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到省秦后,不是排戏、演出,就是进京调演。正经下乡,尤其是时间这样长的下乡,次数并不多。不比在县剧团,下乡是家常便饭。并且县上下乡,那就是自己背着被子碗筷,走村过户,钻山穿沟。而在省上,所谓下乡,就是到地区、或者县城演一演,到乡镇都很少。自己也不用打背包,睡地铺,滚草窝。住的是旅馆、饭店、招待所。不像在宁州当烧火丫头那阵儿,一下乡,人家演员、乐队都住的是大队部、小学教室。而他们炊事班,大多是在伙房就近安歇。好几次,安排不下住处,她就卧在灶门口了。让村上巡夜的还以为,她是讨饭的花子呢。
而这一路演出,从省城开拔,就是记者长枪短炮地跟着。每到一地,都是当地领导亲自来地盘交界处迎接。到了住地,更是锣鼓喧天的欢迎阵仗。当然,大家都知道,人家主要是在欢迎带队的省上领导呢。有人说,秃子跟着月亮跑,那光,也就都沾的是一样的银灰色了。住得好,吃得美。顿顿有酒,见天八凉八热的大盘子,是整鸡、整鱼、整蹄髈地上。连包子、饺子、锅贴,都尽饱咥了。忆秦娥还是老习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可这次,已经明显没有那种环境了。当地领导不仅关心大领导,也操心她吃好没、睡好么。她吃饭总是被安排到主桌,坐在领导身边。人家把酒喝到啥时候,她得陪坐到啥时候。有时一顿饭能吃三四个小时。回了房,也是这个来看望、那个来慰问的,几乎不能睡一个囫囵觉。她就几次给单团提出,能不能不让她坐主桌吃饭了。可单团好像还面有难色,说这事他都做不了主了。反正不管同意不同意,答应不答应,高兴不高兴,再吃饭,她都不去了。她只让人从食堂给她带点东西回来,在房里胡乱一吃,就睡了。睡觉对于她来讲,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大概这样连续走了几个演出点,就有领导传出话来,说没看出,这个忆秦娥人不大,架子还不小呢。才出名几天,就摆开角儿的谱了。单团知道这件事后,一跛一跛的,还前后到处给人解释说,这娃戏的确重,不休息好,晚上背不下来。有时单团也劝她,让她还得注意应付住场面。忆秦娥也懒得理,反正就是不去。她不仅嫌坐的时间长,也不喜欢他们的话题:不是说谁又上了,谁又下了;就是说谁又凉了,把谁又亏了。还有谁是谁的人啥的。有的以自己知道更多官场秘密,而在人前得意地摇头晃脑,抖胳膊闪腿。尤其是那些小官吹捧大官的话,比戏迷、记者捧角儿,能肉麻十倍不止。她不喜欢听,听了心里犯膈应。包括他们说她长得好、演得好的那些话,她也不爱听。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地方领导,腿短得坐在椅子上双脚老踮不住地。只见他踮一下脚溜了,踮一下脚溜了,可眼睛却像安了吸盘一样,死盯着她咋都移不开:“都说狐狸精长得最美,咱们的大名演忆秦娥,大概就是山里狐狸精变的了。并且是狐中之狐,精中之精哪!”一个啥子主任,急忙起身给领导敬酒说:“那就是狐中极品了。”“说得好!说得好!”顿时劝酒就有了新一轮的话题与热烈。弄得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反正她觉得比那时在宁州下乡,住灶门口烧火做饭都难受。唯一的办法,就是关起门来睡。一睡一整天。醒了,也不开门,连窗帘也是懒得拉开的。哪怕就在房里压压腿,劈劈叉,扳扳朝天蹬,坐坐“卧鱼”。就像那时住在宁州剧团的灶门口一样,关起柴门,自己就是一个独立世界了。连团里好多人,也觉得忆秦娥是有些怪癖,不爱跟人在一起的。
到了晚上演出化妆,后台又是拥来很多戏迷,要照相,要签名。地方报社也有记者要采访。忆秦娥都不喜欢。尤其是开始化妆以后,但凡打扰,晚上都可能搅戏。她不仅不照、不签、不见,而且态度也不太和蔼。就有人说她:名角儿的脾气来了。
连续跑了四五个点,每个点都是五场演出。三个晚场是她的《白蛇传》《杨排风》《游西湖》。而两个白场,都是折子戏、清唱、乐器独奏、合奏啥的。白场主要是为会议搭台唱戏,中间还有领导讲话。而忆秦娥在这个时候,只来亮一下相,聚拢一下人气,唱两段清唱就回去休息了。
用楚嘉禾的话说,省秦这口大锅里的油花花,都快让忆秦娥撇干撇净了。连中午出一下场,也是满场的欢呼:
“忆秦娥!”
“忆秦娥!”
“那就是忆秦娥!”
“真格长得心疼!”
“跟画儿一样!”
“长得美,唱得才叫美呢!”
“嗨,唱得美,功夫才叫绝呢!”
“唱戏的天分,让这鬼女子占尽了,快成戏妖了!”
