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拔枪,对准了容太太的头:“那就只有让太太委屈一下了。”
容太太尖叫着往后缩,却被女打手摁在地上。
“别乱来!”赵华安急忙大喊,敏捷出手夺枪。
赵华安是江湖卖解出身,很是有些功夫。不过容嘉上也受过专业训练,更胜在年轻健壮,敏捷有劲。他一转手腕就躲过了赵华安的手,又在赵华安胸口一推。一股强劲的力道将赵华安击退了好几步。
容嘉上下手有数,并没伤着赵华安。赵华安也看出容嘉上并没有真的要杀容太太,便收了手,陪着笑苦口婆心道:“嘉上,我知道你气愤。可太太到底是你继母。你要杀了她,打算怎么向芳林和黄家交代?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是讲法律的年代了。你用了私刑,是真的要吃官司的。”
容嘉上看着痛哭流涕的继母,笑呵呵地收了枪,道:“赵叔真会吓唬人。我怎么会杀继母?分明是太太晚上出去打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绑匪。容家赎人不及,害得太太被撕票了。”
容太太险些晕过去,声嘶力竭地大骂:“容嘉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果真是你爹的种!你害死了我的嘉辛,囚禁了你爹,还要谋害继母。你就是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
女打手卷了毛巾,塞住了容太太的嘴。
赵华安已看出容嘉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苦笑道:“嘉上,淑君她这些年真的不容易,你就好心放过她吧。你想要什么,不妨直接和我说。”
容嘉上闻言,朝容太太笑道:“太太选男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容太太又羞又怒,脸色红得发紫,眼皮都抬不起来。
女手下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容太太躲回了浴室里。
容嘉上和赵华安坐在沙发上,镇定自若地对视着。赵华安注视着对面男人年轻英俊又充满自信的面孔,目光愈发深邃阴郁。
容嘉上开门见山道:“赵叔,我爹的过去,他都已经告诉我了。他叫秦水根,为了贪结拜弟兄容定坤的一张中奖caiiao票,杀了容定坤。”
浴室里传出吃惊的抽气声。赵华安点了烟,轻叹一声,道:“知道了也好。这么多年了,你爹一直瞒着你们,我想他心里也不好受。”
“容家那个女孩没有死。”容嘉上哂笑,“她回来了。”
赵华安的手猛地一抖,片刻方缓缓哼笑起来。
“原来如此。她是谁?让我猜猜……你的那个家庭教师冯,是不是?”
容嘉上低头点烟,道:“你就是那个赶车的汉子吧?世真对你有点印象。你骗她娘去见我爹,然后和我爹联手砍杀了他们母子。”
容太太满脸惊愕地推开了浴室的门,软绵绵地靠在门口,好似双腿已被抽了筋。
“果真是她。”赵华安怔怔,“你爹曾和我说过,第一次见她,浑身冒冷汗。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一个女人,却是被这冯吓了一大跳。”
“长得像?”容嘉上问。
赵华安回忆着,摇头道:“天太黑了,你爹一打照面就把那女人砍死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他说话的表情太过镇定,仿佛杀人不过切菜切瓜一般简单。容太太捂着嘴低呼了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赵华安怜悯地看了看容太太,继续说:“也许是一种直觉吧。刀口舔血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直觉,仇人带着杀气,而杀气,你会感觉得到。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风,却能吹动手臂是寒毛的感觉。”
容太太已跌坐在一张矮脚软凳上,扶着胸口大口喘气。容嘉上还算孝顺,给她倒了一杯茶。
赵华安深吸了一口烟,烦躁地皱紧了眉。容家灭门案他也有参与。冯世真已经找上了秦水根,那下一个必然就是他了。
“叔也在害怕?”容嘉上讥笑道,“我爹也一直很怕吧?所以我爹一时买不下闻春里,就不惜放火去烧。因为他怕闻春里被别人买了去,老楼里的真容定坤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
赵华安点头:“我其实是不赞成你爹放火的。觉得这会弄巧成拙。容定坤是你爹亲手杀的,我只帮他藏尸而已。他是你爹杀的第一个人,你爹心里一直膈应着,生了心病。”
容嘉上冷哼一声,“那我爹是带着病继续把其余容家人都给杀光了的?你是想说我爹兢兢业业很不容易么?”
容太太惊恐得简直要晕倒。丈夫杀人冒充他人不算,还杀了对方全家。一想到自己和这么一个禽兽同床共枕了快二十年,她甚至还背着他偷汉子,容太太就后怕得浑身冷汗入雨。
“淑君,你现在都知道了吧。”赵华安对容太太道,“比起容家的事,大哥他同孟家勾搭,骗了金麒麟的事,都不值得一提了。可是嘉上,你要知道,若你爹不是这么心狠手辣,容家早就倒了。你现在能做个光鲜体面的大少爷,而不是哪家商行的小职员,或者哪个铺子里的学徒,全拜你爹这些‘无耻’所赐!”
容嘉上轻声反问:“沾满污血的袍子再华丽,也没人愿意披在身上吧。”
“那又如何?”赵华安道,“他是你亲爹,这是你就算割肉放血都改变不了的。你生来就背着你爹的这些罪。所以,与其忙着清算他,不如好生想想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容嘉上紧握着拳,手背的青筋一下下跳着。
“我爹的罪,有我兜着。赵叔的罪呢?赵叔,不知道那些叔伯们知道过去几年来咱们家‘折损’在运输途中的那些货,其实都是被你私下转卖了吗?”
容太太浑身一震,再度傻呆呆地望向赵华安。
赵华安抖着脸颊的肉,道:“嘉上,你这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话,产生了误会?”
容嘉上深深呼吸着,松开手,抚平了衣角的皱褶。
“我既然能和你出口对质,自然不会没有证据。我进公司后就发现,南边酉线和戊线的折损率有些不正常。爹倒是真的信任你,以为是局势不稳造成的。你以为我在查冯世真的身世,其实我早就在查你了。赵叔,账本和人证都已经在我手上了。你觉得爹和叔伯们看到了,会怎么说?”
赵华安眼角眉梢都在抽搐,道:“嘉上,你以为我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
“当然不是。”容嘉上笑眯眯道,“赵叔你这些年和郭五叔还有唐二伯争权夺利,很辛苦吧。”
“他们算个什么?”赵华安嗤笑,“嘉上,你年轻,压不住这些老人的。我倒是有个建议给你。”
“叔叔请说。”容嘉上十分恭敬。
“把这块生意转给我做。”赵华安道。
连容太太都瞠目结舌地盯住赵华安,道:“你说什么?你要贪了容家这么大一块生意?”
赵华安道:“嘉上压不住的。现在面上看着大家还相安无事,私下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与其等着那些老东西们揭竿背叛,讲不定还会闹得见血,不如让给我,由我来管。赵家和容家合伙,我做事,你们只用每年坐拿红利就是。”
“呸!”容太太唾道,“明明是我们容家的生意,要白送给你,你想得美。赵华安,我真是瞎了眼。你和容定坤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东西!”
赵华安到底对容太太有感情,被骂得狗血淋头了,还是耐心劝道:“淑君,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看那些老弟兄面上对你客气,可各个都是血债缠身的人。他们要真狠下心来,也是能灭你们容家满门的。”
“秦家。”一直没出声的容嘉上更正,“咱们确切说来,是秦家。容家满门已经被灭了,只余世真一个。”
赵华安眼神忽然闪了一下。
容嘉上说:“赵叔的想法我也能理解。既然不在其位,就不享其利。其实你估计也早知道,我对容家暗处的产业,是深痛恶绝,一心想洗白或者剔除的。赵叔想要,我们可以谈谈转让股份。我也不图靠这事赚钱,只求一个平稳过度。”
赵华安本以为容嘉上今日上门捉奸,是兴师问罪要抓他把柄逼他作出一些妥协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轻易就答应了把黑道产业转手。这事实在太好,简直就是个完美的陷阱。赵华安明知道不妥,却又受不住诱惑,忍不住想往里面跳。
“嘉上你在做什么?”容太太怒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样就把自家产业送人?”
“太太您最有出息了。”容嘉上淡淡回敬道,“昨日才死了庶子,今晚就能出来偷汉子。”
容太太好似被人一口气甩了十七八个耳光在脸上,恼羞惭愧地抬不起头,终于彻底闭上了嘴。横竖她只有芳林一个女儿,又不能继承家产,嫁妆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容嘉上愿意败家,那就随他去好了。
赵华安盯着容嘉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这年轻人虽然说聪明狡黠,但是眉宇里一股正气是不掩饰的。或许他是真的想放手呢。一来自己本身不喜欢经营那一类生意,二来也知道自己确实压不住,不想费那个精力。自己是和容家最亲的元老,让给了自己,也可以多得一点照顾。
赵华安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旋转,问:“怎么转让?”
“就和赵叔说的一样。”容嘉上道,“容家释出股份,退出那几家公司的董事会,并且支持你当选新董事。毕竟我爹也出了一份心血,容家要保留两成股份。”
“十。”赵华安讨价。
“十五。”容嘉上还价,“不成就算了,我拿出去卖别家,只会赚更多。”
赵华安咬牙:“十五就十五!什么时候办手续。”
“明天就让我们俩的律师见面。”容嘉上道。
“好!”赵华安摁灭了眼,伸出手,“嘉上,你有魄力,虎父无犬子。”
容嘉上却是不肯握那双摸过继母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扣上西装。
“时候不早了,赵叔早点歇息吧。太太我带走了。”
容太太一脸死灰,耷拉着脑袋,被两个女手下半扶半拖着带了出去。赵华安见她直到出门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深知两人关系告终,也不由得遗憾长叹。
一五四
返回容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容府亮着的夜灯在浓稠的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越看越像鬼火。
“明天换一个瓦数大一点的灯泡!”容嘉上没好气地吩咐迎出来的管事。
管事看着暴躁的少主和面色灰败的主母,心觉不妥,很识趣地带着听差推下去了。
容太太好似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鬼似的,面色苍白发青,冷汗潺潺,萎靡地缩在沙发角落里,头如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容嘉上倒了一杯威士忌,递了过去。容太太抖着手接了,仰头一口喝干,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容太太哑着嗓子问,“也打算把我找面墙封起来吗?”
容嘉上平静地注视和继母,说:“赵叔有一点没有说错。我爹不是个好丈夫,太太这些年不容易。”
容太太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里微光一闪。
“太太是长辈,我本来也是没有资格处置你的。”容嘉上继续说,“只是芳林还没有出嫁,太太这事要是走漏了点风声,你让她将来怎么找婆家?”
“少拿芳林要挟我!”容太太冷笑道,“我们母女俩就是抱在一起投黄浦江,也不会跪在你面前讨生活!”
