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祯被看得毛骨悚然。
他并非畏首畏尾的性格,此时察觉不对劲儿,便索性主动出击,试图将话语权握于自己之手。
太祖与张辅臣来得最晚,两人错失了最初听场的机会,便一直安静倾听,可此时张饶之语气、眼神奇怪,太祖无法再忍,便直言问道:
“这些事情与我何干呢?”
“怀孕之前与您无干,偏偏怀孕之后便与您有干了。”张饶之含笑答道。
“荒唐!”朱世祯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大庆立国三年,他一直在整顿内务,无暇成婚,至今身侧清净,也没有与哪个女子有牵扯,自认名声清白,被张饶之这样含糊一说,顿时就不高兴了。
而张辅臣听了这话则是一愣。
他心有七窍,再是聪明不过。
从空山先生邀请客人的身份、背景及经历的事情看来,彼此都或因某件事、某个人而相互交缠。
例如孟平生所铸的五口鼎,极有可能是在十三年后安放在那永安十一年倒霉被砍头的官员所挖出的地坑之中。
而孙太太看似与众人没有关系,但她的女儿却在几十年后与姚守宁又有牵扯。
姚守宁的来历最奇怪,与柳并舟面容相似,十有八九双方乃是血亲,妖邪在七百年后现世,最先乱的是她家,如此一来她也是有秘密的。
最重要的,张辅臣则是注意到了一个事——那就是座位的安排。
空山先生是主人,坐于首位之上。
姚守宁与他遥遥相对,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两人首尾相接,兴许是承托起了应天书局的主骨。
而从两侧座位的安排看来,张辅臣居于空山先生一侧,位于这一端的最上首。
——张辅臣猜测,这应该是自己来自于大庆初年,算是众人之中‘时代最早’的人物。
同时坐他斜对面的人则是孟平生,他应该是这些人中,仅次于张辅臣与太祖二人之后出生的人。
他的身侧空了一个座位,再联想到那位因买命钱而丧命的官员,便不难猜出此人死前应该坐在这里。
之后则是孙太太。
张辅臣下首是张饶之,其次柳并舟、朱世祯。
如果按照年代排列,朱世祯应该坐于张饶之之上才对,可此时却被安排在最末。
再联想到张饶之所说的话,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张辅臣的心头。
太祖本该也能想到这点,但他声名被污,心中愤怒,再加上他进入此地后,见到姚守宁表现异样,因此可能乱了心神,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张辅臣沉默不语,心中思索着目前仅有线索的关联之处。
天子一怒,非同凡响。
张饶之瞬间感觉到压力倾盖而下,仿佛泰山将崩,形成阴影,将他笼罩其中。
“皇上别急。”
他强忍压力,笑道:
“说来有件事情我忘了说。”
“守宁与世子探齐王墓时,曾被一位道士追杀。”
这件事情他已经提到过,朱世祯表面看似愤怒,但实则内心并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
他之所以不快,只是想逼迫张饶之不要卖关子罢了。
此时听张饶之这样一讲,他便冷冷道:
“不错,他们因此遇到了被幽禁在此的简王妃,也就是这位河中孙太太的女儿。”
“那您可知,这位静清真人守在此处的缘由?”张饶之含笑问道。
这句话令得朱世祯眉头紧锁。
他先前意识到张饶之的故事讲到这里时太过简单,姚守宁见过孙逸文后,便再无后续了。
应天书局既然将所有人召拢至此,姚守宁与孙逸文的瓜葛绝不至于是见上一面,必有其他缘由。
“这静清真人另有任务?”
