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主角 陈彦 3663 字 2个月前

忆秦娥做梦都没想到,今晚会出这等怪事。其实最近已经有些老板,在用抬高搭红数额,挑战她的底线了。有的甚至把话说得很露骨,问她晚上能不能去酒店。还有人在私下打听,搭多少红可以把忆秦娥领走?虽然因她的矜持与防范,暂时还保持着安全的进退距离,可危机已是十分明显的了。她在艰难应对,也在考虑着如何抽身的问题。这里已经成为演员的染缸。正经唱戏,挣钱越来越困难。她不想把自己的声誉搭进去。其实已经有人把她进茶社唱戏,说得乌七八糟了。都说省市还有好多秦腔名流,是坚持着,绝对不进这些地方唱戏的。可宁州团的老乡,还巴望着她撑持台面。她一离开,也许他们立马就得卷包走人了。而回到宁州,靠唱戏是没有任何来钱路的。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这个刘老板就把她逼到绝境了。

说实话,忆秦娥是不喜欢别人搭红出格的,一旦出格,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几次,在场子吵得最热的时候,她就借故嗓子不好,把那种无序升温终止了。靠唱戏挣钱养家,天经地义。她愣是不希望唱出什么幺蛾子来。可今晚,这位都说打扮得像《上海滩》里许文强的刘老板,一上来,就把“红”飙到了十万元。一下让她失去了防守底线。她当时就想退场,可毕竟才唱了一板戏,有些不好脱身。但她没有像过去那样,哪怕观众只搭了十条、二十条红,几百块钱,也要鞠躬致谢。十万块呀,她没有一句答谢词,这让所有人都有些震惊。好在她还是接着唱了第二板戏。当第二板戏唱完,刘老板又把搭红提高到二十万元时,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终于在满场的混乱中退下台来。她舅胡三元已经看到了她满脸的不高兴。胡彩香老师也急忙上前把她挡住了。只听她喊叫:“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还是唱戏吗?这还能往下唱吗?”大家都没见忆秦娥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些人还不大理解:有老板愿意“脑子进水”还不好?钱赚多了还咬手吗?要不是茶社几个人拦着,忆秦娥已经冲下楼去了。这时,一个劲在台上答谢着刘老板的茶社老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来,差点没给忆秦娥跪下磕头了。他是一再挽留,要忆秦娥无论如何再上去唱一板:“好歹得唱个三回圆满不是?”她没想到,这第三板戏,就把秦腔茶社的百万天价创造下了。

忆秦娥是绝对不接受这一百三十万的。她要她舅和宁州团的所有人都别接受。她舅立即响应道:“听娥儿的,别要了,这不是我们正当唱戏的价码。要惹事的。”说着,大家就开始收拾摊子,准备离开了。这时,张光荣突然跑过来说:“哎哎,你们猜那个刘老板是谁?谅打死你们也都猜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古老艺人的跟班,记得不?就是老给古老师接大衣、披大衣的那个跟屁虫。”大家一下都傻愣在那里了。

还没等张光荣继续把话说完,刘老板已经走到忆秦娥面前了。他摘下墨镜,把披在身上的黑风衣朝后一抖,跟班十分准确地接在了手中。大家仿佛又看到了昔日他给古存孝接大衣的那一幕。

“还记得我不,诸位?”刘老板刘四团开口了。

大家都没人回话。面对这样大的变化,就跟变戏法一样的天地翻转、阴阳倒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忆秦娥,成大明星了。当初我伯古存孝给你排戏那阵儿,我可是也没少为你服务呀!还记得吗?”

话说到这里,忆秦娥倒是感到了几分亲切,她急忙问:“我古老师呢?”

“走了,都走好几年了。”

“啊,走了?怎么……走的?”忆秦娥问。

“在带一个业余剧团出去演出时,拖拉机翻了。其他人跳下来了,我伯年龄大,反应慢,就连拖拉机一起,翻到沟里了。”

大家半天都没说话。忆秦娥忍不住,一声“古老师”,就“哇”地哭了起来。这些年,她也没少托人打听过古老师,可就是打听不出来。没想到老师已不在人世了。

茶社老板催着叫结账,忆秦娥却坚决不让拿这份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刘四团说:“忆秦娥,咋了,嫌我的钱不干净吗?”

“不是这个意思,四团哥。”忆秦娥还记着老叫法,又急忙改口说,“看我,应该叫你刘老板了。”

“别别别,千万别叫刘老板,你就叫我四团哥,听着亲切。至于这钱,你们还是拿上吧,这对我,也就是一点毛毛雨啦。”刘四团说着,嘴角掠过了一丝轻快。

一个跟班就急忙插进话来:“刘老板是开煤矿的,可大的老板了,见天随便都能赚这个数。”

刘四团还把跟班瞪了一眼说:“就是个挖煤的,煤黑子。什么大老板小老板的。忆秦娥才叫大老板呢。全国都有了名声,那还不大老板吗?”

