抬起青筋暴起的大手狠狠抵上应离阔的脖颈,将虎口死死压在他的喉结之上,咬着牙开始发力。

阴戾的气势顷刻放出,那是尸山血海里百战将军的煞气,如凶兽欲择人而噬,令人不自觉后脊发凉。

“贵人多忘事,三哥可还记得王行满可还记得王行满”

应离阔猛然怔住,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眼底猛地冒起一团怒火,但这怒意却不是向着面前这扼住他脖颈的人,而是向着一个死人,一个骨头都朽烂了的死人。

王行满,他怎么可能忘记就算是死,他也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记得他是怎么当众羞辱他的十一

九年前的盛夏,暴雨连绵。

前朝庾州刺史、柱国大将军王行满挟年仅七岁的燕殇帝号令天下,要让八方枭雄匡扶旧主,平定干戈,铸剑为犁。

当时天下五分,王行满创立的后燕是最强大的一支势力,占据长河以南大部,且拥有众多附属,其影响力北到中原,南抵崖州,西到大蕃,东临东海。

其余三方势力都甘愿臣服,甚至送出子侄到后燕以做质子。但应离阔看穿王行满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估算到他日后必将驱狼吞虎,不愿做他的棋子,不愿称臣,更不愿送出质子。

很快,王行满便迅速动兵,借口“征讨逆贼”,将四十万大军开赴大奉与后燕边境。

当时大奉全部兵力只有一十万,处于劣势,但尚可一搏。然而王行满派人抓住了应离阔在江南的家人,那里面有应离阔的祖父祖母、继母、伯父伯母、以及许多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他令人告诉应离阔,若是两军交战,便将这批人质陆续阵前祭旗。

重压之下,应离阔咬牙妥协,决定到王行满驻军的长河畔勾陈山赴营请罪。

此行颇有一些鸿门宴的味道,凶险异常,如若王行满心狠手辣,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应离阔本欲孤身前往,但所有兄弟都不同意。最后,便决定由乔迟与郑克虎左右随行,其余兄弟守在阵前,若三个时辰过后他们还没回来,那就是凶多吉少,大奉军将即刻冲阵

时值盛夏,暴雨倾盆,天地之间一片迷潆。

他坐在马车里,握紧双拳,自责不已,后悔一时行差踏错,连累两个兄弟跟着自己一起身陷险境。

乔迟坐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劝慰他“不用担心,此行必会逢凶化吉。”

明明是年龄最小的兄弟,乔迟总是那样老成持重,一开始,大家还会笑他老气横秋,慢慢的,当他展露出他的那些可怖的智谋与手段,大家才发现,那并非故作老成,而是能力强横所带来的沉稳与威仪。

奇怪,乔迟出口的话好像总有什么神力,当时他那样说了,他便真的开始期冀此行可以逢凶化吉。

后燕大帐之中,七岁的燕殇帝身躯歪斜坐在主位,神情呆傻,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后燕的将士们坐了满座,各个身形魁梧,鹰视狼顾。

他们三人的位置被安排在辅国大将军王行满的身旁,被一众浑身血气的后燕将士不怀好意的打量,令人心中惴惴,坐立难安。

自他们进帐,帐中就起了歌舞,一众将领以脚踏歌,震得整个营帐都在抖动。很快,就有将领说看女子软绵绵的舞蹈没劲,要看就看男子剑舞,北人善舞,指名要他应离阔为燕殇帝献上一舞。

应离阔知道,虽然他已经递上赔礼、接受封号、表示臣服,但他臣服得太迟。臣服得太迟的后果,就是脸面被撕烂,骨头被捏碎,整个人都得被踩进泥里,供人羞辱取乐。然而他刚想起身,郑克虎却先站起身,粗声粗气的说愿意代他献舞,说罢就提剑上去舞了起来。

辅国大将军王行满是笑面虎,没达到目的自然是不满意的,便也提剑上去,假借对剑之名,一剑划开郑克虎的面皮,在他左脸留下一个从颧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伤口,差点把他的眼珠都给挑了出来。

应离阔明白,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眼见兄弟负伤,他不可能坐视不理,当即决定自己出去舞剑,就算王行满划烂他的脸,刺瞎他的眼睛,他也认了

然而乔迟却将他按住,提起舞女放在一旁的胡不思,自己施施然站了起来。他是世家大族出身,总是那么会说话,两三句便缓和了大帐中因为见血而僵硬的氛围。

“有舞无曲不成宴,大奉武臣、淮阴乔氏家主乔迟,为辅国大将军、大燕圣主献上一曲。”

那时乔迟一十五岁,年轻俊美,因为用兵如神而声名在外,得了个“毒蜧”的外号,后燕的许多将领都在他手里吃过亏,乐得见他低头。王行满知道乔迟是他的左膀右臂,再加上乔迟还是世家大族的家主,算是够格,便也没有拒绝。

