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父亲程林遇竟然连见他一面都不肯,他相信警察的话,相信他是凶手,所以连听一听他的解释都不想。
因为他曾经是个问题少年,曾经打架斗殴无恶不作,所以他们都觉得这是程让会做出的事情。
那些曾经在酒桌上说过的‘有事你说话’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来过,只有陆斯闻来拘留所看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帮助他想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可程让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像是跳脱了那个下午和晚上,直接穿越到了第二天早上。
“没关系。”陆斯闻说:“或许你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根本没有经历。”
程让看着他:“你相信我?”
“当然。”陆斯闻看着程让:“你不是那样的人。”
在连至亲之人都对自己恶言相向的时间里,陆斯闻的相信,使程让在很多年以后都记得当时听到这句话时自己的感受,他像是从冰水中捞了出来被妥善安放在了一片温水之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以有这么大的能量,即便他还是看不到希望,却依然觉得温暖。
希望的确很渺茫,警方都已经不再调查,反反复复地在程让这里磨口供,因为没有别的嫌疑人,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因为程林遇有不在场证明,并且他对贺青的爱,每一个人都看得到。
所以除了程让还能有谁?那么多人都知道他前科累累,那么多人都知道他和贺青多年不合,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在负隅顽抗。陆斯闻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出现的,程让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但在案件移交检察院之前,他带来了新的证据,证明在贺青被杀害期间,程林遇其实曾回过家。
甚至还在垃圾场翻找到了剪碎了无数块被分散丢弃的血衣。
因为陆斯闻,因为他带来的这些证据,案件出现了新的转机。
陆斯闻把这些消息带到程让面前的时候,程让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是轻微的,他像是没有听到陆斯闻的话,又像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比他自己被说是凶手的那一刻,还要接受不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程林遇会杀了贺青,又为什么要嫁祸给自己?他明明那么爱贺青,明明对自己那么好,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难道……都是假的吗?
程让不相信,他的脑子似乎容不下这么多的讯息了,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不再去想,他随波逐流地将这一切交给警察去查,去办,他帮不了什么忙,他甚至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他还是注意到了陆斯闻,注意到了他比半个月之前见面的那一次瘦了好多,瘦到快要不认识。
“你瘦了。”程让在听到陆斯闻说的那些证据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只说了这么一句。
陆斯闻因为这句话错愕了几秒,随即淡然一笑:“你要是不习惯,以后我多吃点。”
程林遇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警局自首的,说人是他杀的。
程让想见程林遇,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但程林遇却拒绝见程让,程让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待警察最后的结果。
大概又过了快一个星期,程让被告知可以离开了。
程让问:“我不是凶手了吗?”
警察说:“凶手是程林遇。”
“我想见他。”
“他不见你。”
程让便没有再说什么,静默几秒,离开了拘留所。
拘留所外,只有陆斯闻在等他,不见贺明良,不见贺家和程家任何一个人。
似乎他们冤枉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谁也没有想过要跟程让说一声抱歉和对不起,似乎也没有谁真的对他洗清罪名而开心。
不过也对,凶手从自己变成自己的父亲,别说他们了,就连程让自己都开心不起来。
那个时候的程让并不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的眼里其实并没有洗清嫌疑,那个时候的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家了,不愿意回去那套房子,也不想见贺家和程家人,是陆斯闻把他带回了家,悉心照料。
程让经历了太多事情,以至于他没发现陆斯闻的房子已经不是原先自己常来的那一套。
在拘留所里的时候程让没怕过,被定为最大嫌疑人的时候程让也没怕,被贺明良骂,程林遇也拒绝见自己的时候他也没怕,但离开拘留所之后,程让莫名其妙地开始怕了。
换做任何一个人程让都能理解,也能接受,唯独程林遇他理解不了,也无法接受。
他不能去想,不能想程林遇这些年跟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果……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那么自己被认定为凶手就是他早就预谋好的,他早就想好了用自己来当替罪羊,如果没有陆斯闻找到那些线索,那么自己就是凶手。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为什么把自己预谋成凶手?他是自己的父亲不是吗?他对自己那么那么好,不是吗?他又为什么要杀贺青?他明明那么爱贺青,爱到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他明明是那么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一个人伪装这么多年而丝毫不露痕迹?
这样的人该有多可怕?
程让都没有答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甚至有那么一刻程让开始相信其实自己是凶手,他宁可相信自己是凶手,也觉得程林遇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那是程林遇,所有人眼中的医者仁心。
案件闹得满城风雨,法院公开审理,程让在旁听席上听到程林遇对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他听到程林遇说是他杀了贺青,嫁祸给了程让,他听到法院宣判他死刑。
听到程林遇说:“这一切都和我儿子程让没有关系,杀人的是我。”
程林遇被警察带走之前,终于看向了他,红着眼睛说:“小让,别再犯错了,以后没人为你兜着了,好好做人,爸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要记得爸说的话……”
那个时候程让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着什么,陆斯闻却直接从旁边起了身,满眼愤怒的看着程林遇:
“程林遇,你没有为程让做什么,你差点害死了他!”