容嘉上轻轻摇头,说:“芳林是我亲妹子,我自然会照顾好她,这是我的义务。太太的心既然已经不在容家了,你要走我也不会拦着你。我已经让人把你的嫁妆单子整理好了,那些产业你都可以带着走。明天我就请律师过来拟离婚协议……”
“我不离婚!”容太太激动道,“有个离婚的娘,芳林还怎么嫁人?我走可以,横竖我也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嫁妆我不带走,都留给芳林。明天让律师过来写协议,你休想私吞了去。”
容定坤这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容太太飞快地算了一下账,觉得绝对不能离婚。寡妇也比失婚妇人说出去好听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容嘉上道,“还请太太最后辛苦一下,等芳桦婚礼后再搬走。”
容太太无不可。
容嘉上点头致意,起身朝楼上走。
“你和你爹很不同。”容太太忽然说。
容嘉上回头望去。容太太苦笑着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当年让你爹把你送去重庆吃苦。可容我无耻地说一句,若不是如此,你要是在容家长大,受你爹的影响,你现在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容……不,另外一个秦水根罢了。”
“也许吧。”容嘉上平静地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太太了。我们俩,各自好自为之吧。”
容嘉上回了房,站在更衣镜前,木然地脱去外套,解开领带。台灯昏昏,照得他面色蜡黄,疲惫不堪。
他习惯性地朝窗外望。外面是一成不变的黑夜,对面窗户只在庭院灯的微光下显现一个淡淡的轮廓。其实自打容定坤搬去西堂后,容太太也让听差的在二楼收拾出了一间套房,让容嘉上搬下去住。容嘉上却谢绝了。他习惯了这一套小小的套房,也舍不得可以一眼就望到的对面的窗户。
哪怕明知道那扇窗不会再亮起来。
容嘉上随意地甩开皮鞋,疲惫地倒在床上,胡乱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停了,风却依旧刮得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容嘉上听着,渐渐睡去。
等到风也停歇了,天色渐渐转亮。雨歇云散后,初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照在容嘉上俊美而疲惫的面容上,也透过孟家高高的玻璃窗,照在冯世真披肩的长发上。
冯世真把最后一份电报翻译完毕,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温度,起身回头,被阳光晃了一下眼。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壁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七点了。今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春光明媚,雨把树叶上积了一个冬日的灰尘冲洗干净,还原了本来的墨绿色,等待着在不久的将来,被嫩嫩的新绿覆盖。
李裹着一张毯子,在沙发上沉睡着。冯世真轻手轻脚走过去,关了落地灯,顺手把一个落在地毯上的文件夹拾了起来。李睡得脸颊粉扑扑的,嘴唇还轻轻嘟着,天真单纯不知愁的样子。
刚直起身,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孟绪安走了进来。他的西服皱巴巴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敞着,露着一小片紧实的肌肤。
冯世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沙发上的李。
孟绪安挑眉,环视了一圈杂乱堆放满各种资料的书房,视线最后落在冯世真泛着青的眼袋上。
“一夜没睡?”他轻声问,气息里带着一股不好闻的烟酒气。
冯世真皱眉退了半步,嗤笑道:“七爷您也一夜鏖战呢?赢了多少?”
孟绪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赌码丢给冯世真,轻笑道:“拿去买点脂粉吧。瞧你那一脸菜色……”
冯世真一看,竟然是一百块的牌码,不免啼笑皆非。
“早上了?”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孟绪安,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捉着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孟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冯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搅你。”冯世真又对孟绪安说,“你这秘书很能干,帮了我翻译了好多电报呢。”
李脸红如烧。其实她昨晚熬到三点过就忍不住打瞌睡,什么时候被扶去沙发上睡下的都不知道。冯世真一个人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却还大方地分了她功劳,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们都辛苦了。”孟绪安柔声道,“让司机送李回家。”
李含情脉脉地看了孟绪安好几眼,依依不舍地跟着听差走了。孟绪安却是不解风情,注意力全被那些翻译好的电报吸引了去,拿起来一张张仔细看。
“容家年初有好几批货要走。”冯世真道,“那些堂主真是有恃无恐。我看这些运输动向,觉得他们运私货都比运公货要多。我还以为秦水根当家的时候,管理得很好,现在看来,他怕也拿这些功高震主的弟兄没辙。容家分裂早就已经成了定局。”
“你觉得容嘉上会怎么办?”孟绪安又走去板子前,看着那张清晰的关系图。
“他?”冯世真嘴角浮现温柔微笑,“他大概会甩手不管吧。”
“他会不管?”孟绪安惊讶地回头望过来。
“当然会。”冯世真笃定道,“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是不不是?就算是缺德生意,可也是好大一笔进项,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但是嘉上会毅然丢开。他看不起这份产业。他要想要钱,会用自己的手去赚。”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孟绪安讥笑,“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一搏。”
“赌什么?”冯世真把玩着发梢,笑嘻嘻地问。
孟绪安凝视着她在晨光中清雅娟秀的笑脸,亦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说:“你赢了,准你向我提一个请求。”
“要是你赢了呢?”冯世真问。
孟绪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神愈发深邃,挑眉道:“你就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冯世真好奇。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孟绪安端起书桌上冯世真喝了一半的冷咖啡,毫不介意地抿了一口,笑得如一只老狐狸。
之后一连三四天,市面上风平浪静。大帅们不打仗了,政府没有颁布新政令,连明星们都没有出什么新绯闻。冯世真呆在孟府里无所事事,闲得都把书房里的书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在到了第五天,外出拍戏的肖宝丽回来了,直接杀到孟公馆,把正捧着书,穿得像个修道院里的老姑娘似的冯世真从大窗台上拽了起来,塞进自己的小汽车里,扬长而去。
肖宝丽拖着冯世真,从新新公司逛到先施百货,又从大华百货转战永安百货。冯世真走得腿都抽筋了,穿着新款高跟皮鞋的肖宝丽依旧精神奕奕、健步如飞。两名保镖双手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盒子,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路上,简直比移动的霓虹灯还醒目。
“别抱怨!”肖宝丽教育冯世真,“你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了。你可是跟着七爷混呢。要是让人知道七爷的女人打扮成你这样,还当他多抠门呢。”
“我又不是七爷的女人呀。”冯世真试衣服试得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
“差不离啦!”肖宝丽打量着,“样式好,就是裙子长了一寸。”
店员立刻道:“我们可以修改!”
“这还长?”冯世真扯着裙子,“再短都到膝盖了,像什么样?”
“我给你的时装杂志你没看吗?”肖宝丽气道,“现在巴黎和纽约的女人,都穿这么短。”
“这里是上海……”冯世真嘀咕着,又被肖宝丽推进了更衣室里,换了一条跳舞裙子出来。
这是一条祖母绿色的洋绸长裙,大v领口袒露着胸前和后背大片肌肤。冯世真皮肤雪白,穿这个颜色被衬得更加肤润如玉,纤细窈窕。
“总有哪里还是不对劲。”肖宝丽皱着眉绕着冯世真转圈,“你身上有一个地方,总感觉还需要修理一下……啊!头发!”
冯世真茫然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髻。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梳这老姑婆似的头发!”肖宝丽气道,“走,先吃晚饭,然后我带你去做头发!”
肖宝丽带冯世真去的那家理发店在霞飞路上,名气极大,专门为阔太太和女明星做头发,上门还要预约。肖宝丽拿出大明星派头,让店长亲自出马,给冯世真做头发。
“的头发真好呢。”店长摸着冯世真浓密厚实、手滑细软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这头发,您养了很久了吧。”
“有五六年了。”冯世真道。
店长道:“这么好的头发,都舍不得剪呢。”
“头发剪了还能长出来的,有什么舍不得?”肖宝丽道,“给她烫个嘉宝的发型,她轮廓清晰,鼻梁高,做出来肯定好看!”
店长从镜子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冯世真。
冯世真不舍地摸了摸长发,道:“她说的是。总会长出来的。剪了吧。”
咔嚓声中,一缕缕黑发落下,逶迤在地上。冯世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奇妙的轻松的感觉油然而生。
“咦?”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肖宝丽惊呼,“容嘉上将家族企业旗下的运输公司和烟草种植公司都转让给了赵华安了!他疯了?”
冯世真伸手抢过报纸,读着新闻。这是今日的副版头条:“主少臣壮,容氏分崩离析在即”
“是不是下面的老臣欺负他年轻没威信呀?”肖宝丽思索着,“也是,他才二十岁,还很嫩呢,压不住那些老人也是正常的。其实容家光是靠着进出口和房地产两处,就足够吃香喝辣了,也确实没必要再去做那些个又缺德又冒险的生意。世真,你觉得呢?”
“我觉得?”冯世真满足地把报纸还了回去,“我觉得很开心呀。有人欠我一个请求了。”
“谁?”肖宝丽好奇。
“七爷。”冯世真挤眼,“我和他打了一个赌。”
肖宝丽噗哧笑:“这下好玩了。等你找他兑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旁边看他的脸色!”
“冯,好了。”店长最后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女子耳边的卷发,解开了围巾。
冯世真站了起来。等身高的镜子里,女郎穿着牙白丝绸衬衫和驼色毛呢长裙,身段匀称有致、修长窈窕。妩媚又不失利落的短发卷着考究精致的弧度,一团团发丝烘托着她清秀分明的面庞轮廓。女郎身形笔直,优雅得像一株亭亭玉树。
“这下就对了!”肖宝丽由衷一叹,“总算像个女人了!”
冯世真望着镜子里自己全新的形象,也满意地一笑,矜持高傲、落落大方。
一五五
容嘉上将运输和种植园的生意转手给赵华安,不啻于将大半江山拱手让人。这是换在任何一家都是值得开祠堂逐出族谱的败家行径。只是容定坤被残腿困在床上,容家全是容嘉上一个人说了算,谁都奈何不了他。
而这么大一笔产业要转让,在容家公司内部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赵华安有心保密,可他身边总有一两个探子。他和容嘉上做交易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其他几位早就虎视眈眈的堂主耳中。几位叔伯立刻来找容嘉上,想以更优惠的价格接手。赵华安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自然使出百般手段笼络容嘉上,生怕他改变了主意。
一元老们趁机彼此暗中争夺,互相使绊子。更有狠心的,还打算干脆将容嘉上做掉,取而代之。
不过短短三四天时间,发生的各种意外比一年内发生的还多。容嘉上去茶楼和人谈生意,下楼走到街边,就有一辆黑车不打灯直直朝他撞过来。他听觉敏锐察觉不对,即使闪躲开了。开车的司机却是在车撞上墙柱的时候折断脖子死了,自然没法拷问。
赵华安对容嘉上倒是无微不至,还派出了自己的私人的保镖团队去保护他。这一保镖据说都是从云南那边调过来的,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且身经百战。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冰冷肃然的眼里沉淀着阴冷杀气。
容嘉上何尝不知道赵华安这是想乘机安插他的忍受来监视自己,可既然说了要合作,一口拒绝也不大好。
容嘉上在站成一排的穿着统一灰褂子的保镖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人面前。
“你叫什么?”
叼着烟斗的赵华安神色不禁一动。
那年轻人目视前方,用带着点云南方言的话硬邦邦道:“回大少爷的话,小的叫阿文。”
“阿文……姓什么?”容嘉上问。
“没有姓。”阿文说,“小的是孤儿,被赵老板捡到,在营地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赵华安敲着烟斗笑道:“嘉上要是看上了他,就让跟着你吧。横竖他没爹没娘的,与其回云南种大烟,还不如跟着大少爷沾点斯文气,学点新东西。这孩子枪法极好,百发百中。你们俩没事还可以多切磋。”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阿文,眉毛轻挑了一瞬。这阿文和他年纪相近,身高一致,模样俊秀端正,要不是一脸冰冷戾气,额角又有一条长刀疤,倒是个女孩儿们会很喜欢的长相。
容嘉上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不禁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阿文说:“小的是三天前才到上海,第一次来,不记得见过大少爷。”
陈秘书呵呵笑道:“大少爷,您还没看出来?这阿文同您有些像呢!”
容嘉上再一看,发觉果真旁观者清。这阿文大概常年跑货,脸膛晒成麦色,而容嘉上养尊处优,皮肤白皙。除此之外,两人容貌竟然有三四分像!
容嘉上朝赵华安看去,笑着问:“赵叔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人物?”
