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澄黄的枇杷果空中画弧儿,正抛进澄儿怀中。
在行宫的日子浮缓而轻闲,转眼到了八月初一,又是新一轮月旦评的日子。
七月初一时,宣明珠因京城诸事未定,没心思出门观辨,这个月参与评会的文生俊杰们听说长公主将来观临,个个卯足了精神准备。
汝州毗邻上京,消息本不闭塞,当今陛下已亲下谕旨替昭乐长公主正名,原来这三年所谓的姑侄不合,全是长公主为了顾全大义的蛰伏。
就说前不久震动京畿的楚王谋反案,便是由长公主殿下一举揭发的,这样的巾帼人物,岂能不令有识之士击节赞叹?
曾在月旦评上抨击过长公主忤逆上主的名士,因此跌落文坛,取而代之的是入过洛阳的举子声称,他曾有幸见过昭乐长公主殿下玉面,殿下腰佩金错,纵马酒肆的风姿,真如天人下凡也!
此言一出,更令许多人心折不已。
“说的是天人下凡,不是酒鬼下凡?”
宣明珠乘坐七宝辇去往城中的濯缨台,听手下将那边的热闹一屉屉传回来,纳闷得很。
随行的澄儿听了捂嘴轻笑,“殿下,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您自然是天人风姿哩。”
宣明珠慵倚沉香靠,把玩着手里的蟒皮轻鞭,哼笑不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若无这层显赫的身份,三年来何以招致这些骂名供他们显名上位,三年后又何以被夸得连她自个儿都快不认识自个儿了。
骂语赞语,皆是对昭乐长公主,其实又与宣明珠何干。
这样想着,她反而失了几分兴致,点唇珠打个呵欠。早知如此,还不如白龙鱼服地过来瞧个热闹了。
梅长生这一日醒得极早。
沐浴之后,他换上一身崭新的镶滚掐金云纹白绫衫,系碧玉带,带上缀一只七宝玉香囊。
那香,是十里香掺了龙脑金,上好的香料,无一丝浮显馥气。百年松香十里闻,矜贵处便在于那段若幽若隐的清敛,嗅觉的灵犀,落笔不可摹样。
似一位翩然佳公子,精心装扮去赴心爱姑娘的约。
他开门叫进姜瑾,司衙的厨房正好做得了一碗鸡丝面送来。
梅长生漠漠瞧着那碗面,没吃。随意抿了几口龙眼汤,甜得喉咙发堵,又皱眉拿清水漱下,方出门往濯缨台去。
他不食言,说过不出现在她眼前,就只在别处静静看她一眼,就好。
然这一眼却也成了妄想。
长公主虽然莅临月旦评,然而那顶宝帷停在最显赫的广场上,四围精甲侍卫护守,垂堆的重重紫纱百无聊籁地随风轻动,却始终没有掀起。
这一日惊喜攒聚的人群中,无一个幸运儿得见长公主的玉面。
只有最终那名才压群杰脱颖而出的文辩魁首,照例,是可将自己的诗文亲自呈递给长公主殿下的。
众人一脸艳羡,注视那位容貌清秀的弱冠文魁,向宝辇行去。
男子屏息将诗筒呈上,紫帷帘轻启一隙,长公主也仅是伸出一只手取诗,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同别的男子授受,指头无意触碰,落在梅长生眼里,也演变成一场无声的缠绵。
喀然一声,手中玉扇的骨柄被他生生摁断。
早起没进东西,他站在暗处,目不转睛,空荡荡的胃里翻江倒海,好似被一只手无情揉搓,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那只手,曾在每年的今日,都如期端上一碗长寿面,再变戏法般捧出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递到他眼前。
纤纤素手的主人,会弯起她那双昳丽无双的凤眸,笑着祝贺他:
生辰吉乐。
八月初一原是他的生辰。
十七岁以后,每年等到子夜,在衾枕上第一个祝贺他的人一直是她。
今年她忘记了。
以后年年岁岁,都不会有人这般替他庆生。
“嗯,诗章便罢了,字写得尚可。”宝帷中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也是仅有的评价,而后长公主似觉得意兴阑珊,凤驾起,打道回府。
由始至终,梅长生除了看见一截皓腕与腕上三缠的菩提珠,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没有见到。
余人散去,他也回署衙。等走进自己的屋子,他看着被仆役收拾得纤尘不染的桌面,呆怔久久。
“我想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