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印证

曹节参考自己的手机,拖拖拉拉,写了一份客户资料交到秦向阳手上。资料虽不完整,却尽可能涵盖了参赌者的不同身份,还包括曹节服务过的患者家属。第一类客户是被曹节收买的医生和护士。对这种人来说,病人就是财源。

病人放弃治疗出院时,他们知道患者家里早被榨干。他们最清楚病人的身体状况,尤其是病人大致的生存期限,将这个信息出卖给曹节换取利益后,他们还不放过最后的生财机会:参与赌局投注。

第二类客户是殡仪馆员工。他们本身跟忘川公司有业务来往,平时收入不低。在曹节的撺掇下,他们参赌除了求利,还可能包括精神层面的娱乐。

秦向阳尽可能地揣摩这种人的心态——某个殡仪馆员工面对一具患者尸体,他可能有两种心态,一是这名死者给老子赚钱了,一是这名死者不争气,害老子输钱了——在殡仪馆那种特殊的工作氛围里,这两种心态所带来的体验,秦向阳难以想象。

第三类客户是失足女。曹节说,这是他最先独立开发的客户领域,后来被公司的其他业务经理效仿。他说,这类人多数极度空虚无聊,手里又有闲钱,需要极大的刺激,才能填补她们残缺的精神世界。对她们来说,拿癌症患者的死亡期限做赌,无疑是一件有趣的事。

第四类客户是殡葬用品店的小老板。这类人也跟忘川公司的殡葬业务多有交集,被发展成赌局客户,在秦向阳意料之中。

第五类客户是乡下的端公,也就是俗称的神汉。旧时,这种人给人消灾祈福,颇有市场。现如今,真正有本事的端公凤毛麟角,但是这个行当却没消失,它渐渐演变成一个主持行业,靠操持乡下的白事维持生计。他们同样很有市场,不管红事还是白事,人们都舍得花钱。这种人主业就是跟亡者打交道,因此在曹节的撺掇下,有不少人参与赌局便不足为怪了。

剩下的客户身份不一而足,多数是患者家属,禁不住赌盘诱惑,想从亲人身上获取最后的利益,另外还有些日常生活中本就好赌的闲散家伙。

曹节交代得很明白,公司其他业务经理的客户组成,跟他的类似。秦向阳亲自把资料录入电脑,这份资料令他备感压抑。等案子结束,抓到主犯,他会把资料上的所有人“请”到局子里。但在想象中,那个场景不同以往,无法给他带来任何惩治罪恶的快意。

唉!整理完资料,他重重地合上电脑,去见下一个知情者。忘川公司的会计叫徐婕,三十多岁,公司的账本和电子版都在她手里。秦向阳找到了她。他本想通过账本准确核实病患人数,结果发现徒劳无功。

那明显是假账。账本上的应收账款,来源全部标识为捐款。平均下来,每个月进项只有几十笔,每笔数额也不多,几百到几千元。这些钱公司留一部分作为必要开支,其余的都做了所谓社会公益。

他又对徐婕做了必要的问讯,结果对方对公司实质业务一无所知。

就算她了解公司业务,又能怎样?秦向阳无奈地想,她只是做这样一份工作。本质上,曹节何尝不是如此?除了曹节,公司还有二十多个业务经理,能把他们都抓起来?于情于法,都不能。

说起曹节,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家中母亲体弱多病,他买了房子,把母亲接来就近照顾。他给警方提供了很多细节,有必要起诉他吗?之所以还关着他,完全是因为他冲动之下恶意撞人。但秦向阳早有打算,不准备关他太久。

该被追究的人,只能是赌局的组织者,章猛两兄弟,以及赌局背后那个更疯狂的家伙,试验的组织者。章猛会不会是那个组织者?从气质、学历、经历来看,他显然不符。章猛高中文化,混迹于社会多年,对中西医均是一无所知,缺乏合适的动机。秦向阳意识到,他正接近一个庞大的局。显然,章猛兄弟所操持的生死赌局,只是这个局的表面。他们招募癌症患者家属,许以利益,拿患者的命成就赌局,赚取大量钱财。同时,那些可怜的患者全部成为试验场中的小白鼠。

跟试验相比,赌局表面的非法获利,已经不那么重要。赌局给赌客提供刺激,给患者家属利益,更重要的是,它给试验场提供了免费的临床试验载体。

更可恶的是,那么多无奈放弃治疗的病人,喝下那些所谓的“发烧药”之后,竟无一有效——这是秦向阳的判断。实际上他还无法求证,五年来,到底有没有人因主动发烧而被治愈。

案情的丑恶超乎想象。可是,若不是因为沈傲的缘故,赌局还在继续,还不断有可怜的人,在经历了无数痛苦之后,从试验场走上黄泉路!