赵华安呵呵笑道:“这真是巧了。我也都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阿文了。上次在腾冲见他,他还是个拉着公鸭嗓的小孩子呢。”
“七年零四个月,赵老板。”阿文一丝不苟道。
“你这小子记性倒是好。”赵华安讪笑,“大少爷,这样更好。让他给你做个替身,防着那些老东西背后算计你。”
容嘉上冷眼看着,慢悠悠道:“换身衣服,戴个帽子,倒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也好,你就跟了我吧。”
“还不快谢大少爷。”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隐晦难言的狡黠,“我看就让他也姓容吧,彻底做了容家的人。”
容嘉上无不可,让手下把阿文带下去,教点规矩。容嘉上约了人在俱乐部谈生意,眼看时间不早,匆匆而去。
出门之际,他低声对陈秘书道:“去查一查,越详尽越好。”
陈秘书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
容嘉上到了俱乐部里,同人谈完了生意,又开了个包厢组了局赌牌,还叫了个当红交际花作陪。
容嘉上受过冯世真的训练后,别的本事不提,至少算牌的本事是突飞猛进的。只要他愿意,可以横扫牌桌,打杀四方,赢得盆满钵满。只是因为是生意场上的应酬,他牌技再高,也都要左右谦让,适当地弃牌认输。几局打下来,憋屈得很,心里很是不爽。
正寻思着找个借口先回家之际,俱乐部的经理敲门进来,笑容可掬道:“容公子,有位桥本先生说是您的朋友,知道你在这里玩,让我们送一瓶酒上来。”
酒是陈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最适合赌牌的时候喝。几位商客都十分高兴,忙命开酒。容嘉上借着去打招呼道谢的机会,终于从牌桌上脱身。
桥本正三却是在俱乐部后院里听京剧。因算着容嘉上肯定要来,还让店家泡了一壶毛峰。容嘉上到的时候,茶正好,倒进青瓷茶杯里,一股清幽茶香溢满了这间古香古色的包间。
包间里烧着火盆,暖意融融,洞开的窗外,夜色被庭院里的灯妆点得五光十色。对面的戏台上,锣鼓齐鸣,花团锦簇,一个白衣小生正在阵阵喝彩声中不停翻着跟斗。
容嘉上对戏曲并不了解,也无兴趣,只扫了一眼便坐下,和桥本正三彼此问好寒暄。
桥本前阵子回了一趟日本,除了安葬儿子外又还谈了几单生意,看样子已经从痛失爱子之中逐渐走了出来。
然而长子虽然死得太早,但毕竟久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桥本苦恼的是,仅剩下的这个次子,实在是一块敷不上墙的烂泥。
桥本二少最大的毛病,是蠢。因蠢而怯懦胆小,因蠢而贪利,因蠢而容易被人利用左右。桥本正三每日教导着二儿子,都越发怀念体弱但是聪慧的长子,越发对他这一房的将来感到绝望。一屋子妇孺,将来没有个当家男人支撑,何以为继?
或许是桥本正三的情绪太过鲜明。他两个兄长看在眼里,又本来就歧视混了血的庶子,便背地里撺掇着桥本正三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聪明能干的侄子给他。
桥本诗织偷听到了这段对话,又气又急,一晚上掉了不少头发。大哥都死了,二哥都还坐不稳继承人的位子。将来若真是过继了堂兄弟,他们这三个混血兄妹绝对是要被流放回东北农场赶羊的!
于是桥本诗织趁着父亲独自在书房的时候,端了一杯红茶进去,道:“父亲,您听说了容家的事了吗?嘉上好可怜,被家族里那些叔伯欺负挤兑。他们都逼着他让出产业呢。这也是欺负嘉上年轻,没有长辈扶持,也没有亲戚帮衬。我有孝不方便去容家拜访,但是父亲能不能去和嘉上聊聊,看他是怎么打算的,需不需要您帮个忙?”
容家的事,桥本正三自然早就知道了。女儿这么一提醒,桥本正三脑子里立刻闪现了一道光。
如果能和容家结亲,他帮着容嘉上坐稳家业,不仅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还能给儿子寻找一个有力的岳家可以依仗。
“你说你和容嘉上在重庆的时候交往过的。你觉得他现在对你情谊如何?”桥本正三问女儿。
桥本诗织内心狂喜,面色羞赧道:“女儿对他自然还有感情的。他的话,上海花花世界,不变心的男人能有几个。不过我和他到底是相识于微时的情分,同别的那些冲着他名利来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桥本正三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数。这日恰好在俱乐部了见到容嘉上,便让经理送了酒过去,引他过来相谈。
容嘉上进了包间,笑容温和有礼地欠身道:“多谢桥本社长请的酒。我和几位朋友都很喜欢。”
桥本正三请他入座品茶,一边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公子最近处境有点艰难,诗织在家里也十分担心你。你家下面那几个叔伯,我也早有耳闻,可都是阎王修罗一般的人物。如今令尊受伤隐退,他们不服你,乘机欺压,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容嘉上接了茶杯欠身笑道:“晚辈也知道。自己资历浅薄,也怪不得叔伯们不服我。所以我也想着,不如干脆将运输和种植两块产业分封了诸侯算了。”
桥本正三吃惊,“容少,这话可不能当玩笑来说。这两个产业占据了你们家少说六七成家产呢!你不要意气用事,因为一时挫折就干脆放弃了。令尊打下江山不易,你得好生守着呀。”
“桥本社长放心。”容嘉上道,“之前同您签署的合作依旧有效,接手经营权的人也会履行合同的。那些都是有积年经验的长辈,同他们合作,可不比和我这样的新手要更可靠?”
“我自然不担心这个。”桥本正三说,“我是不忍心看你就这样舍弃了家产。你要有难处,我愿意帮你呀。”
“哦?”容嘉上问,“桥本社长是有什么看法?”
桥本正三也不再绕圈,直接道:“你和我三女儿诗织曾曾有过一段缘分,只可惜当时你们年纪小,没能继续走下去。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又已经和杜家订婚了,很是遗憾。可如今你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可否有考虑和诗织再续前缘?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多年情分。”
容嘉上端着茶杯,浅笑不语。
桥本正三继续说:“诗织只可惜是庶出,不然论容貌才情,都不比我家两个嫡出的差。我们桥本家虽然不算日本的顶级豪门,但是也足够富贵,姻亲中也有不少高丽皇族,本国华族。你做了润二的舅子,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被元老们欺负而作壁上观?”
容嘉上依旧笑而不语,俯身给桥本正三倒茶。
“或者……”桥本正三目光闪烁着,“我那两个嫡女虽然不如诗织生得好看,人也愚钝了些,可都温顺贤惠,外家田中家在日本也甚是有权势的……”
“桥本社长,”容嘉上客客气气地打断道,“我很感激您替我担心,愿意出手相助之情。只是我还年轻,还打算去学校念书,甚至出国进修。这个时候娶妻,有些太早了。”
桥本正三不解,“你这是真的想把家业丢开了?令尊是怎么说的?”
“容家的事,现在都由我做主。”容嘉上平静地说。
桥本正三还是不甘心,“你现在一时冲动任性,作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将来后悔已为时晚矣。”
“伯父此言差矣。”容嘉上摇头,也不因被指责而流露一丝不悦,端的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出去运输和南方的种植园,容家还有建筑和进出口公司,都是正正经经、循规蹈矩的清白产业。每年获利虽然不如运输和鸦片种植那么庞大,却是足够养活容家一家老小了。那些不义之财,又风险甚大,不赚也罢。尤其家父受伤后,也自觉自己早年作恶太多遭了报应。我把那些生意脱手,再多多做点善事,为家人行善积德吧。晚辈生性谨慎保守,让伯父见笑了。”
容嘉上把善恶报应都说了出来,让桥本正三再寻不到反驳的词了。一个人不贪利,你就无法一利诱之、动之、胁迫之。容嘉上摆明了一副去财消灾的架势,又把残废的老父搬了出来,旁人再劝,倒是要陷他于不孝之地了。
这事不成,桥本家是贪不了容家的便宜,但是也没亏损。所以桥本正三遗憾了一阵,就把这事放下了,依旧同容嘉上品茶听戏,闲话家常。
156
一五六
桥本诗织今日也跟着父亲来了俱乐部,只等父亲把婚事谈妥了,就叫她进去和容嘉上见一面。可是她坐在雅座里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听差来请她。她一担心容嘉上拒绝,二更担心父亲把这好机会让给了前头两个嫡姐,急得鼻尖冒汗。
一个秀丽动人的年轻孤单一人坐着,又面带焦虑之色,自然引得来俱乐部猎艳的男士们纷纷侧目。桥本诗织坐了半个小时,前后就有四五个男人过来搭讪,想替佳人分忧解劳,都被她不耐烦地打发了。
可总有难缠的男人不怕桥本诗织的白眼,笑嘻嘻地非要请桥本诗织去跳舞。桥本诗织被他抓着了手,气得俏脸浮着红晕,眼角眉梢含羞带恨,反而更妩媚了几分。
正寻思着是否要将桥本家搬出来之际,一只大手拽住那拆白党的衣领,轻轻一挥就将人丢下了舞池,惊得跳舞的人一阵惊呼抱怨。
那男人被人扶起,怒气冲冲地想要冲回去,抬头一见站在上方的高大男人,立刻就萎了。他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沿着舞池边缘灰溜溜地跑走了。
桥本诗织拉了拉裙子,羞羞答答地站起来,朝着那出手相救之人躬身行礼。
“多谢孟先生替我解围。不然我就要被那个登徒子拖走了。”
孟绪安笑盈盈地朝她点了点头,“诗织太客气。只是你这么一位漂亮,怎么就没有一位护花使者呢?”
桥本诗织脸颊羞红,道:“我跟着家父来的。家父和人在包房里谈事,让我在外间小坐。”
“原来如此。”孟绪安道,“既然你一时没伴,孟某请你去吧台喝杯酒如何?不知道令尊是否允许你在外饮酒。”
“不碍事的。”桥本诗织莞尔。
孟绪安便把胳膊伸了出来,让她挽住,带着她朝吧台走。他身材高大健壮,气宇轩昂,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成熟男人的稳健和自信。桥本诗织之前只觉得容嘉上那样清贵高傲如白杨树的青年迷人,现在却发觉孟绪安这样的如松柏的男人更是别有一份震撼人心的雄性气质。
孟绪安是社交场所的宠儿,风流潇洒,幽默诙谐,三言两语就哄得桥本诗织神魂颠倒。桥本诗织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见识有限的女孩子。孟绪安生动地说了些他早年在各国旅游的见闻,就逗得她不住惊呼轻笑,不自觉被孟绪安套了许多桥本家的隐私都没发觉。
容嘉上辞了桥本正三出来,经过俱乐部大厅的时候,就见孟绪安正在和桥本诗织谈笑风生。桥本诗织一脸孺慕崇拜,两眼闪闪发光地凝视着孟绪安,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边不远经过的容嘉上。
容嘉上哪里看不出来孟绪安在套桥本诗织的话,可也懒得理会,笑笑便出了门。
正值深夜,但是霞飞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容嘉上站在路边抽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两个保镖跟着他。
“是你?”他注意到一个保镖就是之前挑中的阿文。
阿文严肃拘谨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犀利地左右扫着。街上人来人往,但凡有人靠容嘉上近了些,都要被他凶神恶煞地推开。
“别紧张。”容嘉上虽然不信阿文,可看他这样又觉得有点好笑,“你以前做过保镖吗?”
“没有。”阿文说,“但是张哥说过做保镖要做什么。首先不能让陌生人靠近大少爷。”
容嘉上笑了笑,觉得这阿文紧张时的神情有几分眼熟,却并不是因为和自己长得像的缘故。
正思索着,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另外一个保镖拉开了车门,请容嘉上上车。
容嘉上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窗外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了司机汗涔涔的脸上。
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司机紧张地斜眼看过来,见容嘉上正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惶之色,下意识放下手刹。
“住手——”容嘉上大喝。
千钧一发之际,阿文拽着容嘉上的后颈,连拖带推地将他扑倒在路边一个大邮筒背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同一时刻响起,车瞬间就被一只无形的打手被撕得粉碎,滚滚热浪四散,冲得近处的路人横飞跌倒,熊熊火焰窜起一丈多高。
大邮筒替容嘉上和阿文挡住了爆炸的冲击和热浪,可其他人却没有他们这么好运。这样剧烈的爆炸下,车里的司机和站在车边的保镖显然已没有了生还的可能。更有好几个被爆炸波及的路人此刻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呻吟。
身后的俱乐部临街的一面墙的窗玻璃都被全数震裂,碎玻璃纷纷扬扬散落一街。一只断手从窗户飞进来,落在一张桌子上。女客见状,尖叫的尖叫,晕倒的晕倒,连男人都被吓得丢下女伴自顾逃跑。
孟绪安倒是爆炸后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当即撇下了桥本诗织,带着保镖扶着枪冲了出去。
外面的情景十分惨烈,被炸飞的车和人体碎片散落一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前就落了一只断脚。燃烧的车周围到处是鲜血和碎片,受伤的路人随处可见。
“容大少爷?”孟绪安看到了容嘉上“你没事吧?是你家的车炸了?”
