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忆秦娥的艺名,还是秦八娃起的。
秦八娃当时就觉得,这碎女子将来可能是要出大名的。
在他看来,这娃有几个奇异:
首先是长得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长成人间尤物了。照说山里娃,哪能长出这么好的鼻梁,这么生动的眉眼,这么汁水饱足而又棱角分明的脸形。可这娃就偏偏长成了。有人说她像外国电影明星,他可是半点都没看出来。明明是自己的娃,生在山沟垴垴,长在山沟垴垴,父母一辈子恐怕都没见过外国人,却偏要说像外国人的坯子,难道咱们自己连个高鼻梁娃都生不出来了?他觉得忆秦娥就是秦人自己的娃。无论上了妆,还是卸了妆,都是绝色美人一个。但这种美,是内敛的美,羞涩的美,谦卑的美,传统的美。恰恰也是中国戏曲表演所需要的综合之美。尤其是她见人爱用手背捂嘴的动作,给他印象很深很深。就那么一种不经意,让他感到这孩子的天性,是与戏曲旦角的天赋神韵,连上了一根看不见的天线的。他是一个不好赶热闹的人,可忆秦娥在北山演出时,自朱继儒请他去看了第一场,他就一连又看了好多场。连老婆都有些吃醋,说他突然发了“羊角风”。秦八娃也的确是有些忍不住,他不能不面对这样的美。不,是审美。他一再强调,他是在审美。但他做豆腐的老婆却偏说,他是在“给眼睛过生日”,是在“做梦娶媳妇”,是在“叫花子拾黄金”呢。任老婆再贬糟,忆秦娥他还是要去看的。
忆秦娥的第二个奇异就是功夫。她身上的那个溜劲儿、飘劲儿、灵动劲儿,都是北山舞台上过去不曾有过的。他觉得他最早下的“色艺俱佳”定义,是没有错的。这次到京城,不是得到更多专家的印证了吗。演员么,没有“色”的惊艳,那总是有所欠缺的。关键是忆秦娥功夫好,嗓子也好,这就叫全才了。忆秦娥调到省城不久他就听说了。他为宁州感到惋惜,但也为忆秦娥感到庆幸。他早就预料到,这不是宁州、北山能放下的人物。他想着忆秦娥是一定会在省城唱红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就声名大振了。秦八娃也是从报纸、电视、广播上铺天盖地的宣传中,看到了忆秦娥的头像,听到了忆秦娥的声音,才知道此忆秦娥,就是彼易青娥了。而这个艺名,恰恰出自秦某人的口占,并且还真是一炮走红、一语成谶了。这让他,甚至都有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无论如何,他是得到省城去看看这出《游西湖》了。看看忆秦娥的慧娘,是不是有报纸、广播、电视上吹得那么好。关键是值不值得他为看戏,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他走时,老婆正在给豆腐点石膏,问他弄啥去,他说到省上开会。老婆说,你开个鸟会,是又发“羊角风”了吧。老婆知道,秦八娃这几天,是跟人好几次说起过忆秦娥的。乡里人都听说,忆秦娥在省城演《游西湖》“红破天”了。老婆嘟哝归嘟哝,他想出门,谁也挡不住。有时为收录民歌,他顺着秦岭山脉一走好几个县,一出门就是好几十天。有人问老秦哪里去了,老婆就气呼呼地说:“死了。”以他整理民歌、民谚、民谣的成就,还有创作戏曲剧本、编写民间故事的能力、声名,北山地区文化馆和省上群艺馆,早都是要调他的。可他为了这点来来去去的自由自在,就愣是没去。这也反倒成就了他更大的名声。就连省上领导来了北山,一说起文化工作,也是要去看看民间艺术大师秦八娃的。老婆岂能管得住他。他要走,老婆也只能气得嘟哝一声:“死去吧你!”
秦八娃进了省城,就直奔剧场而来。他没有惊动忆秦娥。票是从贩子手上钓的。本来一张甲票一块二,他是掏了三块钱才买到的。他得一张好票,必须坐到能看清演员细腻表演的位置,那才叫看戏。你连演员的一颦一笑都看不大清楚,就不叫看戏了,那叫晃戏,把戏晃了一下而已。他看了一场,没有给忆秦娥打招呼,就住在剧场附近的一个私人旅社里。他在反复整理观后感。他边整理,又接着弄票看了第二场。直到看完第三场,他才觉得,是可以见忆秦娥了。
那天演出完,他去了后台。土头土脑的秦八娃,穿的还是对襟褂子,圆口布鞋。他头上有点谢顶。走起路来有些像鸭子踩水,左一歪右一歪的。有人就挡住了去路,问他找谁。他说找忆秦娥。人家说,看戏明天来,后台一律不接待观众。他就报上了姓名。年轻人也不知道秦八娃是谁,只是觉得来人有点滑稽。可封导和单团长一下就兴奋起来了。封导说:“秦八娃!这可是我省的大剧作家呀!写的戏,50年代就拍过电影呢。这些年,谁找他写戏,都是不轻易接活儿的,今天竟然自投罗网来了。”单团长几下就跛到了秦八娃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有些像当年他演刘闯时,紧紧拉着党代表柯湘的手,说的那句久旱逢甘霖的台词:
“可把你盼来了!”
