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25(三合一)

李勣这话其实说得不对。

天子欲废立皇后, 当然不能说是家事,而是国之要务。

是国事

可李治听得很明白, 那与其是在说,陛下可以自行决断家中事务,不用问询于外人,还不如说,这是李勣在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决定可以不必非要问询于旁人的意见。

一个备受掣肘的天子,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管不好, 还能管得好天下吗

当然不能

那么陛下若想要废后立武, 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没有将话说得坦白且坚决,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么多朝堂纷争, 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稳这个天子的位置, 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百官拜服, 威加四海。

更为重要的是,李勣多年在军伍之中,能为李治争取到的武力支持,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

当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时候, 他的脚步已比此前轻快了不少。

他甚至当即转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议了一番。

在三日后的官员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带着武媚娘出宫, 拜谒了长孙无忌。

与他们二人一并抵达长孙无忌宅邸的,还有十一辆满载货物的车。

其中一辆车中装满了金银宝器, 而另外十辆车里, 装着的都是各种罗绮锦绣之物。

这些礼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库而非国库,哪怕是李治要将这一笔礼物送出,也颇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来见长孙无忌的目的, 他又与身边的武媚娘对视了一眼,将这份情绪给收了回去。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位处长安城中崇仁坊的东南角,便贴着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边出来,就是朱雀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

故而长孙无忌上朝,不过是走两步的事罢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虽如今的长安城里,崇仁坊还不到唐朝后期那“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样子,但因太尉与诸多达官贵人居处其间,还是令此地身价百倍。

更何况今日,还是天子亲自到访。

长孙无忌托大嚣张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亲临之时的礼数倒也未曾忘记。

只是在朝着陛下带来的十一车珍宝绫罗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闪过了一缕异色。

而再看陛下还将武昭仪带来,那便更是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暗道,他这外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执拗得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先前用认同褚遂良的话作为回应,再加上京城中近来出现的种种风闻,已经足够让李治清醒过来收回成命,却没想到,他眼看着是还没死心,还是想要将武昭仪册封为宸妃

这次还将“贿赂”的筹码摆得更大了。

饶是长孙无忌自觉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陛下的长辈,也没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这样的体面。

但该回绝掉的东西,还是得说的。

可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料到,当他将李治接入府中,让其在厅堂上首坐下后,会从李治的嘴里说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古今之间的大罪,其中一项便是无子绝嗣。当今皇后虽有太子养在膝下,却并没有生育,反倒是武昭仪已接连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后,想废黜王氏的皇后之位,立武昭仪为后,太尉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怎么会是皇后

不是宸妃吗

他朝着李治看去,惊觉对方神容平和,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来“贿赂”他,让他改口的,更像是前来通知。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有了这等转变。

可陛下的问题已经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让长孙无忌去着人探寻李治之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在已经回复过一次推卸责任的答案后,他也不适合再用褚遂良当挡箭牌。

他必须给出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

长孙无忌眼尾的余光瞧见了同在此地的武昭仪。

今日对方虽不到盛装出行的地步,却必然是经过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让其看起来风光逼人,正与李治那句封后愿景相互映衬。

也让长孙无忌难免去想,当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后提出将武媚娘接迎回宫的时候,并未做出拦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话虽如此,现在拦阻也不算太晚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调和缓地说道,“昔年先帝病笃之时,不止将国之重任交托于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肃清海内,定鼎乾坤,还曾对我等说,我好儿好妇,今将付于诸卿。陛下可还记得此事”

这好儿好妇之说里,好儿媳妇自然是王皇后。

这既是太宗钦定的佳媳,那么出于自古所循的孝道,

便不该将其随意废黜。

陛下用无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说法开篇,长孙无忌便以温吞的答复打出了孝道这张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仪曾经以李治妃嫔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将“父亲赐予妃嫔给儿子”这等说法过了明路,长孙无忌完全可以将话说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仪昔事先帝”之类的理由。

见李治面露不虞,却没打算回应这句先帝嘱托,以防落人话柄,长孙无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后无子之故废后另立,也当择贵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为妻,与之一并广施恩泽教化与民,这才是帝王典范。”

“再有,陛下继承大统至今,时逢灾厄频发,应当不愿见到皇统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说长孙无忌的前一段话里,还算给李治留了几分脸面,就算是举皇后出身高门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时候,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与文德皇后来说,那么后半句话,便是威胁之意有过于劝谏了

永徽年间的旱灾洪灾以及其余种种缘故造成的粮荒接连登场,又有边境反叛恶邻崛起,是能称一句“灾厄频发”。

长孙无忌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在问,到底是谁帮着李治将这样的乱局给平定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武昭仪那早已随着先帝而走的父亲,也不会是她那些没一个能出头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么李治凭什么觉得,武昭仪能顶替掉王皇后的位置

只是凭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场上做事,凭她还算有几分政治头脑

李治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抱着这种幼稚的想法。

长孙无忌目送着天子拂袖出门之时,依然无比坚信,自己今日给出的拒绝答复才是方今时代的潮流。

“陛下送来的十一车礼物并未带走,该当如何办”下属朝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将其先送入库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觉得,他在将礼物带来此地后再将其带回去,显然有些不妥,跟彻底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区别,那他到底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其收下就是。

权当陛下给自己这个舅舅的礼物。

说不定陛下还要觉得,是他的这一番言论点醒了自己呢。

然而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确实是眉头紧锁满含怒气地离开了此地,却并不像是长孙无忌所希望的那样,因再度受挫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甚至于,在和武昭仪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马车后,他的脸上过于鲜明的神情还骤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间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说,英国公李勣给他的那一句支持,让他的精气神有了异常明显的改变。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应当说出几句激怒太尉的话,让他将您给直接打出来。这样一来,崇仁坊里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盘了。”

武媚娘这句打趣的话让李治不由笑了出来。

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此刻沉静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点锐利,更是让这双眼睛有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

而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边人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他回道“过犹不及,如今这样便正好了。”

李治拜访长孙无忌的次数已不少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想让他这位好舅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越来越危险,若真想和天子相处得宜便应该放权于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当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将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议,更别说是皇后了。

他今日前来,要的也不是长孙无忌的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议的时候,媚娘便建议他,做出这样的一番行为,固然损失了财货,也得不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却能拿到三个好处。

其一,天子没有对不起长孙无忌这位托孤之臣,也没有对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对这等大事的时候,他依然将长孙无忌作为头号被问询的对象。

其二,长孙无忌收到了李治意图废后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后背后的宗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绝不会对此消息有所隐瞒,而是会将其扩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马对李治的劝谏,来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

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迭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说,清月第二日坐在湖边望云亭里捆花编草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前头站着个人。

一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

清月脑筋一转,仰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宫之中的衣着打扮和年龄都是过于明显的标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错认。

这小姑娘的发间金饰都是适合幼童的精巧模样,挂在双髻上颤动,衣着也绝非权贵之女可穿着的,再想想她的年纪,除了萧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清月实在难免想到个笑话。

某些史书里说,萧淑妃倒台之后,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岁还没出嫁,还是依靠着当时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给宫中的侍卫。1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后出嫁,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嫁给的还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横看竖看也跟谣传之中大字不识的侍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让有些人怪喜欢造谣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还只有这么点大的妹妹,居然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思绪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萧淑妃素来不拘着她们两姐妹在宫中玩闹,她便干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