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成亲伊始,他尚且年少自持,觉得住在“长公主府”而非“梅府”,终究不是男子家顶立的纲常。是以那时每次出入府门,他都满身的不自在。

后来入仕,无论多晚回家都有灯火迎候、伊人在室,他便也渐渐习惯。

只是那时诸务繁忙,他不像其他驸马挂着虚衔饱食终日,可以尽情陪伴公主出门游玩。他有他的抱负,总想着,待到闲暇再多陪她也不迟。

结果,安稳惯了的日子,计划好了的余生,朝夕之间却天翻地覆了。

一想到宣明珠与那小世子共乘一马的亲密姿态,他的心就像一间掀顶的破茅屋,凛凛寒风狂灌刮骨,每一条骨头缝里都泛着疼。

他们在一处的默契,远比自己更像一对夫妻。

梅鹤庭的性子素来稳重,多年来唯有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便是宣明珠临盆那日。此刻,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卷土重来,催促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件确实之事,来证明宣明珠对他的感情。

梅鹤庭忽的想到一个地方,蓦然趋身出门。

到了东厢的园庭外头,却又驻足情怯。

花园的宝瓶门上挂着一匾,虚白镂石镌刻三字:梅鹤庭。

宣明珠为她的夫君梅鹤庭,建了一座“梅鹤庭”。

庭中精心饲养着丹喙雪翎鹤,又遍植十数种梅花的珍惜品种,有上苑移种过来的宫粉玉蝶、金钱绿萼,也有自漠北千里运回的无名野梅,花期韧强可开三季。

他当年是不喜的。

因他觉得这种一掷千金的派头,与昏庸帝王为了妖姬美妾筑楼台、点烽火别无二致。

脂粉小意罢了,除了耗费人力财力,毫无用处。

所以这些年拢指算,他一共也没来过几回。

本以为宣明珠心怠后便会荒废了这里,不曾想,一草一木都照料得很好。

与此相比,言淮从南疆带回的数枝桃花,算得了什么呢?

宣明珠曾对他用心费神百倍千倍。

——是他没有珍惜。

梅鹤庭左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或许,原是喜欢的,只是潜意识里的男子颜面,不愿让一个女子如此宠爱自己。

夜梅园里男人压抑的呼吸,如冰层下汩动的洪流。

那年女子满怀欣喜的带他来到此处,从雀跃,到怔忪,又至黯淡的眼神,破冰般浮出水面。

当时他看在眼里,心里也有过几分歉意,然那一点疚终究被气恼淹没,终没有出言缓和。

他在千百枯枝前驻足凝默,仿佛就见了,一颗满怀期待的心,是如何日渐枯萎。

男人陡然转身向外走。

“咿呀!”什么东西撞在小腿上,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宝鸦?”梅鹤庭心头一紧,借着微光连忙拉起她,声音是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嘶哑,“可摔到哪了?”

“么事么事,不疼哩。”宝鸦蹦蹦跳跳爬起来,一把抱住阿爹,兴奋地仰起小脸:

“阿娘让迎宵姐姐告诉我,她要在皇宫里玩耍几天,哼,都不带宝鸦的,幸好有阿爹陪我捉迷藏。”

梅鹤庭忍住心头酸涩,蹲身将她拥在怀内,“我这就去带你娘亲回家。”

宝鸦却摇头,“不用啦。宝鸦乖,宝鸦懂,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不可以总陪着宝鸦玩,也想有自己玩儿的时间嘛。”

耳听童言稚语,梅鹤庭喉咙愈发紧涩,“我家宝鸦最乖。”

宝鸦得了夸奖,摇头晃脑很得意,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百宝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折叠的剪纸。

朦朦月色之下,女童的目光里藏着数不尽的星星,“爹爹帮我送给娘亲好不好,告诉娘亲,宝鸦这几日可乖,就是,有丢丢想念娘亲了。”

剪纸是桃花。

梅鹤庭薄长的眼睑终于忍不住染红。

作者有话要说:爹不如崽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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