这么狼狈的样子偏偏被情敌撞见了,真是个晦气的事。容嘉上没利孟绪安伸过来的手,自己和阿文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
“多谢孟老板关心。只是我也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容嘉上并不打算把事情缘由告诉孟绪安,“阿文,去打电话让家里多开一辆车过来,帮忙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
“我有车。”孟绪安说着,让司机开着自己的车,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大局当前,他和容嘉上都将恩怨暂且放在一边,一起帮着查看伤员。又有回过神来的人也走了过来,加入了他们。好在七八个受伤的路人当时隔得远,都是皮肉伤,只有一个跌断了胳膊,需要将养一些时日。
容嘉上额角被邮筒上一枚钉子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流,满身灰尘,坐在路边,狼狈不堪。桥本诗织壮着胆子出门张望,一眼看到他这如修罗般的模样,大惊失色。
“嘉上,你在流血!”桥本诗织拿手帕去擦容嘉上的脸,“怎么搞的?疼不疼?”
“没事,只是小伤。”容嘉上冷淡地把头扭开了,对阿文道,“刚才头晕了忘了问,你没受伤吧?”
“只有一点磕碰,大少爷不用担心。”阿文低声说,又补充了一句没,“不是赵叔干的。”
“你对他倒忠心。”容嘉上哼笑,“放心,肯定不是他干的。他还需要我活着在文书上签字呢。”
阿文面无表情,抱手而立,好似一尊清俊的雕像。
桥本诗织被晾在了一边,尴尬之情难以言喻。恰好孟绪安回转了来,对容嘉上道:“巡捕房的人一会儿就要到了。容公子若是不想被询问,不如早些回家休息?”
容嘉上知道孟绪安已经猜出来这次爆炸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这种家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厮杀危害了无辜路人,是社会相当忌讳抵触的。容嘉上虽然是受害者,却也不得不再次替家里那些不省事的叔伯们收拾烂摊子,吃个闷亏将此事瞒下来。那此事他假装不知情溜走是最好的。
“今日受伤的人的医药费,全都应当由容家来出的。”容嘉上说。
“那我就不同容公子抢功了。”孟绪安笑道,又朝沉默站在一边的阿文多看了两眼,“就是最近世道不太平,容公子出门还请多加小心。我看你这个保镖身手不错,今日多亏了他反应及时。”
两个男人神色严肃冷峻地低声交流着。桥本诗织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好似花中蝴蝶一样忙碌。
看容嘉上这态度,肯定是拒绝了父亲的联姻的提议。桥本诗织发觉自己并没想象中那么失望了。上帝关上了一扇窗,却又给她开了一扇门。孟绪安,美国华裔银行家,天之骄子,真正的诗礼世家的当家人,这出身可比倒卖鸦片出身的容家高贵到月亮上去了。
况且孟绪安年长而成熟稳重,俊朗高大,知情识趣,对她又温柔又有耐心。桥本诗织知道孟绪安红颜知己不少,可他这样优秀的男人风流是正常的。也许正是见多了妩媚妖娆的交际花和大明星们,反而会更喜欢自己这种清雅秀颀、婉约书香的女孩子呢?
天下男人这么多,满上海小开也不少,何必吊死在容嘉上一棵树上。桥本诗织心里有了盘算,等桥本三郎出来了,她挽着孟绪安,娇滴滴地对父亲道:“父亲,这位孟先生刚才救了我呢。”
容嘉上对桥本诗织这语气再熟悉不过,一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他望了一眼似乎一无所知的孟绪安,和一眼都不多看他的桥本诗织,在巡捕房警车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中,钻进了来接他的车里。他们从还在燃烧的车架子旁边驶过,迅速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容家女眷们都已经入睡,要直到明日早上才会从报纸上看到容嘉上遇刺的消息。容嘉上回房洗澡,微烫的水淋在手腕擦伤的地方,带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刚才同死亡擦肩的一幕。
背叛他的司机要调查,殉职的保镖家属要抚恤。吃了这么大的亏,又要如何报复那些个对他下手的元老,如何权衡各方势力……
容嘉上隐隐头疼,满脑子思绪杂乱,直到房中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已是凌晨一点,这个时候来电话,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容嘉上围了一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暴躁地接起了电话:“又有什么事?”
“……”冯世真轻柔如夜风般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传来,“是我。”
一时间,如月出云一般,容嘉上满腔郁愤一扫而空,只余纯粹的心弦颤动。
“我听孟绪安说了。你没事吧?”冯世真轻声问着。
容嘉上在沙发里坐下,话筒贴着脸颊,“没事,保镖反应很快。等等!你难道现在住在孟绪安家里?”
冯世真笑了笑,说:“我在你们家门外。”
容嘉上唰地坐直,愣了一秒,难以置信,紧接着把话筒一丢,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冯世真站在容府门外第二个路灯下,送她来的车停在远远的路口。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却有别于冬日的死气沉沉,而在风里多了许多新鲜湿润的气息。冯世真静静地靠墙站着,仿佛能听到枝叶正在树干里酝酿着,准备再等一场春雨就冒出枝头;听到鸟儿在巢中安睡,等着明日第一缕晨光破晓之际一展歌喉。她还听到身后的宅子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她奔来。
冯世真等着那脚步声近了,才自阴影里走出来。下一瞬,就被人用力拥入了怀中。
这一幕真像她在北平时和容嘉上在雪地里相拥的那一刻。只是没有了满地积雪,唯有路灯依旧。
容嘉上捧着她的脸,不住亲吻她的唇,“这么晚怎么跑来了?你的脸都冻僵了,要和我进去吗?”
冯世真摇头,“我不放心,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没事。”容嘉上摊手,“你看,四肢俱全,脑袋也在肩膀上,也没傻。就算傻了,也认得出你。”
冯世真促狭道:“那我得出张卷子考考你才能确定。”
“随便你怎么考。”容嘉上搂住她,吻着她冰凉的脸颊,“真不和我进去?她们都睡了,不会知道的。”
“不。”冯世真认真地摇头,“你爹还在里面。我不想靠近他所在的地方。”
容嘉上苦笑,抱紧了她,“罢了,只要能见到你就好。”
“你要注意安全。”冯世真低声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又有何未来可谈?”
“我知道的。”容嘉上说,“再坚持一下。一切就快结束了。世真,我真想你……”
冯世真抬头吻住他。容嘉上抱紧了她,将人摁在阴影里,辗转着深吻,贪婪地索取着,努力想从对方身上吸取一点安宁和勇气。
“大少爷。”一个男声极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缱绻温情,“外面不安全。您最好还是进屋去。”
“滚!”容嘉上暴躁地扭头骂。
“我该回去了。”冯世真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容嘉上,朝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高瘦青年望了一眼,“你才遇刺,你这保镖也是尽忠职守罢了。”
容嘉上长叹一声,无奈地松开了手。
冯世真走出了阴影,朝阿文点了点头,忽而顿住,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他……”
“和我有点像。我知道。”容嘉上说,“是赵华安送给我的保镖,据说枪法极好。”
冯世真听了,越发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朝阿文扯了一个冷淡的笑。阿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走了。”冯世真转身不舍地摸了摸容嘉上的脸,“好好休息。”
“好。”容嘉上和她额头相抵,舍不得放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冯世真笑着推开他,后退了两步,忽然把帽子摘了下来,朝他晃了晃一头精致的短卷发。
“如何?”
容嘉上惊艳地睁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冯世真却是嫣然一笑,脚步轻盈转身快步走远,上车而去。
一五七
次日一早,全城的报纸果然都在报道容家遇刺的事。报纸为了博眼球,不惜把添油加醋,将整个事件写得惊险无比。又因为容嘉上不接受采访,又不露面,很多报纸都信誓旦旦地宣称他受了重伤,甚至已经不治。
容家电话铃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总有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亲友致电来打听问候。容太太烦不胜烦,干脆命人拔了电话线,这才消停了。
还有不少社会知名人士在报纸上对凶手口诛笔伐,指责其在闹市区引爆,危及路人,实在是丧心病狂,伤天害理。可是巡捕房贯是无能的,忙了一通也没有抓到凶手。倒是容嘉上吃了这么大的亏,也没见去报复谁,又被讥笑了一番无能怯懦。
桥本诗织看着报纸,坚定地将容嘉上抛在了脑后,对着镜子扑粉描眉,准备去赴孟绪安的约会。做孟家未来的女主人已成了她的新目标。
容家接连出事,尤其是四少爷夭折后,让容芳桦和伍云弛不得不把婚礼从三月推迟到了四月下旬。伍家人其实已是很是不想和容家结亲的,可是婚事既然已定下了,伍云弛自己又坚持要娶容芳桦,伍家长辈也无可奈何。容嘉上担心妹子这样嫁过去会受婆母妯娌的挤兑,还做主给了她一栋位于南京紫金山的小别墅添妆。
大姨太太背地里开心不已,对容嘉上也感恩戴德,唯独怕容太太不高兴,却没想到容太太一声不吭。事实上,容太太这段时间安分得都有点反常。她不再出门打牌社交,连百货商店新来了春季货都没能引得她出门逛逛。她每天早饭后去西堂走一圈,平时都呆在屋里清点嫁妆,将债券和股票都一点点转到了芳林名下。
芳林对此一无所知。中西女塾开了学,她和容芳桦平日里都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来一日。
容芳桦出意外的事虽然已被尽量隐瞒,可依旧被报纸含沙射影报道了。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来上学的,已经做好了被同学打探和侧目的准备。但是当女同学们聚集在一起,一边斜眼看她,一边悄声议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感受到那个雨夜的阴冷和痛苦。
容芳林自从容芳桦出事以来,尽最大努力表现出了她身为长姐对妹妹的友爱。她耐心地陪伴着芳桦,处处照顾她。在学校里,两人也形影不离。
容芳桦很感激姐姐对自己的关爱。可是伤痛的经历让她迅速成长起来。她现在的心智已经远超过了还停留在校园和蝴蝶结的容芳林。在容芳林为功课和同学友情烦恼的时候,容芳桦却在思考着婚姻,思考着怎么在婆家立足,怎么彻底赢得伍云弛的心,而不是将就着这一份出于同情怜悯的婚姻。
而容芳林也有自己的烦恼。桥本太一虽然不是她的未婚夫,可到底也是死在和她相亲的宴会上。容芳林早年为人清高傲慢,也得罪过几个千金。在有心人的编排下,容芳林“克夫”的名声悄然流传开来。
容家自去年末以来,败迹十分明显:频频出各种意外、丑闻,兄长又把大量产业拱手让人。中西女塾这样的贵族名校虽然校规十分严格,立志培养品德优秀的淑女,可背地里总有小团体,总有歧视。官员名士家的女孩瞧不起容家是暴发户,商人的女孩觉得容家败落了,都不大肯和容家姐妹一道玩。
容家姐妹千辛万苦才考上了这一所梦寐以求的名校,却发现现实生活和理想大相径庭。她们回想起去年在冯世真的带领下努力补课背书,每日都憧憬着考中时的情景,都觉得恍如隔世,更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天真愚蠢。
硝烟滚滚中,容家再次招开了股东大会。容嘉上正式退出了运输和种植两个公司的董事会,股份一半转让给了赵华安,剩下一半平分给了其余几个股东,竟然是一点都没有留。
这些日子里,报纸上一直在说容家的事,字里行间都在讥笑容嘉上没本事,守不住产业,只得拱手让人。然后又把容嘉上被杜兰馨戴绿帽子的事拿出来嘲笑了一番。
等到所有合同签署完毕,那些暗处的人才终于放过了容嘉上,将炮火转向赵华安。
容嘉上曾问过阿文是否想回到赵华安身边,阿文却选择留下来。他如今对容嘉上有过救命之恩,容嘉上也不勉强他,面上对他也十分信任,进出都把他带在身边。
陈秘书也将阿文的调查报告送到了容嘉上的办公桌前。
“阿文今年二十三岁,还没家室。他据说是赵华安一个手下的遗腹子,跟着寡母在鸦片园里长大。因为从小就聪明,不知怎么入了赵华安的眼,特意吩咐过重点培养他,让他上了学,还让他跟着副手做事。”
容嘉上听了哼道:“怎么看着都想是培养来做自己心腹干将的,怎么会送到我身边来做个保镖?况且我现在已经把军火和大烟丢出去了,已经没了剥削价值了,也该将他召唤回去才是。”
“大少爷有什么打算?”陈秘书问。
“不动应万变吧。”容嘉上道,“继续盯着他,有什么异动及时汇报给我。”
陈秘书应下,又说:“之前为老爷的伤联系的那个美国医生来了电报,问老爷什么时候去美国接受检查,好为做手术准备。”
容嘉上却有些举棋不定。
容定坤自打知道儿子疯狂败家,把自己血汗打下来的大半江山拱手送人后,就不肯再见容嘉上。就算见了也是从头到尾唾骂不休,把触手能及的所有东西都抓起来朝容嘉上砸。容嘉上懒得自讨没趣,也已有一个来月没怎么去见他了。
容定坤现在已自暴自弃,也不再想着治伤,更不爱出门,只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大烟和听戏。他这个状态,就算容嘉上把他送到美国,也想必不会配合治疗的,不过白白浪费钱。可不送,又有些说不过去。
容嘉上思索之际,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陈秘书在他示意下接了起来,应了两声,忽然神色一变。
容嘉上以眼神询问。
陈秘书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兴奋道:“大少爷,几位堂主们果真开始火拼了。昨日一连烧了三个鸦片园,甚至还开了轮胎上捆了铁链子的车进地里,把才种下的球茎都全碾烂了!”
