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地区竟然是这么大的地方,难怪要管十几个县呢。他们坐的车,在城里绕了几个来回,才找到住处。有人说,这座城恐怕有宁州县城四五个那么大呢,光街道,都十好几条。街上人,也比宁州县城多了许多。他们进城是下午时分,在几条街上,车按喇叭,人不让,狗不让,牛也不让。有人就开玩笑说,人家地区的牛,到底比咱县上的牛,牛多了!
他们是住在北山地区剧场旁边的一个旅社里。八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易青娥是主演,需要休息好,安排四个人住在一起。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刚住下,人就都跑完了。毕竟是来了大地方,加上剧场又在城市中心,周边到处都是商店,大家就叽叽喳喳着,出去逛去了。朱团长还一再交代,不要乱跑,说地方大,小心跑丢了。尤其要求学生出去,是必须要有老师带着的。可好像谁也没听,到天快黑的时候,就基本都溜光了。
易青娥从窗玻璃发现,封潇潇没有出去,一直拿眼睛朝她这边瞄着。她还发现,楚嘉禾也没有出去。这么爱热闹的人,没有出去,自是因为封潇潇还在家里窝着。易青娥害怕封潇潇会干出傻事,端直来房里给她送吃的。他在车上还说了,一定要给她送他妈做的核桃芝麻饼呢。她一再拒绝,可封潇潇也是一个很犟的人。她想,要是让楚嘉禾看见他来送饼,那还了得。她就急忙也出去了。她刚出门,就听见封潇潇的门响了。不过,楚嘉禾的门也响了。封潇潇的门,就那样停在了半掩状态。她乘机就跑出旅社了。
易青娥跑出旅社不远,就见苟老师他们几个老艺人,正朝舞台方向走。苟老师还喊她:“青娥,你一个人朝哪里跑?”
“我……我随便逛逛。”易青娥说。
“别逛了,咱到舞台上走。晚上咱们几个要过戏呢。这还是托了熟人,给把舞台让出了一晚上。明晚就要见观众了。你也到台上,把水袖练一练。舞台跟舞台不一样,要赶早适应呢。可不敢让新台子把你给拿住了。”
易青娥就跟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她舅也来了。她还问舅,手上的伤好些没?舅把手举给她看,说没事。她看见,舅的那只手是比前两天都肿得厉害了。古存孝老师也过来说:“三元,不行了今晚上再去医院看一下,看有啥好些的消炎药没有。这样肿着,恐怕敲不成吧。”她舅说:“放心,手没断,就能敲。咱啥苦没吃过,还在乎这点伤。”说完,她舅还把那只肿着的手腕子,自己硬掰了掰。易青娥觉得,舅真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这天晚上,四个老艺人一直在走他们的《鬼怨》《杀生》。先后走了两遍。她舅说:“保证是一个炸弹。我相信这次会演,《鬼怨》《杀生》一定是挑了全区老演员的梢子了。”可苟老师还说不行。说让他再练练吹火。他说当年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在这儿演《李慧娘》,一口气吹的那三十六口火,才叫“瓦尔特”呢。苟老师他们特别爱说“瓦尔特”这三个字,那是南斯拉夫电影里的一个名字。他们把技巧好不好、高不高,都要说成算不算得上是“瓦尔特”。尤其是最后那三十六口连续喷火,古老师就把那个叫“瓦尔特”了。苟老师觉得,现在这“瓦尔特”的节奏还没把握好,开头几口还没慢下来。而最后那十几口,又没快上去。他想再练练。在吹的过程,他还给易青娥反复讲了吹“连珠火”的技法和要领。在一连又吹了好几次三十六口连珠火球后,苟老师对易青娥说:“回去我就正式教你《鬼怨》《杀生》。看来呀,这次就是师父告别舞台的演出了。气力不够,真的是演不动了。”易青娥还说:“老师身体好着呢,一定还能演好些年的,不急。”苟老师就说:
