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赢家

洪运点头同意了这个贴心的提议,从隔壁房间叫了个保镖,一路贴身跟着鉴定中心的人回去,完事再把结果带回来。

程功有些激动地对洪运说:“不知你能否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就像飘了很久的蒲公英终于落地生了根……”

“理解!”洪运取出一瓶葡萄酒,给程功和蒋素素一人倒了一杯酒,叹道,“等等吧,很快就有结果了!”

就像卸掉了一件沉重的包袱,洪运颇觉轻松,他端起酒喝了一口,饶有兴趣地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程功明白人家在了解他的经历,尤其是童年经历。他也喝了一口酒,才缓缓说道:“我母亲叫孙桂珍。在得知你寻亲的消息之前,我都一直以为她是亲生母亲。当然,等结果出来,我还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待她!”

听到这番话,洪运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时蒋素素插话道:“程功他特别孝顺,几个月前她母亲重病要换肾,她把厂房、车子都给卖了!”

“是吗?”洪运听了有些吃惊。

程功点点头,有些随意地说:“那是应该的!哎,只怪自己没本事。”

“不是没本事,是倒霉!”蒋素素截断程功的话,把程功这几年的经历简短说了一遍。

洪运听完,不由得叹道:“这真叫时运不济!你的做法令人敬佩!”

程功笑着摇摇头,跟洪运碰了一杯,又道:“母亲的老家,在清河县王各庄乡,哦,现在叫王各庄镇了。母亲说父亲早早去世,那之后她就搬离了家乡,来到滨海讨生活,也未再嫁,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如今她到老来得病,我这么做也都是应该的!”

“是王各庄乡,跟母亲的说法一样!只可惜,母亲当年并不知道那户人家叫什么,不然,市局的人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人。”洪运说着点了支烟,又问,“那你父亲怎么去世的?”

“听母亲说,父亲是去黄河出夫,出夫你知道吧?就是生产队组织人,外出集体务工。好像是1984年吧,赶上生产队集体出夫,再也没有回来,那时父亲和母亲刚结婚,还没要孩子。直到我得知你寻亲的消息,发现家里一直就有那两件信物,跟你微博中的玉佩和旧照片能对上,心中甚是疑惑,再三询问母亲,才得知自己原来是收养的!”

“1984年?这就对上了!”洪运吸了口气说。

“哦?当年是怎么回事?能否详说一下。”程功急切地问。

洪运点点头,述说起他母亲当年的经历。

洪运母亲姓王,叫王月梅,老家是滨海周边洛城人氏,父母、亲人皆死于三

年自然灾害,剩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被所在大队的干部收留,吃过公社食堂,也吃过百家饭。长大后经人介绍,跟邻村一个身世和她差不多的青年结了婚。当时是1982年,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婚后的王月梅生了个男孩,小名叫毛蛋。王月梅的男人叫孔耀华,是个自行车厂的工人,在毛蛋两岁时,也就是1984年国家“严打”期间,因偷窃厂里的自行车链条和车辐条,经人举报被抓了起来。孔耀华偷那点东西,是给孩子做玩具,虽是偷拿的公家财物,但数额很小,事情本来不算大。可谁知面对派出所的高压审讯,孔耀华经受不住那个场面,又供出自己婚前,曾猥亵过同村妇女。这么一来事就大了!要知道当时改革开放不久,国家方方面面百废待兴,闲散人员极多,社会治安不太好,所以政府才在那几年下狠心搞了个“严打”。“严打”期间,强奸、猥亵妇女皆是重罪,孔耀华就这么被判了极刑。

孔耀华一走,留下王月梅孤儿寡母,日子更是难过得紧。这时有好事者告诉王月梅,你男人偷拿公家财物回家,你也算是知情人,闹不好,要被治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呢。这就怪王月梅不懂法,被人那么一说,心里就害怕了,加上日子本就过不下去了,又听别人说南方好挣钱,就有了别的心思,想带着孩子离开,去南方讨生活。她好不容易凑了些钱,带着年仅两岁的毛蛋坐车去省城滨海乘火车,谁知车行到半路时,随身的钱竟被偷了。

这下可好!孤儿寡母没了钱,走也走不了,回也回不去。当时,同车的好心人告诉她,有个年轻人不久前下了车,看起来贼头贼脑的。王月梅想着钱没了,去省城那么大地方,人生地不熟,肯定是自讨苦吃,就赶紧下车去追。可是她下了车追出去老远,也没追出个结果。

这下可好,别说去南方,连洛城老家都回不去了。王月梅抱着毛蛋,从这番遭遇又想到自己的身世,悲从中来,难过万分,就差没寻短见了。她一边哭一边走,再抬头时,见自己来到了一个村子,村前石碑上有几个字:王各庄。