一五八
第十八章
一九二七年注定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年份。元宵刚过没有多久,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全城戒严了两日,到处可见警察在追捕起义人士。报纸上也在大肆报道此事,抨击唾骂政府的,支持工人的,觉得工人是在闹事的,各种理论充斥版面,口舌之争打得十分热闹。
冯世真一贯醉心学术,并不怎么关心政治。但是有了孟绪安的提醒,她发觉兄长冯世勋确实对政治十分热心。工人起义失败后,难过得好似自己亲身经历似的,消沉了好几日。冯世真有心和哥哥好生谈一谈,了解一下他所想,无奈她这边的事也到了最后要紧的阶段,自顾不暇,只有暂时把兄妹谈心搁置在一边。
时间进入了三月,蛰伏已久的温暖春意终于伴随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然降临。几乎只是一夜之间,整片大地就蒙上了一层嫩绿的色彩。春从每一寸土地中钻出来,带着蓬勃朝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唤醒了天空中的蓝,撩拨着路人们的心。
于是,郊外多了一踏青的游人,城市各处多了成双结对的热恋情侣。摩登女郎们换上了最新款式的春装,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纤细小腿,踩着高了半寸的皮鞋,结伴说笑着穿过长街。
大明星肖宝丽的新电影的海报高高悬挂在电影院的外墙上,明眸善睐、烈焰红唇,引得放学路过的男学生们流连忘返。
没有战火的威胁和饥荒的恐吓,上海城一如既往地繁华着,处处歌舞升平,霓虹灯夜继一夜地点亮一片天空。
就连消沉了数月的容家也在春日里重新活泛了起来。
园丁修剪去了过分茂密的枝叶,庭院重新变得敞亮。落叶扫尽后,草地绿意盎然,容嘉上新买的两只德国小狼狗撒着脚丫子追着觅食的小鸟。大宅里,容太太指挥着听差们把厚重的窗帘换了下来,清澄明媚的春光充盈室内,照得细尘飞舞。就连西堂也被收拾一新,被容定坤砸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也重修修补完整,贴了新的墙纸。
“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容定坤用沙哑的声音讥嘲着。
容嘉上一边看着听差搬动家具,一边道:“爹放心,我怎么会让贪图我们家产业的人好过?”
“怎么?”容定坤急切地问,“南边出了什么事了?”
容嘉上平静一笑,“爹希望他们有什么报应?”
“当然是自相残杀,全都不得好死!”容定坤咬牙切齿。
容嘉上点了点头,幽幽道:“那你或许能够如愿以偿呢。”
遥远的西南边的动荡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容嘉上和孟绪安等人的手中。冯世真当初通宵熬夜整理策划,随后又和孟绪安他们多次商议推敲出来的策略,顺利地发挥了作用。
破解了密码后,容家在西南地区的运输线路尽在孟绪安掌握之中。孟绪安却并不忙着抢夺,而是上演了一出挑拨离间的好戏。
劫下张三的货,栽赃到李四头上,引得张李两派为了抢夺货物火拼厮杀不算。还将王五的货运信息有意透露给刘二,引得刘二中途埋伏打劫王五。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绪安有意不动赵华安。赵华安见昔日弟兄们混战,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自然带人在后面捡漏,先是自王刘之争中抢了大半的货,又在张李的血战之中煽风点火,帮着张三吞并了李四,随即又干掉了受了重创的张三。
不过短短十来天,当初叫嚣着逼迫过容嘉上的几位叔伯,就折损了三位。赵华安势力不断壮大,又和桥本正三重续了合约,两家决定合资开设一家新的进出口公司,地址就选在容家进出口公司的对门大厦里。
这个事容嘉上倒是没让人告诉容定坤。他虽然不怕被容定坤骂,却还不想在容芳桦的婚礼前把亲爹气死。
赵华安春风得意,处理完了云南的事务,返回了上海。他最近通过桥本谈了一笔军火生意,购置了一批美国技术、日本生产的新型,打算运回云南卖给当地土司,可以狠狠赚一笔。桥本正三还给了他两个俏生生的日本少女,还想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个给自己次子为妻。
赵华安或许对容太太是真有几分感情,可在其他处,却是个标准的浪荡子。他正妻在乡下伺候公婆,三个妾陪他住在上海的公馆里,外面还有两个外室。嫡庶加私生子算在一起,足有十来个,适龄该婚配的女儿就有四五个。嫁去桥本家是何等好的婚事,姨太太们和外室们为了这一个名额抢得头破血流,都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去。
一女人成天在家里打得乌烟瘴气,女儿们也跟着缠着赵华安哭闹撒娇。赵华安招架不住这些母夜叉,带着两个温柔顺从的日本妾搬去了小公馆,就等接到了货后跟着货回昆明。
冯世真作为孟绪安的女伴一同出席某个新大厦的剪彩仪式的时候,同衣冠楚楚的赵华安不期而遇。
短短月余未见,赵华安今非昔比,少说胖了十斤,一贯穿长袍马褂的他也穿起了三件套的西装,头发修剪地颇短,面孔虽然晒黑了不少,却是黑里发亮。他今日是剪彩嘉宾,才刚上台风光了一场,此刻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得意之色。
赵华安见了冯世真,却好比当面被泼了一盆冷水,洋洋得意的神色被冲得干干净净。他和冯世真之间的恩怨,两人虽然没有对质过,却都心知肚明。冯世真目光阴鸷冰冷,赵华安也嘴角抽搐,露出讪讪之色。
实在不是他胆怯,而是他也想不到这个当初看着斯斯文文的女老师竟然会有那么锋锐有力的眼神,好似两把百炼而成的钢刀,毫不掩饰地朝他身上刺来。而她现在偏偏又投靠了孟绪安。孟家有政府作为后台,也是他赵华安得罪不起的。
“赵老板。”冯世真倒是主动和赵华安打招呼,笑意苒苒,“您如今终于不用屈居人下,可以扬眉吐气了,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呢。”
赵华安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躲,也没回应。
冯世真却不肯放过他,崇拜道:“听说云南那边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都被赵老板出手收拾干净了。看样子赵老板之前屈居于秦水根手下,真是屈才了。”
她直接称呼秦水根,听得赵华安脸皮忍不住抽了又抽,终于开口道:“冯,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以为呢?”冯世真侧头笑得天真无邪,“你知道吗,我后来想起来了。杀了我娘的确实是秦水根,但是追着砍杀我的,是你呢!”
赵华安阴鸷地盯着冯世真,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认了下来。
冯世真晃着酒杯笑道:“这些日子里,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还赵老板您当年的一刀之恩?”
赵华安脖颈额头青筋曝露,手抖着,强忍着摸枪的冲动。
可冯世真不再搭理他,把酒杯随意一放,转身姗姗离去。女郎背影窈窕柔韧,纤丽动人,却是让赵华安自心底升腾起阵阵寒意。
“想好让他怎么死了吗?”孟绪安伸手挽着冯世真,贴着她的耳朵,状似温柔调情。
冯世真把头挪开了些,收回了阴冷的目光,道:“他的那批货,明日中午进港。他会先在上海卖掉一些,再把剩余的往西南运。赵华安会亲自押船。明日午夜,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真期待呢。”孟绪安浅笑,“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有七爷做我的后盾,我才有恃无恐呀。”冯世真恭维道,“七爷您放心。这件事,绝对半点都查不到我们头上。我就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让赵华安自己主动往里面跳。”
“你们女人复仇就是麻烦。若换成我,一枪打死就完事了。”孟绪安道。
“也没见您一枪打死秦水根。”冯世真嗤笑,“况且,死得痛快,怎么比得上活着受罪更能惩罚折磨他们?秦水根会终身残废,活得不人不鬼的。而赵华安,我也要让他失去一切,活得像阴沟老鼠!”
孟绪安和冯世真碰了碰杯,“提醒我不要得罪你。”
冯世真根本不想和赵华安说话,甚至不想和他共处一室。赵华安看她和孟绪安低语了几句,孟绪安一脸温情体贴,朝旁人告罪,带着她离去了。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又恨冯世真有了孟绪安这个后台,让他想补一刀斩草除根都不行。
当初杀白氏和灭容家,赵华安都有参与。冯世真已经将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让容家衰败至此了,接下来就该来报复赵华安了。赵华安想防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心神不宁,宴会进行到一半也离场回了家。
好在到了第二日,赵华安的货顺利抵港。他检验货物,银货两讫,又亲自盯着吊车把货箱运到了自己的船上,派人把守,就等明日两个已经约好了的买家上门来谈生意了。
孟家的书房里,两张大书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摆放着三台发报机,两台电话,还有许多资料。每台发报机和电话前都守着一个人。冯世真和杨秀成各坐长桌的一头,孟绪安则叼着雪茄,姿态悠闲地靠着窗户站着。
秒针嘀嗒走动,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杨秀成有些紧张地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汗,冯世真却是一脸闲适,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英文。
“嘀铃——”一台电话突然响起。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冯世真点了点头,负责的人接起了话筒,听了片刻后道:“七爷,冯,海鸥已经就位!”
“好。”冯世真把书丢开,扬眉道,“我们动手吧!”