“不错。”张饶之道:
“静清真人所居的小院,通地底龙脉。”
他这样一说,朱世祯与张辅臣相互对望了一眼,君臣二人勃然变色。
张辅臣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正欲起身,张饶之再道:
“老祖宗别急,请听我说。”
他将姚守宁与陆执二人在龙脉之下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接着说到两个少年男女走入龙脉之首。
朱世祯的面色变了,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厉,死死盯住了张饶之。
“想必皇上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地底龙脉之处?”朱世祯笑道:
“哪有什么龙脉,我将来埋骨之处,便是龙脉所在。”
他说到这里,笑意逐渐散去,语气变得平淡:
“看来这两个孩子找到的,是我永眠之所。”
“是的。”张饶之点头,看向姚守宁:
“接下来的事,守宁说吧。”
姚守宁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激动的跪直起身,转头看向朱世祯。
这位自出身之后便面容威仪,身上自带霸王之气的帝王转头看向她,神态罕见的温和。
他不再像先前与张饶之说话时语气锐利,威压沉沉,更是有意的收敛了自身的威仪,听姚守宁开口道:
“我在那里,见到了您……”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别扭,连忙道:
“……你!”
“……”
张辅臣听她对朱世祯称呼的变化,越发猜中真相,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骇然之色。
“看到你被一个道士盗走了尸身,带离龙脉之处。”
“也就是说……”朱世祯其实听张饶之说到后来,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
但他仍有些不敢置信,也不愿意相信,等着少女接着往下说:
“之后你的尸体被妖族玷污,永眠于白陵江中,我母亲受妖气蛊惑,以白陵江水为聘,将我姐姐许配给你。”
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别扭之色:
“我姐姐与你梦中成婚,婚后有孕,到神启29年时,腹中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
说完,她又有些赌气道:
“这事儿你看要怎么办!”
“……”
“……”
朱世祯自认为自己生平经历无数风浪,已经见惯了各种大场面,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能令自己慌乱不知所措……
但果然人没到死的那一天,最好是不要发誓立咒的,因为这样的场面,他是真的没有见过——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正当壮年时,却听说自己死了七百年后,尸体成精,继而祸害了一个小姑娘,将人肚子搞大更糟心的事了。
尤其是对方的家人曾是故人,此时正坐在自己身侧,以一种谴责、不满的目光看着自己时,朱世祯都觉得有些顶不住。
张辅臣从之前种种线索已经猜到了一些端倪,但真正听到姚守宁说出这些话时,他依旧震惊极了,与朱世祯面面相觑,两人久久话都说不出。
“我……”
朱世祯感到眉心抽搐,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伸手揉着额心,想要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面对姚守宁指责的目光,却又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打破沉默。
张辅臣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他的窘境,连忙道:
“小姑娘,这,这,七百年后,皇上已经……”
他咽下了后面大不敬的话,苦笑道:
“照理来说,纵使皇上的肉身被妖邪亵渎,继而伤害了你的姐姐,可是人、鬼殊途,再者梦里成婚,这如何能孕育出骨肉呢?”
姚守宁的目光被他引走,朱世祯松了一大口气。
姚守宁望着这位前辈,她对儒家学派的人都很有好感,闻言就道:
“张祖祖,不是这样的,我姐姐确实已经身怀有孕,这一点经过我、我外祖父,及长公主的见证,不会有错。”
她认真的道:
“我姐姐腹中骨肉,极有可能就是大庆二代君天元帝,当日我在齐王墓中就已经感应到了。”
姚守宁这话一说出口,张辅臣再度面色大变。
朱世祯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动,接着觉得眼珠都开始胀痛,甚至隐隐觉得坐在自己右手侧的那个名叫柳并舟的年轻人都在瞪他。
“这,这……”张辅臣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哑然,姚守宁又接着说道:
“去年我生日时,曾预知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抱着孩子,交到太祖之手。”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我来此之前,我姐姐腹中骨肉有龙气显现,并诱发狐妖现身,这更证明了我的预知。”
她将姚婉宁遇到危险,接着母亲为保护姐妹二人而被妖狐王重创,她受陈太微指引前往时空逆流之事说了一遍。
“这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就是想寻找外祖父,想寻找应天书局,找到我的老师,我想要保护我的家人和姐姐,也想要确保我的外甥,将来可以如我预知之中一样,被我平安送到七百年前,”她顿了顿,看向朱世祯:“……送到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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