秦八娃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想见见忆秦娥。”
单团长和封导就把他领到后台化妆室了。
忆秦娥经过多场演出锻炼,终于再不呕吐了。现在,她已经能应付每晚的好几次谢幕了。
忆秦娥正在卸妆。单团长喊:“秦娥,你看谁来了!”
忆秦娥回头一看,是秦八娃老师。她急忙站起来招呼:“秦老师!”
秦八娃说:“你先忙你的。我都看你三场演出了。”
“啊,秦老师咋不早说呢。也没给您准备票。”单团长急忙说。
“哎,咱又不是领导,尽看便宜戏哩。看戏就要自己买票,那才叫看戏呢。要票看,送票看,混票看,那都叫蹭戏。”
秦八娃把大家都说笑了。
封导说:“请您来看,那叫审查。”
“哎,审查是领导的事,可不敢给我这儿乱安,浮不起。”秦八娃直摆手。
单团长说:“您是大剧作家,能来看我们的戏,那就是评审、审查么。我跟封导昨天还在说您,还说想到北山去请您,就怕您不来呢。我们都知道,您平常就不出秦家村的。省上啥活动也不来参加。有几次,都摆着桌签,也还是不见您大驾光临。”
秦八娃说:“不敢大驾,更不敢光临。好多年都没写出啥东西了,还出来赶啥热闹呢。真是到省城来蹭会蹭饭吗?没东西,还在人前摇来晃去的,想着都丢人哩。”
封导说:“就凭您的那几部作品,再三辈子不写,也有老本可吃的。”
“哎不敢不敢,都是些速朽的玩意儿。见笑见笑。”
单团长说:“秦老师,您把忆秦娥的戏也看了,我们还就想请您给这娃写个戏呢。您看这么好的演员,也该是上原创剧目的时候了。掐指头算来算去,就觉得请您写最合适、最保险、最上档次。”
“可不敢用‘最’,我不喜欢这个词儿,一‘最’,就离完蛋不远了。”
秦八娃把大家又惹笑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单团长已安排人去西大街回民坊上安排夜宵了。秦八娃说他从来不吃夜宵,可还是让团上几个人硬把他拽上车了。在车上,单团长问他,《游西湖》演得怎么样?秦八娃半天没说话。忆秦娥心里就有点不安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秦八娃到底有多厉害,可从宁州团的朱团长,还有古存孝老师的言谈中,再到单团长和封导,对这个不起眼的乡下人的尊敬程度看,恐怕不是个一般人物了。尤其是戏在一片叫好声中,问他怎么样,他却一言不发时,车上几个人,就委实觉得有些扫兴了。不过,秦八娃很快就把话题引开了,说:“这都啥时候了,街上还明晃晃的。到底是省城,放在我秦家村,这阵儿,好多人一觉醒都困过来了。”大家就又笑了起来。
到了回民坊上,几条街更是灯火辉煌的。人也跟剧场门口一样,好像才是入场的感觉。团办公室选了最好的一家烤肉摊子,几个人忙前忙后的,又把附近有名的贾三包子、麻乃馄饨、刘家烧鸡、小房子粉蒸肉、金家麻酱凉皮,全端了过来。刘红兵也不知是啥时赶到的,端直从老远的地方,还端来了王家饺子。那也是坊上响当当的名吃。秦八娃就直喊叫:“你们把我当饭桶了。吃不完的,吃不完的。再不敢端了,都糟蹋了。”大家就一边吃,一边议论着坊上的小吃来。再没人提说戏的事。最后倒是秦八娃自己提说起来了。他说:“你们刚才不是问我戏的事吗?的确好看。比五六十年代演的《游西湖》好看多了。但不朴实了。台上太华丽了。尤其是灯光,把人眼睛扰的,看不成戏了。吹火也太多,完全成技巧了,像耍杂技。在廉价的掌声中,把一个大悲剧搞得有点闹腾了。对不起,我把话说得可能有些过,但这是我的真实看法。你们尽可以不在意,我这毕竟是乡村野老的姑妄之言。这样演也好着呢,但跟这坊上的百年小吃比起来,就差了一大截韵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