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此地,倒也没什么试图遥看边境的雄心壮志,纯是池衍老家在这儿。当然,池衍自认无家之人,照他自己话讲,他在太多城市漂泊,东港只能算他打小呆过的某处,盖过章的家仅有和向其非在东郊民巷租的房子。此前他从未带人来过这里,向其非是第一个,也是独一个。
在南京站买票时得知这些,向其非曾短暂惊讶过,“可是我听不出你有口音啊!”他感叹,同时从窗口接过身份证、车票和找零。
池衍似乎初次思考这个问题,得出结论后回答:“可能是小时候没在哪个地方住得时间够长吧,但我其实挺想懂一门方言,现在就没什么机会了。这种东西,原生的和有意识去补课,总是不太一样。”
于向其非而言,口音曾算某种苦恼。秦皇岛和黑吉辽包括内蒙东全划进长锦小片,同源自东北官话。他小时候外出旅行,被同一位导游问了两次是不是老乡,硬要教他二人转。彼时年幼,胸腔燃动一颗冀c的魂,此后变得极在意归属问题,甚至宁肯口音主动向石家庄倾斜,起码还能让人猜对个河北。钱惠来就更甚,但他没受过什么创伤,主要是因为和人念博尔赫斯时,含一口冰碴总不合适。虽证明不了什么,但这两人皆在大一就着急忙慌过了一乙,作为坚定同东北方言断舍离的象征。
细想,池衍虽然话不很多,但向其非是很爱听的。就算不考虑内容,他音色偏低,语速平稳,拒绝的话听起来也不那么可憎。当然以上评价不排除是向其非偏心。而阿闹则不同,虽不贴着皇城根儿长,持的也是110105打头的身份证。中二期为反抗自己小小的特权身份,早抛弃多数方言词汇不用,但儿化音仍重,京片子咄咄的架势还在。要是和她不熟,听她说话多少会有点怵,她几次三番表示想改,均以喝大了开始操您祖宗告终。
而池衍哪怕在北京十多年,仅从语言习惯判断,也可推测他从未能真正融进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那人正巧带箱子跟上来。向其非伸个懒腰,导航还在转圈,干脆直接拉起池衍跟人流走,反正现在全国的火车站都差不多一个样。路上随口闲聊,“哎你平时听我说话有口音吗?”
“偶尔吧,”池衍就笑,“上次你和你爸打电话的时候。”
立刻补充:“但我觉得很可爱。”
“那我也不会那样和你讲话的,”向其非朝他呲牙,开玩笑,“不要想占我便宜。”
池衍不动声色:“你的便宜我已经占得够多了。”
“呸,”向其非不回头,走速又快了些,“你怎么知道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池衍和他错着半步,悠哉,“我耳朵现在又不红……”
向其非恼羞成怒,松开他的手去捂耳朵,被池衍揽过肩膀继续朝前走。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怎么好像他比以前还贫了点?拉住池衍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傻乐,跟着人群移动,字面意义上的随波逐流,一切都极其轻松自然。默契在此一天之内疯涨,不再用试探,担忧,也不再用礼貌询问,确认对方是否在意周围眼光。但池衍要是逗他,他还是能像初识一样心动,心脏突突,如同宇宙提纯,与现实和众生隔离,又像活在一个随时可读档的平行时空。
但几乎可断定,爱上池衍是他此生做过最好的选择。
沈阳至东港两小时的车程,可选班次不多,时间紧张,晚饭打算到了再说。核算下来,几乎整一天的时间都消耗在交通上,向其非竟不觉得漫长。两人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有话要讲,有时也一起听一张专辑,或相互倚着发呆,又或者像现在这样,一起看向其非存在平板里的《给我庇护》。
当年在迷笛,阿闹曾于某些不想练琴的夜晚,在校区院子里搭起简陋白布,放过几场露天电影,该片就是其中之一。它零碎讲述69年阿尔塔蒙特音乐节的惨剧,摄影机离奇捕捉下一场凶杀。于是七十年代起,摇滚梦在东亚刚刚萌芽,在西方却已然开始覆灭。伍德斯托克的神话倾塌,嬉皮梦破碎,爱与和平成为某种谎言,摇滚不过是暴力、滥交与致幻剂的借口,前往现场的四十万人,真的是为了音乐吗?很难讲,可能是为一种飘渺的符号,抑或抛弃社会或被社会抛弃的人们急需一场集体宣泄。
池衍早对这些烂熟于心,向其非却是第一次看,初步窥见月之暗面,如同接受洗礼。震惊同时听见池衍问他,“你当初是怎么喜欢上这些的?”
沈阳北不是终点,接下来还要换站。向其非背包站在通道口对手机地图看导航,试图搞清进地铁要往哪走。之后再乘动车向东南方去,直至版图边陲,隔鸭绿江和朝鲜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