一名发报员拿起冯世真写好的密码条,敲击了起来。
午夜的港口,不用卸货的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山。港口的码头依旧热闹,通宵劳作的工人和水手们同流莺们寻欢作乐,煤气灯的光倒映在水面,随着波涛荡漾,如片片碎金。
留守在赵家船上的手下正在船舱里打牌,小头目则坐在舵手椅里,脚搭在仪表盘上,鼾声大作。
电报机突然响起了嘀嘀声。昏昏欲睡的发报员被同伴拍脑袋叫醒了,急忙揉着眼睛接受电报。
“这半夜了,怎么还发有人电报过来?”正赌得眼红的打手不耐烦。
发报员记下了电报条,又拿着密码本逐一把电报翻译了出来,挠着头地去找小头目。
“金哥,上头说情况有变,让我们把货挪个地方。”
“挪地方?”小头目被推醒过来,暴躁道,“这半夜的,这么重要的货,怎么说挪就挪?”
“赵爷那边发来的电报上写的。”发报员把电报递了过去。
只见翻译出来的电报上写着:“情况有变,速将包裹转置于四号码头驳船日出昆山号!”
小头目脸上两道寡淡的眉吃力地拧着。拿着电报翻来覆去地看。他并不是头脑活泛机灵之人,直觉此事有些不对劲,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去了码头找了个电话,给赵府拨了过去。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赵府管家着急地嚷着:“来了吗?人派出来了吗?”
“王管家?”阿金道,“我是阿金呀。我们在码头,收到个电报,让我们……”
“转移货物,是不是?”管家大声道,“赶紧的呀,还打什么电话?赵爷遇刺了,昏迷前吩咐人发电报让你们把货赶紧转移了!喂,快把热水给楼上送去,磨蹭什么!一五八
第十八章
一九二七年注定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年份。元宵刚过没有多久,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全城戒严了两日,到处可见警察在追捕起义人士。报纸上也在大肆报道此事,抨击唾骂政府的,支持工人的,觉得工人是在闹事的,各种理论充斥版面,口舌之争打得十分热闹。
冯世真一贯醉心学术,并不怎么关心政治。但是有了孟绪安的提醒,她发觉兄长冯世勋确实对政治十分热心。工人起义失败后,难过得好似自己亲身经历似的,消沉了好几日。冯世真有心和哥哥好生谈一谈,了解一下他所想,无奈她这边的事也到了最后要紧的阶段,自顾不暇,只有暂时把兄妹谈心搁置在一边。
时间进入了三月,蛰伏已久的温暖春意终于伴随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然降临。几乎只是一夜之间,整片大地就蒙上了一层嫩绿的色彩。春从每一寸土地中钻出来,带着蓬勃朝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唤醒了天空中的蓝,撩拨着路人们的心。
于是,郊外多了一踏青的游人,城市各处多了成双结对的热恋情侣。摩登女郎们换上了最新款式的春装,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纤细小腿,踩着高了半寸的皮鞋,结伴说笑着穿过长街。
大明星肖宝丽的新电影的海报高高悬挂在电影院的外墙上,明眸善睐、烈焰红唇,引得放学路过的男学生们流连忘返。
没有战火的威胁和饥荒的恐吓,上海城一如既往地繁华着,处处歌舞升平,霓虹灯夜继一夜地点亮一片天空。
就连消沉了数月的容家也在春日里重新活泛了起来。
园丁修剪去了过分茂密的枝叶,庭院重新变得敞亮。落叶扫尽后,草地绿意盎然,容嘉上新买的两只德国小狼狗撒着脚丫子追着觅食的小鸟。大宅里,容太太指挥着听差们把厚重的窗帘换了下来,清澄明媚的春光充盈室内,照得细尘飞舞。就连西堂也被收拾一新,被容定坤砸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也重修修补完整,贴了新的墙纸。
“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容定坤用沙哑的声音讥嘲着。
容嘉上一边看着听差搬动家具,一边道:“爹放心,我怎么会让贪图我们家产业的人好过?”
“怎么?”容定坤急切地问,“南边出了什么事了?”
容嘉上平静一笑,“爹希望他们有什么报应?”
“当然是自相残杀,全都不得好死!”容定坤咬牙切齿。
容嘉上点了点头,幽幽道:“那你或许能够如愿以偿呢。”
遥远的西南边的动荡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容嘉上和孟绪安等人的手中。冯世真当初通宵熬夜整理策划,随后又和孟绪安他们多次商议推敲出来的策略,顺利地发挥了作用。
破解了密码后,容家在西南地区的运输线路尽在孟绪安掌握之中。孟绪安却并不忙着抢夺,而是上演了一出挑拨离间的好戏。
劫下张三的货,栽赃到李四头上,引得张李两派为了抢夺货物火拼厮杀不算。还将王五的货运信息有意透露给刘二,引得刘二中途埋伏打劫王五。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绪安有意不动赵华安。赵华安见昔日弟兄们混战,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自然带人在后面捡漏,先是自王刘之争中抢了大半的货,又在张李的血战之中煽风点火,帮着张三吞并了李四,随即又干掉了受了重创的张三。
不过短短十来天,当初叫嚣着逼迫过容嘉上的几位叔伯,就折损了三位。赵华安势力不断壮大,又和桥本正三重续了合约,两家决定合资开设一家新的进出口公司,地址就选在容家进出口公司的对门大厦里。
这个事容嘉上倒是没让人告诉容定坤。他虽然不怕被容定坤骂,却还不想在容芳桦的婚礼前把亲爹气死。
赵华安春风得意,处理完了云南的事务,返回了上海。他最近通过桥本谈了一笔军火生意,购置了一批美国技术、日本生产的新型,打算运回云南卖给当地土司,可以狠狠赚一笔。桥本正三还给了他两个俏生生的日本少女,还想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个给自己次子为妻。
赵华安或许对容太太是真有几分感情,可在其他处,却是个标准的浪荡子。他正妻在乡下伺候公婆,三个妾陪他住在上海的公馆里,外面还有两个外室。嫡庶加私生子算在一起,足有十来个,适龄该婚配的女儿就有四五个。嫁去桥本家是何等好的婚事,姨太太们和外室们为了这一个名额抢得头破血流,都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去。
一女人成天在家里打得乌烟瘴气,女儿们也跟着缠着赵华安哭闹撒娇。赵华安招架不住这些母夜叉,带着两个温柔顺从的日本妾搬去了小公馆,就等接到了货后跟着货回昆明。
冯世真作为孟绪安的女伴一同出席某个新大厦的剪彩仪式的时候,同衣冠楚楚的赵华安不期而遇。
短短月余未见,赵华安今非昔比,少说胖了十斤,一贯穿长袍马褂的他也穿起了三件套的西装,头发修剪地颇短,面孔虽然晒黑了不少,却是黑里发亮。他今日是剪彩嘉宾,才刚上台风光了一场,此刻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得意之色。
赵华安见了冯世真,却好比当面被泼了一盆冷水,洋洋得意的神色被冲得干干净净。他和冯世真之间的恩怨,两人虽然没有对质过,却都心知肚明。冯世真目光阴鸷冰冷,赵华安也嘴角抽搐,露出讪讪之色。
实在不是他胆怯,而是他也想不到这个当初看着斯斯文文的女老师竟然会有那么锋锐有力的眼神,好似两把百炼而成的钢刀,毫不掩饰地朝他身上刺来。而她现在偏偏又投靠了孟绪安。孟家有政府作为后台,也是他赵华安得罪不起的。
“赵老板。”冯世真倒是主动和赵华安打招呼,笑意苒苒,“您如今终于不用屈居人下,可以扬眉吐气了,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呢。”
赵华安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躲,也没回应。
冯世真却不肯放过他,崇拜道:“听说云南那边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都被赵老板出手收拾干净了。看样子赵老板之前屈居于秦水根手下,真是屈才了。”
她直接称呼秦水根,听得赵华安脸皮忍不住抽了又抽,终于开口道:“冯,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以为呢?”冯世真侧头笑得天真无邪,“你知道吗,我后来想起来了。杀了我娘的确实是秦水根,但是追着砍杀我的,是你呢!”
赵华安阴鸷地盯着冯世真,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认了下来。
冯世真晃着酒杯笑道:“这些日子里,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还赵老板您当年的一刀之恩?”
赵华安脖颈额头青筋曝露,手抖着,强忍着摸枪的冲动。
可冯世真不再搭理他,把酒杯随意一放,转身姗姗离去。女郎背影窈窕柔韧,纤丽动人,却是让赵华安自心底升腾起阵阵寒意。
“想好让他怎么死了吗?”孟绪安伸手挽着冯世真,贴着她的耳朵,状似温柔调情。
冯世真把头挪开了些,收回了阴冷的目光,道:“他的那批货,明日中午进港。他会先在上海卖掉一些,再把剩余的往西南运。赵华安会亲自押船。明日午夜,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真期待呢。”孟绪安浅笑,“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有七爷做我的后盾,我才有恃无恐呀。”冯世真恭维道,“七爷您放心。这件事,绝对半点都查不到我们头上。我就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让赵华安自己主动往里面跳。”
“你们女人复仇就是麻烦。若换成我,一枪打死就完事了。”孟绪安道。
“也没见您一枪打死秦水根。”冯世真嗤笑,“况且,死得痛快,怎么比得上活着受罪更能惩罚折磨他们?秦水根会终身残废,活得不人不鬼的。而赵华安,我也要让他失去一切,活得像阴沟老鼠!”
孟绪安和冯世真碰了碰杯,“提醒我不要得罪你。”
冯世真根本不想和赵华安说话,甚至不想和他共处一室。赵华安看她和孟绪安低语了几句,孟绪安一脸温情体贴,朝旁人告罪,带着她离去了。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又恨冯世真有了孟绪安这个后台,让他想补一刀斩草除根都不行。
当初杀白氏和灭容家,赵华安都有参与。冯世真已经将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让容家衰败至此了,接下来就该来报复赵华安了。赵华安想防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心神不宁,宴会进行到一半也离场回了家。
好在到了第二日,赵华安的货顺利抵港。他检验货物,银货两讫,又亲自盯着吊车把货箱运到了自己的船上,派人把守,就等明日两个已经约好了的买家上门来谈生意了。
孟家的书房里,两张大书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摆放着三台发报机,两台电话,还有许多资料。每台发报机和电话前都守着一个人。冯世真和杨秀成各坐长桌的一头,孟绪安则叼着雪茄,姿态悠闲地靠着窗户站着。
秒针嘀嗒走动,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杨秀成有些紧张地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汗,冯世真却是一脸闲适,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英文。
“嘀铃——”一台电话突然响起。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冯世真点了点头,负责的人接起了话筒,听了片刻后道:“七爷,冯,海鸥已经就位!”
“好。”冯世真把书丢开,扬眉道,“我们动手吧!”
一名发报员拿起冯世真写好的密码条,敲击了起来。
午夜的港口,不用卸货的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山。港口的码头依旧热闹,通宵劳作的工人和水手们同流莺们寻欢作乐,煤气灯的光倒映在水面,随着波涛荡漾,如片片碎金。
留守在赵家船上的手下正在船舱里打牌,小头目则坐在舵手椅里,脚搭在仪表盘上,鼾声大作。
电报机突然响起了嘀嘀声。昏昏欲睡的发报员被同伴拍脑袋叫醒了,急忙揉着眼睛接受电报。
“这半夜了,怎么还发有人电报过来?”正赌得眼红的打手不耐烦。
发报员记下了电报条,又拿着密码本逐一把电报翻译了出来,挠着头地去找小头目。
“金哥,上头说情况有变,让我们把货挪个地方。”
“挪地方?”小头目被推醒过来,暴躁道,“这半夜的,这么重要的货,怎么说挪就挪?”
“赵爷那边发来的电报上写的。”发报员把电报递了过去。
只见翻译出来的电报上写着:“情况有变,速将包裹转置于四号码头驳船日出昆山号!”