……
忆秦娥每次都是在警察的引导保护下,才能进场、退场的。
楚嘉禾有一天,看着这场面,酸不唧唧地对周玉枝说:“也不知是易家祖坟上哪根筋,给小鬼抽起来了。把个烂烂放羊、做饭的,还红火得比省上领导都红火了。领导进场,也才是几个小喽啰前呼后拥着。忆秦娥来,竟然跟谁把搅屎棍舞起来了一样,苍蝇唬唬得,警察拿警棍都吆不开。”周玉枝把她的脊背一戳说:“你这嘴真残火。”
其实忆秦娥一直不喜欢中午也让她出去演出。那是露天舞台,风大,最易呛嗓子。她甚至觉得团领导都缺乏人情味儿,不把她当人,只当了演戏的牲口。一个地方五场戏,场场都要她上。那三个大本戏,分量就已经够重了。放在别人,担任其中一个角儿,也该是要团上重点照顾的。可她好像累死都活该。好多人还都觉得,省秦把最干最稠的,都舀到她碗里了,她就应该为省秦出力卖命呢。
人家薛桂生就演了个许仙,每天把自己武装得又是戴口罩,又是围围脖的。平常跟人打招呼,都是用眼神、兰花指示意。意思是他不能多说话,说话费嗓子,影响演出质量呢。中午到外面给开会“拉场子”,薛桂生也是坚决不去的。他说那不是艺术家干的事,他是艺术家,只为演出而活着。
忆秦娥可绝对不敢这样说,也不敢这样做。有气她只能憋在肚子里。最让她可气的是,晚上演出,因为观众秩序混乱,池子里又是喊大舅娘,又是喊二大爷、三姨婆的,弄得她说错了几回台词,算是演出事故了,还让丁科长扣了她好几晚上的演出费呢。一晚上八毛,都快把四五块钱扣没了。她真想给团上摆一回难看,不演了。看他们来这一百多号人,拿谁耍猴去。可单团长硬是悄悄给她口袋里塞了五块钱,还买了些营养品。单团长来时,就跟《地道战》里偷地雷的一样,把东西悄悄提到房里,还说让她不要声张,人多嘴杂。
她突然特别想刘红兵了。看来看去,还是刘红兵靠得住。不在身边不觉得,一旦离开就大显形。这个男人,虽然人前神神狂狂的,让她有些不待见。关了门,又爱想出些怪招来胡瞀乱她。但对她的好,对她所用的心思,还是周到得不能再周到,细腻得不能再细腻了。尤其是这次下乡,她实在不想到人多的食堂去吃饭。要是刘红兵在,还不知要咋侍奉呢。哪像现在,她有时想喝一碗稀饭,人家愣是送来一碗干捞面,她还不好说啥。团上领导都是男的,也都忌讳着跟女主演频繁接触。她就委屈得老感觉当主演,是这个世界上最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刘红兵就是这时来看她的。
那天她正在房里哭。昨晚演《游西湖》,累得她不仅又吐了一次,而且还在最后的时候抹了“头杂”。也就是满头的装饰,全在最后一个动作中,被贾似道的家丁打散开来。台上台下,贴的鬓角,插的玉簪、琼花,飞得到处都是。要不是大幕拉得及时,戏都无法收场了。演出刚完,后台就有人撇凉话说:“美,美,《鬼怨》演成《天女散花》了。美极了!”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不仅大哭一场,而且对主演这种职业,突然产生了十二分的厌倦与憎恶。演红火了,好像一团的人,腰都跟着粗了;而演砸了,自己就成了一团人的痰盂,连拉大幕的,也是可以随便往里唾几口的。
刘红兵是第二天中午到的。
他开始还有些试试火火,怕违反了“家规”“家教”,惹得忆秦娥不高兴呢。谁知他探头探脑地在她窗户前一晃荡,那窗帘很薄,身影一下就被忆秦娥认了出来。她竟然未开门先喊起来:“红兵!”并且喊得那么急切。随后,她是从床上跳下来开的门。刘红兵就呆头呆脑地进去了。他感到,忆秦娥不仅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相反,还表示出了平常从没有过的羞涩、亲热、稀罕情绪。
忆秦娥穿着一身粉红色线衣线裤,紧绷绷的,将浑身该突出的部分,全都强烈地突出了出来。而将该收缩的部分,也都曲线优美地收缩了回去。刘红兵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这种美,能让他生命的重要物质荷尔蒙,瞬间骤增到使他完全失去自制力的地步。但每每这时,他也会立即产生一种胆怯,害怕她那些迅雷不及掩耳的拳脚,会出其不意在不该出奇制胜的地方,让他那已有法律保障的事情,活生生地变成强奸未遂。他试探着想去拥抱她。谁知在他腿脚还有些颤抖的时候,她已经迎了上来,并且是十分温柔地投向了他的怀抱。他顺手一搂,就把她搂到了床上。他还在进一步试探,是否可以在中午开展有关活动。这可是明令禁止过多次的严重事体呀!谁知一切试探,都是无禁区的全面自由开放。刘红兵觉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也不管这太阳是否适合出行,就毅然驰骋在了由玉石铺就的、冰清玉洁、一马平川的生命大道上了。
也不知顺着西边出来的太阳,纵横驰骋了多久,反正刘红兵是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幸福与满足。勒了缰绳,拴了马,他就呼呼地睡去了。
等醒来时,他才发现,他是被忆秦娥看醒的。忆秦娥正盯着他笑。笑得有些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