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仔细算,这位怕是回来好几年了吧?只怕比他都还要早些。
这些年,就这样不生不显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都说这位野心勃勃,可那几分野心,到底是生来就有的,还是被家仇国恨逼出来的呢?
谢霄不动声色地打起精神来,冲周遭人客气几句,拔步去了。
绕过正厅走出不远,宾客逐渐罕至,转角处一棵百年老树参天,枝干繁茂,树后墙角影影绰绰露出一抹裙角来,谢霄上前两步,便见锦心面墙站着,手抚在树干上,看不见面色神情,自然也猜不出她才想什么。
谢霄走近大树与墙夹成的隐蔽空间里,静了两瞬没做声,锦心似乎轻笑了一声,“你的性子也这般沉闷起来了?”
“我是在想,是以故友礼待,还是向您做个揖请安,要按正经规矩来,我还得给你跪一个呢,今儿的衣裳不好动作太大,一跪了尘土褶皱,前头就叫人看出来了。人家回头一传,嚯——秦王给文家大姑娘下聘当日,激动得就在文府里给宾客们跪了——”谢霄叨叨道。
锦心扭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略带几分嫌弃,“忒唠叨了。”
谢霄扬起下巴,自如得意地道:“架不住你姐姐喜欢。”
这人,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锦心笑了笑,道:“也别什么故友不故友了,我如今可是你小姨子,你可得好生捧着我,不然我回头一状告到王妃前,某人的日子怕不好过啊。”
谢霄并不打算拿“妾身未明”的自己去挑战在媳妇身前这个黑心小姨子的地位,便拱手冲她作揖道:“那得请四妹妹高抬贵手,绕过则个了。”
“好了,我有正事说。”锦心自袖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绣囊来,郑重地交给谢霄,道:“郊外半山观,乘风道长,你替我带过去,叫他将答言写下,仍装在这个绣囊中,哪日你寻空,送到奇珍阁去。”
谢霄点点头,听她说的是正事,面色便也郑重起来,道:“放心,一定办妥。”
他也没多问,锦心交代了他就记下,这是多少年并肩作战培养出来的默契,见锦心没别的事了,又笑道:“奇珍阁虽然不过在金陵开了一家店,可客如流水门庭若市,单单玻璃一项就是多少进项,今年又推了大片能镶嵌窗户的玻璃出来,可谓是日进斗金。时年也是费尽心思了。”
都相处多少年了,一个眼神一句话什么都明白了,锦心便知道他和贺时年必定有过联系了,心里最后两分疑虑也被解决掉,她点了点,不管他们联没联手、在做什么,只严肃地望着他,郑重叮嘱道:“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也是今日最要紧的话要说与你。”
谢霄一肃,微微低头:“你说。”
论身量,锦心小娃子一个,不到谢霄胸高呢,她仰着头,谢霄低着头看他,一个正色庄容,一个摆出恭敬听训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别扭。
婄云捧着披风,脚步顿住一瞬,又状似无事地继续向前,脚步缓慢,微微低着头,一派恭谨姿态。
锦心道:“你要待我大姐姐好,好一辈子,不要叫她受委屈。你们两个好生生地过一辈子,再过些年,没准还有故人聚首,咱们凑一桌牌九的机会呢。”
谢霄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摒弃了臣属对上位者的恭谨,好像真是一个年长出妻子小妹妹许多的温和姐夫,又像是兄长对着自家的小妹,他软声道:“好,我记下了。你放心,我此生,必定不负蕙娘。若负蕙娘——”
他徐徐抬起头,望着天边飘忽的几朵白云,声音也有些飘荡了,“叫我一生,再无归处,飘荡人间,死后无人祭拜,做孤魂野鬼。”
再无归处。
这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也可以说是极重的誓言了。
一个个提刀握剑上了战场,翩翩公子披上甲胄,所求者,不过一安稳归处。
心里的安稳。
锦心这回没迟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嘴角向上翘着,眼睛有些湿润,却也亮晶晶的含着笑意,她重复一遍:“你们两个,要好生生地过一辈子。”
“也祝四姑娘能与贺公子再续前缘,恩爱一生、白头偕老。待老来,咱们同赏红梅轻絮,饮海棠新酒。”谢霄双手交叠,郑重一礼,锦心徐徐欠身还礼,二人相对,抬眼时均都眉眼带笑。
谢霄不能在此多留,恐升风波,二人匆匆交谈毕了,他把素白底绣淡蓝云纹的绣囊往怀里一揣,轻轻甩袖,又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姿态,翩然离去了。
锦心气力有些不足,她前些日子犯了病,身体本也未曾痊愈,不过是不舍得错过蕙心的这个好日子才坚持来了前面,方才与谢霄一番言谈,心绪起伏剧烈了些,这会便感到疲累了。
她扶着大树缓缓在石凳上坐了,仰头望着繁茂的树梢柳枝,心中忽然升起万分满足安然来,只可惜贺时年此时不在身侧,倒叫她少了个能分享倾诉的人。
思及此处,锦心笑了笑,轻唤道:“婄云啊。”
她声音很轻,但婄云很快就走了进来,往她侧前方一站,将水绿的披风展开替她披上,套上胳膊,系上小腹前的带子,婄云手很利落地系出个漂亮的蝴蝶结来,面上笑盈盈地应了一声“诶,奴婢在呢”。
锦心便又笑了,瞧,婄云也在呢。
她这一生所求,除了个贺时年,都安安稳稳地在这一府里了。
石凳上有些凉,婄云早有准备,将带来的锦垫替她铺上,锦心便很乖巧地顺着她的动作起身又落座,仰头望着她,笑道:“婄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能看到文家风风光光地迎接属于大姐姐的聘礼,能看到大姐姐端然跪立在庭下接受亲王妃金册。
大姐姐笑得那么好看,温温柔柔的,宛若三月春水、玉兰花开。
阿娘、阿爹、兄长、几位姐姐、母亲……家里的每一个都那么开心,便是小小的林哥儿,都美滋滋地抱着一捧糖,小蜻蜓点水似的在这停一下、那停一下,总归是满场的转悠,喜得眉开眼笑的。
婄云替锦心理了理领口,她的鬓发有些乱,应是被风吹得,婄云替她抚起碎发挽在耳后,低声道:“看着您欢欢喜喜、健健康康的,奴婢也开心。算是奴婢求您,您可否叫奴婢多开心些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