“急呢,咋不急。我这次出来,就突然有些着急了。怕给我娃教慢了,把好多戏都烂在肚子里,传不下去了。”
易青娥没有想到,苟老师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在以后的十几个小时里,他几乎一开口,就都是这话。易青娥甚至已经感到了某种不祥,但她不相信,苟老师能走得这样快。这样让人不可思议。
第二天一大早,苟老师就来敲她的窗户,说让她到旅社饭堂去练戏。他跟人家都说好了,桌椅板凳他们都挪开了。易青娥拿着水袖、宝剑去时,苟老师和周存仁老师,果然已经在那里练开了。他们还是练的吹火。周老师是举着火把的杀手。他们需要更多更严密的配合。易青娥一来,苟老师就说:
“娃呀,你这两天把师父跟紧些,我一边自己走戏,一边会给你说些东西。比如这‘连珠火’,关键还在气息。最长的拖腔咋唱,这火就咋吹。你越能稳定得跟一个打大仗的将军一样,你就越能把大唱腔唱好,把‘连珠火’吹好。尤其才能把大戏中的主角拿捏住。要稳了再稳。只要有一点毛躁,一晚上的戏,就都会唱塌火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苟老师又给她说:
“娃呀,师父今晚吹火,你要在侧台好好看哩。主要看师父的气息。不光看嘴,看脖项,还要看腹腔,看两条腿咋用力呢。气息是由人的全身力量形成的,光靠某一个部分使劲,是吹不好的。吹火,要说难,很难。要说简单,也很简单。其实就是气息的掌握。好多演员吹火,急着想表现技巧,想让火光冲天,乱吹一气,反倒没有鬼火森森的味道。吹火,看着是技巧,其实是《游西湖》的核心。把鬼的怨恨、情仇,都体现在鬼火里边了。同样的,你演白娘子,耍水袖,不是为水袖而水袖。耍宝剑,不是为宝剑而宝剑。最高的技巧,都要藏在人物的感情里边。只要感情没到,或者感情不对,你耍得再好,都是杂技,不是戏。舞台上的所有‘瓦尔特’,都必须在戏中,是戏才行。”
到晚上化妆的时候,易青娥看舞台空着,说在上边练一下水袖。结果,苟老师又让人来叫她去。她去了,苟老师又喋喋不休地说:
“娃呀,你化妆还有些问题呢,还是提眉、包头的问题。搞不精神。这么漂亮个脸蛋,眉毛、眼睛老是立不起来。你知道古装戏最好看的是啥?就是眉眼。你懂不懂?眉眼一立起,脸上的精气神就来了。”
苟老师说话的时候,古存孝老师还在一旁嘟哝说:“老苟,我咋看你都快成话痨了。”可苟老师还要说,并且是不住地给她说。
苟老师的妆,今晚化得特别精细。正常是七点半开演,演员五点化妆。可苟老师今天四点多就来了。先化了一遍,不满意,又洗了重化。易青娥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苟老师一边化一边说:
“师父老了,脸上就跟苦瓜一样,拿石灰泥子都搪不平了。想当年,师父在这北山演李慧娘时,一上妆,脸上还真是二八年纪的水汪呢。那眼睛滴溜溜一转,连俺师父都说,存忠身上有妖气呢。娃呀,你说小,也不小了,都满十八的人了,该是出道的时候了,再不出就晚了。唱戏这行,出名得赶早呢。越早越好,越早唱的年代越长。年过半百以后,虽然能唱,可这脸皮已没光彩了。戏再好,也是要逊色不少的。唱戏为啥讲究‘色艺俱佳’,就是这个意思了。男角儿好些,女角儿尤其讲究。人老色衰的时候,能不唱就最好不要唱了。师父今天一上妆,才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我给你教戏,还是晚了些,晚了些呀!”
易青娥说:“师父好看着呢!”
“好看啥呢,我还不知道。李慧娘这个鬼,是要越美丽越动人的。师父这脸,已真是一副死鬼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