经过大半天折腾,王月梅早就筋疲力尽。她进了庄,来到村头一户人家门前,就想进去讨碗水喝,顺便歇歇脚。

那家门上贴着两个纸剪的大红喜字,看样子是一户刚结婚不久的人家。她抱着娃,从门缝里打开木门的挂锁进去,谁知里面却没人。王月梅站在天井里犹豫了一会,忍耐不住,就从水缸里弄了些水喝。她刚喝完水缓了口气,怀里的孩子却饿得哇哇大叫起来。那个年月大家都穷,两岁的毛蛋早早就断了奶。王月梅拿出随身带着的奶瓶子,大着胆子进了屋,想找点热水。

她折腾了一番,孩子才平静下来。王月梅就想,自己平白无故闯进来,这可说不过去,怎么也得等主人回来,跟人家打个招呼。那家卧室墙上有个挂钟,当时大概是上午十点多,王月梅就老老实实在堂屋等着。她想着主人中午怎么也得回家吃饭,可哪承想一直等到中午一点,也不见有人回来。

这也真是怪了。王月梅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大着胆子寻了些吃的,心想反正自己人在这里,等主人回来,一并给人家道个不是。她四处找食物时,进了堂屋旁边的偏房屋,见里面竟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农村人家有辆自行车,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很了不起的。看来这家人日子过得不错,一结婚就买上了自行车。看到自行车,王月梅一溜烟跑到了院门口,向外张望,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还是不见主人家回来,就又抱着孩子进到里屋,把睡着的毛蛋放到炕上。王月梅坐在炕沿上待了一会,随手去整理毛蛋的小被子,一不小心从旁边的枕头边上摸出来个红布包。她把红布包打开一看,见里面竟然叠着三十元钱。那个年代,这三十元钱,怕是抵得上一个正经工人的月工资。王月梅吓得一哆嗦,又把钱给塞了回去。

把钱塞回去之后,王月梅再也平静不下来,开始琢磨这家主人。这家人大白天出门,也不上锁,家中却有这么多财物。一定是临时出门办事,被什么事给耽误了。看人家这日子过得,自己咋就这么命苦呢,这以后该怎么办?男人死了,自己带着个孩子,又无亲无故,想下南方又被偷了个身无分文,真不如死了得了!可是死了孩子怎么办?王月梅越想越难过,生生哭成了泪人。

她哭了半天,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想拿着这三十元钱赶紧离开。左右为难挣扎了半天,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行,那不成小偷了吗?自己刚刚遭了殃,回头就来偷别人,这是人干的事吗?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后,王月梅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把心一横,做了个大胆的决断,把毛蛋留在了那户人家,拿着那三十元钱离开,继续下南方讨生活,待日后浮萍生根,再来寻回孩子。这家人日子过得可以,孩子留在这,比跟着自己饿死好得多!

打定了主意,她从包袱里取出两张跟孩子的合影,一张自己留下,一张塞进孩子的被窝。合影上,王月梅娘俩一人戴着一块鱼形玉佩,那是王月梅小时候从老人手里传下来的唯一物件。

她看了看孩子脖子上那枚玉佩,又摸了摸自己佩戴的那一枚,长叹一声,心中主意已定,再无更改,马上找来纸笔,留下了一张便笺:俺叫王月梅,是洛城县的,坐车钱被偷了,身无分文,孤儿寡母路过,本想进来歇歇脚讨些水喝,等了半日也不见有人回来。俺寻思了半天,按下了寻死的心,拿了你家三十元钱,把孩子留下了。日后从南方挣到钱,一定回来百倍报答!孩子小名叫毛蛋,今年两周岁。俺留给孩子一张照片、一枚玉佩、带走了另一张照片、另一枚玉佩,就当是以后认亲的信物。千言万语,无以为谢,谨以血指印一枚,表达诚意。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日,王月梅留字。

写完纸条,王月梅咬破中指,在纸条上重重地按了一个指印。实际上王月梅小学毕业,写的纸条上有不少错别字,只不过在故事里出现的字都是正确的。

这王月梅拿到钱后,又去邻居家打听这户人家的姓氏,没承想邻居家也没人,估计早下地干活去了。王月梅叹了口气,又重新折返大路,坐车到省城,然后终于坐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

在火车上王月梅跟一个男人坐在一块。那个男人个不高,很瘦,长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小眼睛。那个男人就是后来的澳门富商洪福。

那时候火车很慢,到深圳要好几个昼夜。王月梅和同坐的洪福渐渐熟络了,慢慢地也就聊起了自己的倒霉事。当王月梅说起在洛城到滨海的汽车上碰上小偷,被偷得一文不剩,无奈把孩子留给别人的经历,可把一旁的洪福给惊坏了。