于是乔迟便将胡不思斜抱在怀中,一边

弹,一边唱起了一首漠上曲。

王行满没有闲着,他在一旁提剑而舞,剑刃有意无意的朝乔迟扫去,乔迟脚下生风,衣袂飘飘的闪避,行动之间潇洒自如,宛如载歌载舞。

王行满的剑刃大部分落空,但也有落到乔迟身上的,一落上去,就留下一道血痕。每次击中,营帐中将领便大声叫好,王行满就兴致蓬勃的让乔迟换曲,他要接着再舞剑。

就这样,曲子换了一十余次,乔迟身上也挨了一十余剑,他的臂膀、后背满是血痕,血流出来浸湿了青衫,饶是如此,他脸上依然带笑,那笑意甚至越来越盛。

终于,王行满戏耍够了,把剑扔在一边。

“乔将军看着是个小白脸儿,没想到琴弹得不错,此番逗得众将士开心,想要什么打赏”

乔迟单膝跪地,微微垂首,面上带笑,全然的臣服姿态,“迟琴艺平平,能搏诸位一笑,荣幸之至。别无所求,惟愿将

军消气,怜我大奉子民。”

王行满大笑着端了一杯酒到他面前“抬头,喝了它。”

乔迟顺从至极的凑过去,用嘴衔住杯沿。

王行满按住他的头,五指插进他的发间,将酒杯倾倒得很快,那来不及吞咽的酒液就顺着他的唇角溢出,划过他的下颌,蜿蜒向下,淌满他的脖颈与前襟,让他狼狈不堪。

酒是米酒,浊白,浓稠。

帐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血气方刚的将领们在那一刻,都向帐中那个白皙俊美的青年男子投去狎昵轻慢的目光。

乔迟并没有看别人,仍是专注的看着王行满,温声笑道“将军消气否”

王行满伸出大手,轻轻抚摸他的侧脸,眼神中满是欲色,“你很好,来我帐下侍奉,我让你做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在那帐营之中,应离阔没有一刻不想站起来可满脸是血的郑克虎却死死的按住他他知道不该轻举妄动,他知道乔迟是在代他受辱,为了保全他,可王行满他该死该死该死

那是他从不敢慢待的十一,那是他藏在心里的年龄最小的兄弟他竟然这么对他他们竟然敢这么看他

他们全部都该死

乔迟婉拒王行满之后,坐回到他的身边,慢条斯理用布巾擦去脖颈上的酒渍,看起来好像浑不在意。在王行满放他们离开时,乔迟看出他的魂不守舍,甚至还劝了他一句

“做人要屈能伸,上马车,三哥。”

那时他差点都快信了乔迟是不在意的,然而当马车抵达大奉军营,乔迟一下车,就呕出了血。

大夫说是怒火攻心,牵动旧伤。他这才知道,原来乔迟不是不在意,他恨得快发疯,只是藏得太好,若不是那口血,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后燕一直是大奉最强大的敌人,直到三年前,大奉军的铁蹄才彻底踏平后燕的大京。

而王行满,也落到了乔迟的手里。

彼时,王行满的后燕早已分崩离析,他这个柱国大将军在用兵如神的乔迟手中吃了一次又一次败仗,手上仅有的那点儿兵力也被消磨殆尽,彻底成为了阶下囚。而乔迟经过乱世十三年的打磨,已经成为大奉血将星、魑鬼大将军,百战不殆、凶名在外他是一柄开锋的宝剑,隐忍多年,终于得以将寒芒四射的剑刃抵上仇敌的咽喉。

那天傍晚,晚霞如血,落日熔金。

乔迟把王行满架在鬼面军的军营中央,用一把小刀,开始剐王行满的肉,从脚尖开始,自下而上,剐完左腿,剐右腿。

剐一会儿,乔迟就要歇一会儿,然后笑眯眯的去把王行满的下巴接上,听听他要说什么话,如果是要骂人,就把下巴卸下来,然后捡起刀子继续剐。

到了最后,当两条腿的肉都剐得差不多了,乔迟再去把王行满的下巴接上时,他再也骂不出来,只顾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乔迟大笑着赞叹道“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王将军,你继续叫乔某为你伴奏。”

他用带血的手抓起一旁的胡不思,盘膝而坐,将琴搂在怀里,五指撩动琴弦,笑眯眯的看着面前垂死的王行满,开口唱起了一首悠扬的小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抒情的琴声弹唱和凄厉的惨叫交织,被夜风吹得很远很远,直令人毛骨悚然。

应离阔站在山崖上,负手而立,将山脚军营的情况尽收眼底。钱成良、庾向风和郑克虎跟在他身后,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十一真是越来越疯了。”

庾向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摇头道“你们说他这样,能娶到媳妇吗,那不得一直打光棍正好,我有个妹妹,可以”

“亲妹妹还是捡来的”钱成良白了他一眼。

“古有佛祖舍身饲虎,我用亲妹妹舍身饲十一啊”庾向风摊了摊手,“反正十一长得好,我妹妹也不吃亏。”

郑克虎垂手而立,瓮声瓮气道“十一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