任刘四团和茶社老板怎么劝,忆秦娥都坚决不要分到她名下的“红利”。那是一百三十万的百分之六十。为了把真金白银弄到手,茶老板愿意让她拿百分之七十,甚至八十。可她到底还是严词拒绝,只收了五万元。并要她舅,当场全部分给宁州老乡了。她还对茶社老板说:“你也只拿五万元好了,这已是不小的数目了。把剩下的,全退给刘老板吧。”刘四团坚决不要,可忆秦娥已经转身下楼去了。刘四团就急忙追下来,死活要用车送。这时,在刘四团的车前车后,已经围下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忆秦娥硬是把脸翻了,都没上他的豪车。最后倒是答应,宁州老乡明天可以在一起吃顿饭。她也是想了解古老师离开西京以后的事。

第二天中午,刘四团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摆下一桌。忆秦娥就把宁州团的人,全都带来了。满桌就听刘四团一个人在海吹神聊着。所有人都没想到,古老师的跟班刘四团,竟然还是这样一个“大谝”。过去,这可是三棍子都闷不出个响屁来的人啊。忆秦娥不断把话题朝古老师身上引着。可他说几句,就又拐到煤矿,拐到认识哪个哪个大领导,还有到泰国怎么跟人妖照相、到澳门怎么赌博上去了。再么就是,他的手机值多少钱,手表值多少钱,皮鞋值多少钱,皮带值多少钱。说得高兴了,他甚至把一只价值上万元的手枪打火机,先是“嘭”地朝张光荣开了一枪,然后又“啪”地扔过去,说是让他拿去耍去。张光荣死活不要,他就“日”的一下从窗口撇出去了。他说他送给谁东西,不喜欢谁不要,看不起人咋的?忆秦娥见实在聊不到一起,就说下午还有事,起身先走了。

忆秦娥想着已经给他面子了,戏钱拿了五万,饭也吃了,依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也该让他就此打住了。可没想到,这才仅仅是开头。更加猛烈的火力,更加生死不顾的强攻,还在后面呢。

忆秦娥自打见刘四团第一面,就觉得他这次是有想法而来的。那种神气、目光,都是掩饰不住的。让她难以想象的是,曾经那么猥琐、老实、蔫瘪,连正眼都不敢看别人一下的人,忽然一天,竟然生长出了这样张扬的姿势。是有一种世间一切,他都可以摆平的超然自信了。挂在他嘴边的话,就是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连他的大跟班,也在不停地给她递话说:“刘总可厉害了,好多领导都围着他转呢。你信不,哪怕离西京千儿八百里,他电话一打,晚上牌桌支起来时,保准不会‘三缺一’。”任他说什么,忆秦娥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还是古存孝老师离开西京这段时间,都是怎么过活的。可刘四团又总是没兴趣讲这些。他一开口,就是自己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要么就是与金钱、与物质有关的任性显摆。她藏着,她躲着,连茶社戏,也有好些天没去唱了,就是为了回避他。可刘四团还是想方设法地约着,堵着,要跟她见面。

一天,刘四团终于把她堵在家里了。

也许是这家伙放了眼线,怎么就那么准确地知道,她娘那天带着刘忆到她姐家玩去了。她刚洗完澡出来,还以为是娘回来了,也没从猫眼朝外看看,就把门打开了。谁知进来的是刘四团。她还穿着睡衣,并且是夏天的睡衣,很薄,也有些透。一下让刘四团和她自己都傻眼了。“怎么是你?”她就下意识地把紧要部位捂了捂,急忙进卧室换衣服去了。等她换衣服出来,小客厅里,就搬进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皮沙发等好些样东西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你的那些东西都不能用了,就给你买了一套新的。”刘四团说。

“不要不要,真的不要。我那些都是结婚时才买的,还都挺好的。”

“正因为是结婚时买的,才更应该彻底换掉了。”刘四团说这话时,分明带着一副新主人的口气。他说:“电视才24英寸,还是国产的。冰箱也是单开门的。我给你换的都是日本原装进口货,目前国内最好的品牌。洗衣机还是德国的,带自动甩干烘干。把一切事都省了。沙发是意大利真皮的……”

“你别说了,不要,我都不要。”忆秦娥似乎有一种旧戏重演感。十年前,刘红兵就是以这种方式,把她的生命空间一步步强行占领了的。她再也不能接收这种业不由主的强占方式了。

搬东西来的人,正在把旧电视、旧冰箱、旧沙发朝出抬。忆秦娥看制止不住,就突然把脸变了:“都给我住手!这是我的家,一切得由我说了算。请把你们的东西都搬出去,必须搬出去!我不喜欢这样做。刘四团,刘老板,请尊重我。”

刘四团顿了一下,就挥手让人把东西又搬出去了。

有一天忆秦娥没在家的时候,刘四团是来过一次的。她娘在。他就把家里整个转着看了一遍,把该换的东西都记下了。本想搞个突然袭击,让她美美惊喜一番,没想到,忆秦娥竟然是这样一副神情,让他还挺难堪的。

他说:“秦娥,莫非还瞧不起我?”

“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这些东西都好好的,用着也顺手了,让人当垃圾拉走了,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