小头目脸上两道寡淡的眉吃力地拧着。拿着电报翻来覆去地看。他并不是头脑活泛机灵之人,直觉此事有些不对劲,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去了码头找了个电话,给赵府拨了过去。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赵府管家着急地嚷着:“来了吗?人派出来了吗?”
“王管家?”阿金道,“我是阿金呀。我们在码头,收到个电报,让我们……”
“转移货物,是不是?”管家大声道,“赶紧的呀,还打什么电话?赵爷遇刺了,昏迷前吩咐人发电报让你们把货赶紧转移了!喂,快把热水给楼上送去,磨蹭什么!再去问问医院的救护车什么时候到?”
阿金惊慌道:“赵爷没事吧?需要我带弟兄们回来支援不?”
“你把货看好就是替赵爷尽忠了!”背景里隐约有救护车笛声响起,“来了?快快……”
电话随即被挂断了。
阿金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拔腿就往船上跑。
“快!把船发动了!我们这就去四号码头!快!”
一五九
孟家书房,模仿着赵府管家的男人放下了电话。孟绪安拿起了留声机的磁针,嘈杂的声音骤然消失了。
“他们信了吗?”杨秀成紧张地问。
冯世真翘着脚稳稳坐着,灵巧的手指转着一支铅笔。
两分钟后,另外一台电话响起,立刻被杨秀成接了起来。
“船动了。”他猛地松了一口气,“成了!”
冯世真抿嘴一笑,提起粉笔把小黑板上的第一行字划去。
“接下来就看第二步了。”
赵家的船风风火火地开到了四号码头,“日出昆山”号驳船上的人已等得不耐烦了,打着灯引导他们靠近。阿金留了心,对方虽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却依旧要先对密码再把船接驳。
那人已被孟绪安收买,手里又有冯世真破解的密码,顺理成章地对上了。
“赵爷出事了!”
“我知道!”阿金急道,“赶快卸货。我还急着去看完他老人家呢!”
“哟,你小子倒是知道讨好卖乖!”对方笑着,招呼手下搬运货物。
两艘船上的人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货物全部转移完毕。阿金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带着手下直奔赵府而去。
他前脚走,后脚那条驳船就发动了,缓缓离开了码头,借着夜色的遮掩,不过半晌就消失在了苍茫波涛的尽头。
阿金赶到赵府门口时正是凌晨三点半,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赵府的窗户和头顶的天一样黑,哪里像才出过事的样子?
赵家养的两只大狼狗拼命吼叫,惊动了屋里的人。
赵华安半夜惊醒,心中一阵发慌,推开怀中光溜溜的日本小妾,裹着棉袍就朝外走。他起初还以为是有人来寻仇,可下到楼下,一见阿金一伙人,顿时觉得不妙。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守着货的吗?”
阿金也已吓得冷汗潺潺,声音直打颤:“小的们听说赵爷遇刺了,特意遵照您的吩咐,把货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来给您请安……”
“你胡扯什么?”赵华安怒喝,连珠带炮一通吼,“我什么时候遇刺了?谁让你把货转移了的?转移到哪里去了?”
阿金暗道了一声完了,膝盖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欲哭无泪道:“是赵爷您给咱们发的电报,让咱们转移货物到四号码头的‘日出昆山’号上的。那头船上的还是李三宝和他手下弟兄们呢,也都知道你遇刺的事。瞧,电报还在这里……”
赵华安看也不看那张纸条,抬起布满老茧的蒲扇大掌,一个耳光将阿金抽倒在地,又狠狠提连踢带踩了数脚,一边踹一边骂:“混账!我根本没给你们发电报!你们拿着一封假电报就把货给我搬走了?脑子糊屎的蠢货!”
阿金鼻血长流,抱着赵华安的腿哀嚎道:“赵爷饶命!小的确实是收到了密码电报,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府上。府上管事说您遇刺了,发了电报让我们转移货物的。”
旁边的管事一头雾水,也跟着噗通跪下,“老爷明鉴,十一点后住宅落钥,我就回副楼睡下,没办法回来接什么电话呀。”
赵家的电话有三个分机,一个在客厅,一个在书房,还有一个在赵华安的卧室里。若是有电话响,赵华安也不会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会截了他家的电话,窃取了他的联络密码,忽悠得他的手下把价值连城的货拱手让人?
“老八!肯定是是他!”赵华安气得肺都要炸了,把帐全算在了一个同他斗得最凶的人头上,一脚把阿金踢开,草草换了衣服直奔码头。
到码头时已是四点了,距离转货已过了一个多小时,那艘驳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给我搜!”赵华安咬牙切齿,握着枪发手不住发抖,几欲狠狠扣动扳机打死几个人泄愤,“今天之内必须给我把货找回来。不然我让你们妻儿老小全部给我填了这黄浦江!”
阿金带着手下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可是船入江海,哪里能轻易找得到?大伙儿都是地痞混混出身,别的不提,跑路的本事都是一流的。眼看赵华安气疯了注意不到,他们假装着找货,越走越远,趁着天黑全都溜走了。
赵华安站在码头吹了一阵冷风才回过了神,发觉阿金他们有去无回,登时又气得仰倒。
好在有个小个子手下胆子小,没有跟着跑走。他一溜烟地跑回来道:“赵爷,我在六号码头看到有人在装货,船上有几个箱子像是咱们家的。”
赵华安一听,立刻带人冲了过去。
六号码头正有一艘半大的货轮在装货,船上已经堆放了十来个箱子。箱子都刷了一层深绿色,上面本应该有一个白色马头标志,却被人用白油漆糊住了,只能看到一点轮廓。赵华安属马,他昨日下午才亲自盯着手下把那些军火换到了字家的绿底白标的箱子里!
“原来在这里!”赵华安见那船正在起锚,眼看就要开走了,急得跳脚。
“不能让他们跑了!”有人振臂高呼,“都给我上,把货抢回来!每人赏一百大洋,死了的养你一家老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一出,情奋勇,附和声此起彼伏,抄着家伙就冲了过去。赵华安听着不对想要喝止时,手下都已经全冲了出去,引起了对方注意。一场恶战已爆发,再阻止已来不及了。
他们这一行有三四十人,各个都是配了枪的精壮汉子。一人如猛虎下山般冲向货船,举起枪就朝对方砰砰射击。对方人除了工人外,只有二十来个保卫。赵家在暗他们在明,赵家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随着一番枪林弹雨,对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作鸟兽散。
叫骂声中,赵家手下嚣张大笑道:“敢抢我们赵爷的货,吃十七八个熊心豹胆了。也不去打听一下我们赵爷赵华安的大明!”
赵华安见状大乐,喜滋滋地给一个逃跑的人补了一枪,大摇大摆地上了船。
此时天边已经开始渐渐变亮。赵华安不敢耽搁,立即带人验货,准备让自己的船过来接。可随着一个个箱子打开,众人的神色变了。
箱子里确实装着军火。那些稻草之中,是一枚枚炮弹,一杠杠新式,一盒盒精良的子弹。
太精良了,而且印着英文,以及一个展翅的老鹰的符号。
“赵爷,”赵华安的副手斗胆道,“这是咱们的货吗?这好像……是美国货呀……”
赵华安感觉一道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心慌得在空落落的胸腔里打着晃。
“全都打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箱子全部都打开了,全部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美国货。赵华安的货是日本货,而且是中等品,所有货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这一箱子高射炮弹值钱。
“怎么搞的?不是咱们家的箱子吗?”
副手打湿了手帕去抹箱子上的涂白,那里糊着的不是油漆,是石灰粉。下面,不是众人以为的马头标志,而是美国的飞鹰图标。
“赵爷,”副手压低嗓音说,“看样子,咱们好像是抢错了货了。不过要我说,这货比咱们的那批值钱多了,倒是我们赚了……”
“天下有这样的好事才怪。”赵华安瞪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立刻转头张望,“那个报信的小子呢?”
大伙儿左右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那个面生的小伙子似乎报了信就消失不见了。
“遭了!”赵华安狠狠道,“被算计了!这货抢不得!”
下属们依旧一脸茫然,“赵爷,这货要烫手,赶紧拆了转卖了就是。咱们又不是没有卖过美国货。这货上也没有打编码。”
赵华安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他坚决摇头,道:“这事不对劲!别碰箱子里的货,我们这就下船。快!”
赵华安一边说着,连退数步,转头朝舷梯走。就在这时,码头的楼房上传出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划破长空,砰地击中了敞开的弹药箱。
这一瞬被拉长。赵华安转头一望,随即纵身一跃,朝船下跳去。而那些反应迟了一步的手下却并没有这么幸运。被击中的轰然爆炸,接二连三,摧枯拉朽。船如被一双巨手一把撕裂。碎屑四溅,火光冲天,转眼就吞噬了一切。
巨大的将整个码头都惊动了的爆炸掀起强劲的气浪,将附近的船全都冲得东倒西歪,不住碰撞。货箱纷纷掉落进水中,砸出巨大的水花。码头一大片的窗玻璃齐齐应声碎裂,那无形的气浪甚至掀起了一大片屋顶,瓦砾纷飞。
十来箱的弹药,足足炸了一分多钟才炸完。残破的船燃着熊熊火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斜着沉入水中。
住附近的居民被爆炸惊醒自好梦中惊醒,裹着棉衣,趿着鞋子,纷纷朝这边围了过来。每张面孔都写满了惶恐茫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注意到,旁边一艘船下漆黑的水里,一个浑身透湿的中年男人狼狈地爬了上来,捂着鲜血淋淋的胳膊,脚步踉跄,趁乱消失在了人之中。
天空一片将将开始放明的深蓝,东边海平面上,隐隐波光如一条条细细的白练。
码头的爆炸让不少人误会是打仗,携妻带子匆匆离家躲避。巡捕房和灭火队接到报告赶赴而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华安浑身透湿,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爆炸这么剧烈,那么大一艘驳船都炸沉了,他带来的那手下估计是没有了活路。他倒是因为反应最快跳了水,逃过一劫,却还是被飞溅的碎片划伤了胳膊。
赵华安沿着房屋的阴影前行,躲过了警察的搜寻走到了街上。偏偏时间尚早,黄包车们还没有出来揽客。赵华安不得不裹着湿答答的衣服步行。他抱着受伤的胳膊,狼狈如落水狗。
他如今也拿不准究竟是什么人算计他,毕竟他的仇人实在太多了。只是能把此事策划如此缜密之人,一定还留有后手。于是他也不敢联系任何一个手下,生怕泄露了行踪,只打算先回家看看。
走到赵公馆所在的路口时,附近的教堂正在敲晨钟,是早上六点了。
天色已半亮,路上也有了些行人。赵华安缩头缩脑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轰隆汽车声。他下意识避让到了路边,就见两辆满载着士兵的车气势汹汹地从身边开过,竟然直奔赵府而去。
不会吧?
赵华安脑子一片空白,片刻后回过神,摸着墙角跟过去。
那两辆军车急刹车停在了赵公馆门前,从上面跳下来数十名真枪实弹的士兵,几下就砸开了赵府的大门,冲了进去。
赵府几个小时前才闹过,管事带着几个听差还守在大宅里等着赵华安回来,却没想等到了一凶神恶煞的士兵。
“你们是哪里来的?这里可是德生公司董事长赵老板的公馆,你们是想干什么?快,打电话找巡捕房,说有人来抢劫!”
为首的军官一枪就把电话机打烂了,傲慢冷笑:“找的就是你们赵老板。他两个时辰前带人炸了政府军的军火,我们特来抓人,查抄府邸的。给我动手!”
