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是两天后,才在医院醒过来的。
醒过来以前,她感觉是一直在做着一个噩梦,让人用铁链子拴着手脚,拉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她猛然想起,就是那次演出塌台,死了几个孩子后,做那场噩梦的地方。
依然还是牛头、马面把她拉着。
牛头说:“都弄来治过一回了,毛病还改不了。”
她问咋了。
“咋了,你还问咋了?我说你们人间哪,真是没治了。自己蠢,还说人家驴蠢。蠢驴。自己好吹大话,还赖我们牛界吹了什么牛×。看看你们都把自己吹成啥样子了。就那么好出名,还给自己弄个‘秦腔皇后’什么的。皇后了还不算,前边还要加个‘金’字儿。咋不叫个‘镭皇后’‘浓缩铀皇后’呢?据说那玩意儿更贵更稀罕。不就是唱个戏么,是想出名想疯了。”牛头说。
“不是我弄的。”忆秦娥辩解道。
“不是你弄的,那是谁弄的?”
牛头还没说完,马面就插进嘴来:“你们那一套真叫绝。明明是自己在搞阴谋诡计,还赖人家猫,叫什么猫腻。明明是自己合伙干坏事,却赖人家狼和狈,说什么狼狈为奸。明明是自己目光短浅,偏说人家耗子鼠目寸光。尤其是对狗更不公平,骂你们那些龌龊的同类,都赖是狗日的东西。你看看你们啥时主动承担过,哪怕是一丁点属于自己的责任?”
忆秦娥看牛头、马面说话唠叨,还粗俗不堪,就没再搭理它们。
牛头说:“忆秦娥,你说金皇后的事不是你弄的,就算是别人弄的,你阻止了吗?”
多嘴的马面又接话说:“阻止?只怕心里还是美滋滋、乐呵呵的吧。”
“那不就是你自己想弄的了?”牛头接着说,“阎王爷还是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让再给你治一回。要是这次再治不断根,阎王爷就要收网拿人了。阎王最近给我们发了几次大脾气,说怎么把好图虚名的‘大师’病还越治越严重了。再制不住,恐怕是得让下几个油锅、煮几个饺子、炸几个肉丸子瞧瞧了。你也可以先看看别人都是咋医治的。朝这儿瞅,这就是那些到处号称‘大师’的人物,其实就是自己给自己脸上,多贴了几十层厚皮而已。这些皮,经过反复磨砂、粘贴、增厚,已经成为脸面的一个有机整体了。治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一层层剥下来就成。”
忆秦娥只听到阵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果然,就有看不到边的各种“大师”,是被捆在成千上万个拴马桩上。每人跟前都立着两个小鬼,戴着血糊糊的皮手套,握着手术刀——还有拿犀牛刀片端直上的。正给“大师”们脸上揭皮呢。只听一个小鬼嘟哝:“这家伙脸皮真厚,竟然给自己蒙了七八十层,要不是用阳间的什么纳米技术,脸皮该有几尺厚了。他光‘大师’头衔就好几个。其中一个,还叫什么‘一笔虎’大师。就是一笔能写下一个虎字,尾巴拉得老长,说挂在家里,还能镇宅辟邪呢。还有这个大师,说看相算命特准,连好多官员明星都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哪一行都让这些‘大师’搅得乱咕隆咚了。谁能跟这些家伙照张相,好像都光芒四射,有了本钱、学问、技艺了。看剥了这些胡乱给自己贴上去的虚皮,赤条条扔回去,还有人磕头叫大师、烧钱养大师、有病乱投医没有。”
过了“‘大师’矫治术分院”后,又到了“挂名矫治术分院”门口。里边也是哭天喊地,抽打得一片啪啪肉响。忆秦娥被押到门口,朝里探了探,马面还说:“这个与她无干,不参观也罢。”
牛头却说:“也不一定,让她看看没有坏处。不定哪天没能耐、唱不了戏了,也好起挂名这一口来呢。不如早受教育,早打预防针,也免得将来传染上。”
原来这里的拴马桩上,全绑着各种与自己劳动无关,却要在别人的成果上挂上各种名头的人。并且还要把自己的名字,挂在真正劳作者前边。而让那些流尽血汗的真正劳动者,彻底淹没在人名的汪洋大海之中。治疗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自己抽打自己的嘴巴,一边打,一边喊: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不要脸……”
直抽打到满脸是血时,有小鬼用铜瓢浇一瓢污泥浊水,混淆了血迹,再让自抽自打自喊。说要一直医治到阎王认为大病基本告愈,才放还阳间,以观后效。若有脸厚再犯者,捉来就不是自己抽打自己了,而是用黑熊瞎子来执掌刑罚,多有脸面不再全乎者。
忆秦娥是被押解到“虚名矫治术分院”下边的一个“刮脸科研所”接受治疗的。
患者也是一望无际地看不到边。她先是被绑上了一个狗头蛇身的拴马桩。就见所长被四个小鬼用轿子抬了来。所长要过牛头斜挎在背上的册页翻了翻,又看了看忆秦娥说:
“来过的。”
“来过的。”牛头说,“算是二进宫了。”
“为啥屡教不改?”所长问忆秦娥。
忆秦娥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所长哼了一声说:“到了这里,谁会说自己是故意的?一辈子就好出个名。过去为出名,把台子都弄垮塌了,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吸取教训。还要弄什么‘金皇后’的标签,朝自己脸上生粘硬贴呢。先看看,她脸上不实的虚皮到底有多少层。”
随着所长的吩咐,就有两个小鬼上来验她的脸皮。验完,一个小鬼报告说:“脸皮倒是不厚,基本都是自己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