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不用你伺候。”她冷冷撂下一句,掐着手心登车。
姜瑾垂手站在原地看着车马行去。
他早知道会是这情形,只是公子铁了心赶他回京来,好像只要他在洛阳城里,离得公主近些,公子便能感到放心一层。
那日在祠堂,姜瑾眼看着老爷把公子背回府里,那道亘在公子胸口的伤,郎中说,再深半寸就捅到心脏上了,险些将太太唬出病来。
唯独姜瑾心里清楚,比这道伤更深的都有过。
当时他想,就算是一块铁板,往同一个地方抡几回锤还要砸变形,何况那是一块活生生的血肉。
公子醒后,服药静养,老爷关上门和公子在屋里待了一整日,姜瑾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公子可以走动后,便又恢复了冷静,仿佛那日在祠堂里的失控只是一场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如此。
公子的静水流深下,有一场无疾无终的浩劫。只要公主不回头,公子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当紫帷辇车在护国寺外停下时,宣明珠已修整好心情。
法染正在松坛下等着她,海青绵的佛袍一如既往安静和淡,瞳蓝如湖,让人无论何时见到,心都可以顷刻宁静下来。
宣明珠眉心轻舒,走过去唤了声九叔。
“瘦了?”法染垂眸凝视她。
那双异域的瞳眸专注看着一个人时,有一种深情款款的感觉,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回到他身边,便可得到一方心灵的净土。
他自然地伸出手,抚碰她颊上的梨窝。
指尖触空。
宣明珠的肩膀被一只修长的手向旁一带,整个人后错了一步。
法染微顿,流转视线,宣明珠同时扭头,揽着她那人挺没皮没脸地笑了一声,“九叔,久疏问候。”
宣明珠诧异地盯着眼前这身绿袍子,半晌回不过神。“四哥?”
只见男子发不绾冠,用一支竹笄随意别了个鬏。他像只被关押了五百年终于得见天日的妖精,转动半圈脖颈,发出咯的一声骨响。
笑眯眯冲他的小醋儿眨下眼皮。
宣焘身后跟着一个黄门侍郎,垂首道:“奴才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禀殿下,是这么回事,此前陛下命司天台蓍卜西蜀雪灾之事,今早司天台报,道是‘西方金石大匮,克木,以致水多生为甾’。
“陛下想起上京西边有个隆安寺,佛陀石像损毁多年不葺,可不就是金石大缺么。便下旨工部重新修缮寺庙,至于寺里这位四爷,暂安顿在护国寺里。”
宣明珠听罢了前因后果,再看四哥一眼,琢磨过味来。
——哪里是为了修寺,就轻易把这位造反王爷放出来,皇帝借司天台之口不过是个由头,大概还是得益于她的那份大礼,她这侄儿便以此投桃报李。
宣焘嫌小太监聒噪得烦人,挥手打发了去,勾着神情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妹妹,往后禅房走。
“高兴傻啦?你我找个地界好生叙旧去,想必九叔不会介怀的,是吧?”
他说风就是雨,宣明珠被动带得往前走,回首欲和九叔说一声。
没等张口,被宣焘霸道地扭回脸,“往哪儿看呢?四哥好不容易出来,你不瞧我?”
“得瑟,你就得瑟。”宣明珠终于忍无可忍地踩他一脚,而后却是扑哧一笑,靥颊明媚。
送傩在后头安静地微笑跟随,法染便在原地,眼看着这三人去远。
是他下帖约的她,然从始至终,他只说了两个字而已。
松风寂寂,半晌,法染松开指间那颗佛珠,冷笑一声,“好手段啊。”
兄妹俩寻了间空禅房,说是久别叙话,当宣明珠真正坐下来与四哥面对面,其实又无那么多话说。
只是单纯看着他在眼前,心里便觉满足。
她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着四哥走出那座败庙,连宝鸦都说,那是鬼狐居的地方,除了一个无相方丈,终年无人迹。
以四哥跳脱的性子,在那里被囚五年不疯,她觉得送傩居功至伟。
“送傩,这些年苦了你了。”
“殿下哪里的话,”送傩柔声细气道,“属下听命行事而已,皆是本分。”
宣焘不稀罕看她们主仆情深的戏码,不满地撇嘴敲敲桌,“小醋儿,你慰错人了吧。”
“哟,某人心大如盆,还需要人安慰啊。”宣明珠心里高兴,打趣一句后复又正色道,“四哥,我说句话你听不听,四哥虽离了那个牢笼,在护国寺,说难听些不过是换个地方软禁。你能收敛便敛些形迹,莫惹了陛下的眼,以后慢慢圆转,只要你消消停停,我定然尽力让你脱离这藩篱,不说有什么荣华,至少行止自由。”
宣焘听后沉默半晌,嗯了一声,收敛起身上的浮荡气,撩眼看她:“遇着事了?”
宣明珠心下微惊,下意识抿出一点笑来摇头,“没啊,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都在眼里放着呢,还装憨。”宣焘柔和地看着她,“四哥五年不见生人,却还没瞎。”
宣明珠安静下来。
她想起了得知自身病情是误诊时的那份心情,当时最开心的,除了她不会死、宝鸦不会没娘外,便是她的四哥也不会被皇帝处置了。她活着,便可保宣焘活着。
倘若,没有这场误诊,她和梅鹤庭之间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也许她还在一心爱恋着她那清冷出尘的夫郎,有委屈,也会被他间或展露的温情抹平,然后继续说服自己,相敬如宾的平淡日子已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