他们之中,有的自己知道真相,甚至有人为了家人,不惜出钱买自己活不过一个月;而更多的人,则是被家属隐瞒,直到死去也不明白生命的尽头到底经历了什么。

试验背后的组织者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是赚钱之余的恶趣味,还是想治病救人?如果是后者,就不冷血吗?利用上千名癌症患者的命,不断试验药物,试图攻克癌症。这么做,有意义?秦向阳难以理解。

他只确定一件事,一定把那个家伙揪出来。市中医院院长韩茂森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秦向阳带着那些药物,找到了他。

韩茂森很慎重,听了秦向阳的简单介绍,并未急着表态。秦向阳从手机里找出药物详单,交给对方。韩茂森参详了许久之后,给出了跟卢占山相同的结论。

“荒唐!”他说,“这是釜底抽薪之举!癌症病人极其虚弱,用上这些药物,可以短暂地恢复免疫系统,身体获取了巨大能量,从而高烧对癌细胞反攻。然而,病人体内阴阳失调,三焦不通,这集合了病人全部生命力的最后一把火烧尽,怕是徒劳无功!”

“太疯狂了!”他很激动,“这么奇怪的药量配比……我从未见过这种方子!《伤寒论》早有关于厥阴之证的论述。药理上,此方的逻辑有迹可寻,但是,任何药方都要经过大量临床实践以及修正,才称其为药方,怎可任性而为?”

秦向阳心中暗道:何止是临床实践?其实,它一直被修正!罗回春说过,此方五年来大同小异。他现在知道,所谓的“小异”,其实就是变化,也就是修正。

案情方面,他未向韩茂森透露过多。他想起来卢占山的一个疑问,便道:“关于这个方子,先前有人告诉我,它里面有两剂激素类药物,似乎跟整个方子有所背离,对方一时捉摸不透。您多费心,看它们是否另有妙用。”

激素类药物做了标记,韩茂森早就注意到了详单上的奇怪之处。他擦了擦眼镜片,重新戴好眼镜,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秦向阳把玩着打火机,耐心地站在一旁。韩茂森沉思良久,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药典,查阅了片刻,才郑重地说:

“那是人工合成的激素药物,国内并不生产,是进口而来,且价格不菲。”进口药物,价格不菲,这倒是新说法,卢占山并未讲到。秦向阳用心记好,

面露急切之色,他更关心那些药物的作用。韩茂森摸着下颌,补充道:“这两剂药都是新药,我没有临床应用经验。从药理上说,将激素类西药跟中草药混杂应用,极其少见!不过,这两剂西药,并不背离整个药方的目的走向。换言之,两剂激素类药物跟其余二十五味中草药,其实还是一个整体,‘君臣佐使’四字,它们占了个‘佐’字,完全服务于药方的大方向。从药物成分来看,应该还是针对免疫系统的!”

秦向阳率性劲儿上来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头抱头,眉头紧皱,那意思,我完全听不懂。也难怪,近几天他接触的全是药物,这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很容易让门外汉产生无力感。

韩茂森笑了,从茶几下面拿出烟灰缸。秦向阳早注意到它了,判断那是为客人准备的,又顾及礼仪,便一直忍着。韩茂森拿出烟,两人点上。秦向阳慢慢放松下来。韩茂森道:“直白地说,假设一名癌症患者,其免疫系统最高能承受45℃高

温,但实际上不管是病情所致,还是细胞的耐受力,在达到理论温度之前,人早已死亡。”

秦向阳点头。韩茂森继续道:“这两剂激素药物,有其对应的适应证,我这里说的是其潜

在功效!”

“潜在功效?”“是针对药物成分的经验判断!”韩茂森用指关节敲着那本药典封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