可没有人听陆斯闻怎么说,即便听了,也不信他,他们都在听程林遇怎么说,他们也都信程林遇的话。
程林遇在北城几十年的名声在这一刻发挥出了他最大的作用,旁听席上议论纷纷,一开始是小声地,压制着的,可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从开始讨论这件事到最后开始指责程让。
从同情到指责,从指责到谩骂,不知道是谁把矿泉水瓶都扔过来砸中了程让。
程让被砸中了后脑勺,身体微微前倾,可视线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程林遇,他一直看着程林遇像看一个陌生人,却又希望这个陌生人可以给自己解释。
解释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杀贺青,为什么嫁祸自己,为什么自首了承认了却还要让所有人误会?
自己不是他的儿子吗?他不知道这么说别人会怎么猜测怎么想吗?
为什么?
可程林遇什么解释也没有,他被警察带了下去,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留给程让一个得逞的笑,那个笑直到很多年以后程让想起来都还能毛骨悚然。
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一个由程林遇编织的谎言,或许这个谎言是从一开始就谋划好的,或许程让从一开始就是不被他期待和希望的。
那天是怎么离开法院的程让已经记不得了,等他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陆斯闻带回了家,他轻声细语地跟自己说了很多,程让都已经记不得了,但时至今日他还记得他蹲在自己面前满是担心看着自己的眼神,轻声说着:
“程让,别怕。”
程让没有办法不怕,在法院见到程家和贺家人,他们看着的眼神让程让没有办法不怕,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让程让没办法不怕,那些人谩骂自己的话,对自己的态度让程让没办法不怕。
他怕他永远都活在程林遇,自己亲生父亲给自己编织的噩梦里。
在陆斯闻的陪同下,程让去过贺家,贺明良已经病倒,压根不见他,舅舅甚至对他拳脚相加,破口大骂,说贺家没有他这门亲戚,贺明良就是因为他才气病的,说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说他坑死了父亲,说他是个祸害,丧门星。
这世间所有恶毒恶心污糟的词汇在这一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和程让划上了等号。
程家就更不用说了,程让连人都没有见到。
程让开始不断地想要见程林遇一面,他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死也要死得明白,可程林遇像是铁了心一样的根本不见。
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即便再难以接受可程让毕竟还活着,既然活着就要生活。
可程让每一次出门,都能听到别人或小心翼翼,或明目张胆的指责,甚至有曾接受程林遇帮助的还会扑上来揍他,他说他没有,他跟每一个人说他没有杀人,没有杀自己的母亲,凶手就是程林遇。
说到嗓子都沙哑了。
可没有人相信他,他们都骂他:“畜生!”
也就是那段时间,程让开始长时间地不出门,他将自己关在陆斯闻的房子里逃避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陆斯闻从不勉强他,悉心照顾,百般呵护,会讲笑话逗他,会陪他喝酒,陪他失眠,直到三个月后程林遇即将被执行死刑。
陆斯闻带这个消息回来的时候程让沉默了片刻,说:“我想见他。”
“好。”陆斯闻说:“我来想办法。”
陆斯闻或许比程让更明白,如果不让程林遇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他一辈子都迈不过去这个坎儿,于是他找到了樊舟,樊舟的父亲有这个能力,母亲的工作也是和法律有关,叔叔更是看守所里的在职人员,即便程林遇不想见程让,也有的是办法。
所以有了樊舟的帮忙,程让终究还是见到了程林遇。
他褪下了伪善的面具,身体被恶魔做侵占,以至于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怨恨,程让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最近那么多人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真的这么十恶不赦吗?
程让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些不相信程林遇会是凶手的人如果能见到他现在这一面,说不定都会相信。
但可惜的是,这样一面的程林遇只有程让看得到。
程林遇的故事有些匪夷所思,可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程让被嫁祸之后似乎都开始合情合理。
程林遇是山区里走出来的孩子,脚踏实地,刻苦学习,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机遇,好的导师没有要他,出国进修的名额轮不上他,就连在医院里也从没被允许进过手术室。
可同在医院和他同级的贺青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己主刀,程林遇觉得不公平,一切都不公平。
所以他开始追求贺青,可贺青有喜欢的人,虽然在工作上也给予了程林遇帮助,可程林遇却觉得那是同情,因为自己的家世,因为自己的一无所成,所以她高高在上的同情自己。
“她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怎么会真的帮我?她只不过是需要做这件事来体现她的优秀,她的仁慈和善良,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好罢了。虚伪!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