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怒吼着,手上一面利落干脆地扒着儿子的衣裳,文从林怂怂地低下头。
徐姨娘的怒对锦心来说有些新奇,她是少见徐姨娘如此怒火中烧的样子,看文从林这副模样,就更叫她好笑了。
她近来记忆混乱,偶尔想起前生文从林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模样,再看他如今这调皮捣蛋的模样,心里愈发觉着无奈又好笑。
文从林最终老老实实挨了十下手板,锦心拎着他后脖颈子肉嘱咐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孩子动不动往草丛泥坑里钻的习惯是该改改。
他身边的乳母嬷嬷都被徐姨娘敲打了一通,从前徐姨娘只想着文从林顽皮,对他身边伺候的人便多有宽宥照顾,但被锦心一语提醒,又忽然察觉自己从前或许是因为文从林的顽皮,而对他身边的人过于宽待了。
文从林纵然顽皮胡闹,但不是听不进人说人劝的人,他身边自由照顾的两个奶嬷嬷平时说他什么他肯听的。
见徐姨娘想到了,锦心便没未再多言,文从林被打了手板之后立刻又活跃起来,小心灵好似半点没受伤,抱着锦心的腿拉她要去染帕子。
锦心觉着好笑,与徐姨娘嘀咕两句,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拉了出去,二人来到后院,锦心对织物染色一窍不通,婄云倒是知道些,但也就是半吊子水平,三人加上一个绣巧,嘀嘀咕咕半晌,最后决定先把花捣出汁子。
这种力气活自然是文从林来干的,锦心命人抬出张藤椅来,四平八稳地坐下,手指尖一点婢子寻来的小石臼,轻轻甩袖,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潇洒在其中:“捣吧。”
文从林一撸袖子,满面悲愤地就义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锦心手中握着一柄白玉骨的团扇,镂空的扇柄里塞了香丸,淡而清冽的香气叫她胸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郁气稍散去些许,婄云就静静地立在她身后,无声地守护着她。
文从林沾上了活也不安静,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叨得锦心心烦,扇面一敲他的小脑瓜,眼角微挑:“怎么,不服气么你?”
文从林一下一下捣着花泥,嘴里说着没有,看他那瘪起的小嘴,可真是违心极了。
锦心也不理他,自顾自转了转手中的团扇,与绣巧道:“早晨三姐说巡铺子回来给我带什么来着?是一品天香楼的脆皮肘子还是竹楼的椰汁鲜鸡,好像还有食味轩的山楂奶酥和熏肉酥饼……”
没等锦心报完菜名,文从林就猛地扑了过来,抱着锦心谄媚地笑着,嘴里只喊:“阿姐阿姐”
婄云闭了闭眼:简直没眼看啊。
这就是大宁的镇国大将军,大宁让周遭夷国闻名而丧胆的国之柱石。
绣巧倒是笑意吟吟地,只在旁劝着:“哥儿仔细着,压重了姑娘身上该疼了。”
在这上面文从林还是很有分寸的——打小被锦心调.教出来的,锦心可不是会将就忍着委屈自己的人,文从林打小爱疯爱闹力气又大,锦心要不上点心,就她这一身脆皮,经不住文从林两次磕碰。
这会文从林看着扑得很,其实力道都在自己身上,没冲着锦心一点儿,这都是从小被压着练出来的。
锦心随手捏着他后脖颈子上的软肉,文从林觉着怪痒痒的,总想扭着身子多来,但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锦心面色平淡,清凌凌的杏眼儿里也没有半分笑意,立时心中讪讪,低头讨饶道:“阿姐,我知道错了,你就别生气了。”
“错哪儿了?”锦心手中团扇一敲,示意他休要嬉皮笑脸撒娇耍赖,文从林颇为自觉地站直小身板,乖乖立在藤椅边上,低下高贵的小头颅,嘟囔道:“我不该往花丛里头耍去。”
“还有呢?”锦心闭目向后靠了靠,声音平淡听不出悲喜,文从林于是绞尽脑汁地又想了好一会,吭哧瘪肚地憋出一句:“我不该把阿娘给我做的新衣裳弄脏了。”
“还有呢?”锦心语气便都没变,兀自冷冷问道。
文从林这会心里是真有些害怕了,与母亲、姊姊有八分相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打量着锦心的面色,黏糊糊地靠了过来,“阿姐,阿姐,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锦心捏起他的手臂,上头有些红红的小点,那是花刺扎进去又被挑出来留下的痕迹,被涂上清清凉凉的芦荟膏子,这小子天生大咧咧的,不觉着疼也不在意了,锦心看着却觉着碍眼得很。
她冷声道:“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1,你虽然未曾开蒙,阿娘应也与你念过两本书,或许你记不进去,那我且不与你扯那些书本文字。只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伤要受在有用的地方,受得有意义,受在校场上、受在战场上,或是为为救人扶人受,不应因自己顽皮嬉闹受。
你可见阿娘方才眼圈儿都红了?你是阿娘的骨肉,你受了伤,哪有人比阿娘更心疼呢?你年纪虽小,也应该学会规避危险、远离围墙,哪家的孩子傻得像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就滚进花丛里,扎一身的刺是你活该,却平白牵连了阿娘担惊受怕,岂不是不该的吗?”
她很少对文从林这样长篇赘述苦口婆心什么,文从林愣了一下,眼圈儿逐渐红了,用力点点头,锦心见他这般情态,才要蹙眉,怀里却忽然被热乎乎的小身子填满了。
文从林抱住锦心,把头闷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道:“阿姐也心疼了,是不是?”
锦心怔了一怔,持着团扇的手微顿,略过两瞬,才缓缓搭在文从林的背上拍了拍,放缓了声音,她有万般的冷硬心肠,有许多的犀利手段,但对着怀里这个小崽子,那些心肠手段仿佛都化作了飞灰。
比如此时,她就想这个小娃娃一辈子生活在她的羽翼下,平安顺遂,欢喜无忧。
不用担着家族父母大恨,不用横刀立马在战场上生死相搏,就做个快快乐乐的富家子、富家翁。
她自认,即便她此生寂寂无闻,也不至于软弱无能到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住。
何况文家时下顺风顺水如日中天,不愁护不住一个文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