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原来,王月梅的钱就是被这洪福偷去的。洪福呢,是个刚出道的小毛贼,打小跟着个叫赵四的师父长大。赵四这人的底子很不干净,在道上被唤做四爷,年轻时没少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到1984年遇上“严打”,妥妥地逃不过去,被公安抓了。这么一来,洪福就在当地混不下去了,惊吓之余,就打定了南下的注意,带着两件换洗衣服就上了去省城的车,顺道就把王月梅给偷了。

洪福得知王月梅走投无路下把孩子都给扔了,心中那叫一个后悔,真不该打这孤儿寡母的主意。但后悔于事无补,更不能主动撞枪口,向王月梅坦白错误。他想来想去,就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尽己所能照顾这个王月梅,以弥补自己给人家带来的伤害,等以后挣了钱,再帮人家把孩子寻回来。这也正应了洪福这人亦正亦邪的秉性。否则,他后来千方百计给自己换了心脏,也不至于渐生后悔之心,直到重病后用绝食和拒绝治疗来表达悔意。

人在外地,孤苦无依的王月梅,当然巴不得有个老乡能互相照应。洪福和王月梅到了深圳,后来又辗转随同别人偷渡到香港。两人刚到香港时,出了个岔子。那洪福在偷渡期间得了风寒,上岸后就一病不起,这可苦了王月梅。两人凑了所有的钱,好不容易找到个租住的地方。接下来王月梅起早贪黑,去帮人家做衣服维持生计,同时还要照料生病的洪福。

生病期间,眼见着王月梅为自己受苦受累,洪福更是羞愧难当,心中暗暗发誓,将来无论如何要混出个人样,好好报答这个可怜的女人。

洪福病好后,对自己做了综合的分析,想来想去自己的一技之长,也就是一个字:偷。但靠偷为生,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洪福终于谋得了一份看似正经的工作,在一个地下赌档给人家望风放哨。至此,洪福的人生终于跟“赌”字沾上了边。

要说这个“偷”字,简简单单一个字,实际上它里面包含的东西可就多了,我们有时候形容某人,天生就是做贼的料。这不是说某人生下来就是贼,而是说这个人天生就具备很多常人没有的、跟做贼相关的素质。而洪福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贼,却正是个天生做贼的料,从小就聪明灵活,眼疾手快,生来就是块“冰山心、杀人胆”的材料。什么叫冰山心、杀人胆?就说这人生来就胆大、冷静,这些素质是学也学不来的。

慢慢地,有了小钱他也进赌档去玩两把。出人意料的是,这洪福硬是凭借自己天生的种种素质,在其参加的种种赌局中,可谓是逢赌必赢,渐渐地积累起不少钱财。俗话说,十赌九骗。总是赢的人,时间长了,早晚叫人看出你使的门道。门道一旦露了,别说赢钱,能平平安安活着就不错了。而洪福这人,偏偏就有个好处,不贪,不把事做绝。他凭借种种手法赢了钱,总是再故意输一部分,这么做,既给自己博个好名声,又不会与人结怨。说起来,这些可没人教他,这就叫天生的玩家。

简而言之,洪福慢慢在香港站稳了脚跟,还有了自己的地下赌档。再后来,他又把赌档开到澳门,后来越做越大,有了正儿八经的娱乐城,逐渐积累起来巨额财富。后来澳门回归之后,洪福渐渐转型做正经生意,还在内地搞了不少投资。纵观洪福的发家史,除了其本人极高的天赋,可以说就得益于一条宗旨:不贪。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在这个过程中,洪福和王月梅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并且恩爱有加。洪福发家之后,王月梅也有过回内地寻亲的想法。为此洪福也多次托人打听,结果是都没找到。后来,王月梅就渐渐把这个想法藏到了心里,直到因病去世前,她再次提起了这件心事,并且作为遗嘱交给洪运去办。

程功目不转睛地听完洪运的叙述后,眼圈竟有些红了,他实在想不到王月梅还有一段这么传奇的经历。

这时,距取鉴定样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洪运见天色已晚,热情邀请程功和蒋素素去餐厅吃饭。程功也不好推脱,就随同洪运下了楼。

席间,面对一桌子菜,程功表情肃然,像是没什么胃口。洪运对此表示理解,知道他听了王月梅那些往事,心情不好。

这顿饭吃到一半,洪运的电话响了。是陪同去鉴定中心的保镖打来的,洪运赶紧接起。

程功也紧跟着放下了筷子。

“少爷,恭喜!程功就是董事长夫人的孩子!”保镖的话很大声,连程功和蒋素素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好了!”洪运挂断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了鉴定结论,他对程功的身份再无任何疑问,转身紧紧抓住程功的手说,“真是你!”

“是的!”程功咬着嘴唇说。

“兄弟!不,大哥!”

“兄弟!”程功的嘴唇跟着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