士兵们一拥而上,抓人的抓人,抄家的抄家,任凭管事叫破了喉咙,都不再多说半个字废话。
赵府上下十来个妻儿老小本好梦正酣,冷不丁被一持枪的士兵从床上拽了下来,被驱赶着关进了书房里。赵府里所有东西全部都被士兵们搜刮了一遍,值钱的流水一般搬上了车,不值钱的全都随手打砸了。
赵华安的两个成年的儿子都在云南,家中全是一妇孺幼子,此刻只一个劲哭闹哀嚎,竟然没有一人能出来主事。那些士兵也丝毫不怜香惜玉,把东西搬完了,竟然还要把赵家人赶出去。
“你们家老爷犯法,炸毁了价值百万的政府财产,你们家这块地皮房子如今都已归公。”带队的军官冷声道,“准你们各自带些常用的东西,这就搬出去吧。”
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被抄了个干净,赵家人此刻又能有什么可拿的?众人被士兵押着回了房间,都只匆匆捡了几件衣服,然后就被赶出了赵府大门。
“若你们家老爷回来找你们,一定要报告给巡捕房。他现在可是首要犯人,抓到了有赏。”军官丢下一句话,带着满载的军车着绝尘而去。赵府多了铁将军和一对封条看门。
赵家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被冷风吹得骨缝生寒,这才回过神来,登时哭得东倒西歪。赵家下人们却是早就趁乱各自卷着包裹跑走了。唯一忠心的管事还被那士兵带走了,说要审问。
看热闹的邻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却没有一个上来慰问相助的。
赵家搬到此处也不过半年,家风糜烂,行事庸俗,邻居都不爱和他们来往。如今看他们家倒霉被抄,同情者有,却是还没有同情到接纳他们回自己家歇脚的。
好在有个邻家的太太提醒道:“你们家老爷不是在外面有小公馆吗?既然是你们老爷置办的,也算你们自家,可以去投靠呀。”
赵家人一听有道理,三个妾也早就不爽那两个外室哄着老爷把值钱东西都往小公馆里搬,正好趁此机会上门搜刮一番。
于是赵家娘子军重燃斗志,派了两个半大的男孩去城里各处联络赵华安的属下和旧友,女人们则浩浩荡荡地朝小公馆开去。
远处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赵华安阴沉着脸看着妻儿老小哭泣呐喊,脚步在原地挪了又挪,却没有上前,而是步步后退,终于转身飞快走掉了。
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被抄了不碍事,可是那些公文资料和他的私印却是落到了军方手中。他没了印信,想联络手下都不便。
赵华安也不知道怎么就炸了政府军的船。政府军的船怎么会那么普通,又才只有那么几个人把守?
他越发觉得这是个惊天大圈套,而自己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踏了进去。
而赵家如今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做生意的罢了,别说是暴发新贵,就算真的富可敌国,对上了真的国家,也如蜉蚍撼树,轻易就能被一指摁死。
政府说他炸了军火,那他再无辜,他也只能把这罪名认下来。更何况他如今根本苦无证据洗刷清白!
赵华安一边快走着,一边飞快地想着对策。
家是没法回了,小公馆也不能去。他有自知之明,只要他一露面,那些女人恐怕各个都会争先恐后举报他。心腹属下昨日已折损了大半,剩下的要是没有被抓走,也一时不可信。他不如先忍气吞声,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联系在云南的两个儿子。横竖他还有产业,舍了上海的盘子,等回了昆明之后再徐徐图之。
赵华安半夜出门,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带,唯一值钱的枪也都掉在水里了。他饥寒交迫,衣服湿透,左臂伤口足有三寸多长,深可见骨,不处理不行。想他混江湖数十年,就算少年出来闯荡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刻一般狼狈。
赵华安前思后想,去了容公馆。
天色已大亮,春光明媚。容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廊下,准备送两位去学校。容太太穿着一条居家的紫色绣花旗袍,裹着开司米围巾,送女儿出来。
赵华安站在容家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眺望着容太太风韵犹存的背影,五感杂陈地叹了一声,寻思着怎么将她叫出来。容太太自从知道了丈夫和赵华安的真面目后,就和赵华安断绝了关系,如今也不知是否还念旧情肯接济他。
赵华安犹豫着,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
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虽然一时辨认不出来,却能让他本能地戒备惧怕。
他猛地转过头,却被一个黑麻袋当头套住,紧接着一个闷棍将他敲晕。
容嘉上抄着手从门房里走出来,看着赵华安被人搬进了车后备箱里,和孟绪安的手下彼此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世真果真猜中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赵华安会来找容太太求助,他们只需守株待兔。
160
一六〇
赵华安是被冷水泼醒的,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手臂迟钝地痛着,鼻端飘着一股白檀的香气。他吃力的转过头,就见一个穿着青色印花旗袍的年轻女郎跪在蒲团上,正在敬香。
赵华安目光落在那满满两排的牌位上,脸色如刷了漆似的惨白一片。
“先父容定坤”“先母白蕙兰”“先祖……”
竟然全是容家人的牌位!
赵华安浑身颤栗起来,随即又发现自己其实是被五花大绑着的,只因为身上湿冷,一时没发觉。这里是一处临时的祠堂,布置很简洁,窗帘低垂,数名穿着深色衣服的打手悄无声息地站在屋子角落里。赵华安知道就算自己没有被捆着,也没法逃出去。
冯世真插好了香,缓缓起身,转了过来。她一双眼睛如浸了霜的夜,冷黑沉寂,漠然地看着赵华安,好像他于她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一样。
“赵爷,喜欢我为你准备的戏吗?”冯世真忽而一笑。
“是你!”赵华安咬牙切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冯世真,却觉得她一个女人应当做不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没想,这女人为了复仇,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是我。”冯世真笑得好似在老师面前邀功的学生,“我说过,我会好好回报赵爷的一刀之恩,你不会忘了吧?政府运军火的船检查出漏水,把货临时转移到了别的船上,却是被你给炸了。赵爷觉得,政府会怎么处置一个胆敢炸了自己军火的军火贩子呢?”
政府怎么会吃这么一个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
赵华安思绪百转,咬牙闭了眼,道:“冯,当年的事,是我鬼迷心窍,被容……不,被秦水根忽悠了,跟着他残害了你的家人。我真心悔改,求冯……不不,容大,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哦?”冯世真挑了一下眉,“你要怎么弥补我?”
赵华安忙道:“我家虽然被抄了,但是我还有股票债券都转让给你。我在云南还有三个鸦片园子。我把最好、最大的那个送给你?”
冯世真似乎来了兴趣,“还有呢?”
赵华安眼珠转着,果断道:“我……我可以替你去杀了秦水根!”
冯世真笑容加深,却摇头道:“我要杀他,如囊中取物,可我偏爱看他活着受罪。残废、衰老,失去尊严,被亲人囚禁、鄙夷,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孤寂和怨鬼的折磨。这不是比死了更有趣?”
赵华安面色发青。他见多识广,也不是没有遇过险,不会轻易畏惧。可此刻或许因为实在寒冷的缘故,竟是止不住颤栗,连话音都在哆嗦。
“那你还想怎么样?只要你说,我就一定做到!你想要揭发秦水根对不对?我可以去帮你作证!我可以去法庭上指控他。”
冯世真却不以为然,似乎失去了逗弄赵华安的兴趣,朝一帮摆了摆手。一个男人打开一个黑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针管和一瓶药剂。
赵华安瞳孔倏然收缩。贩毒是他的产业之一,他对这个程序再熟悉不过。不论那瓶子里是什么毒品,他都不想被注射。
“冯世真!”赵华安剧烈挣扎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冯世真冷漠地俯视着他,又扭头望着容家一一长串的牌位。
“我容家当初满门得的是天花。且不说他们是怎么被传染的,就说这个病吧,虽然凶悍,但是如果好好吃药治疗,还是有一定治愈希望的。但是他们却全部都死了!你和秦水根关闭了容家的门,足足五日,断了他们的食物和水,看着他们在病死饿死。我也不打算折腾,就是让你也尝一尝痛苦三天三夜才死去的滋味,你说好不好?”
“不!”赵华安脖颈涨红,青筋曝露,“冯世真,我真的知错了。我没有一天不悔不当初的。你留我一条命,我绝对能派上大用场。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当初我们容家人,是不是也曾这样求过你和秦水根。求你们给他们一碗水,一口粥?”冯世真阴鸷道,“放心,我会很快把你的好弟兄秦水根送下去陪你。你们哥儿俩也能有个伴。”
她示意手下注射。
男人抓着赵华安的手,将注射剂往他血管里扎。赵华安只觉得头皮轰然炸开,失控大叫道:“你弟弟还活着!”
冯世真一把扣住了手下握着针管的手。针尖在赵华安的皮肤上刺出一个小小的红点。
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有救了。
冯世真俯身,冷冷注视着赵华安。
“有什么证据?”
赵华安道:“一命换一命!我告诉你,你不杀我!”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拖延时间?”冯世真嗤笑。
赵华安咬牙道:“当年我和秦水根都没法对个奶娃娃下手,秦水根便提议干脆把孩子丢在野地里算了。寒冬腊月的,或许自己冻死了,或者是被野狗叼了,也是他的命。后来我们回了家,恰好我媳妇儿刚给我生了儿子。我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有些不忍心,赶回去找你弟弟。你弟弟命也真大,野地里呆了两日,居然还活着。我想老天爷给了指使,我也不忍把他再丢下,就抱了回来。”
冯世真听着,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极其难看,“他是你哪个儿子?”
“不是。”赵华安哼笑,“仇人之子,留他活命已是恩德,怎么会把他养在我身边?你要想知道他的下落,就发誓饶我一死。”
冯世真再度回头望着牌位,沉默了片刻,道:“好,我对着祖宗牌位发誓。你若告诉我亲弟弟下落,我饶你一死。”
赵华安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先把我解绑了。”
冯世真哂笑一声,让保镖解开了绳子。
赵华安坐了起来,托着受伤的左臂,说:“你弟弟我抱给我一个手下的寡妇养了,就说是我捡回来的孩子。那寡妇带着孩子去了云南的种植园。前阵子嘉上总遇刺,我就把这孩子送给他做了个保镖。你要找你弟弟,就去找容嘉上吧。他身边那个叫阿文的就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你们姐弟血肉亲情,或许自有感应。”
阿文!
冯世真眼前闪现出了容嘉上那个和他有三分想象的年轻保镖。
是的,容嘉上长得像秦水根,而阿文应当长得像容定坤,而秦水根和容定坤又生得极像……她当初怎么没有想到?
“空口无凭!”冯世真恶狠狠道。
“有证据!”赵华安忙道,“孩子身上当时有个长命锁,银的,一面是个‘桢’字,一面是生辰八字。不过看那八字的年份,不像是你弟弟的,倒像是你的。这银锁我让这孩子一直带着的,你可以去问问。”
冯世真心神大震。当日她在生父的遗骸上,也发现了一个长命锁,却是弟弟的。难道她的那个因为什么原因落在了弟弟身上?钱姨母告诉了冯世真她的生辰八字,待找到了赵华安说的长命锁,一对便知道!
冯世真想到这里,拔脚就往外走。
“多谢冯。”赵华安高声笑道,“放心,我自会消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冯世真回头看着他,突然一挥手,一打手一拥而上将赵华安抓住。
“你做什么?”赵华安惊怒,“臭婊子,你出尔反尔!”
“当然不会。”冯世真冷幽幽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砍我那刀,我是一定要还的。砍了他那条伤手,给他注射半瓶!”
赵华安目眦俱裂,嘶吼:“冯世真,你这蛇蝎心肠的婆娘,老子操——啊啊啊————”
冯世真在赵华安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快步走出了屋子,挥开给她拉车门的司机,自己坐进了驾驶座,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赵华安炸了政府军的军火这等大事,作为他前少主的容嘉上也免不了接受了一番军部的询问。好在之前容家释产的事闹得众人皆知,都知道容家和赵家已经分道扬镳了,并没把容家牵连进去。
容嘉上恭敬有耐心地回答完了军部访客的所有问题,附上厚礼,把人送了出去。转头就见冯世真神情异样地迎面走来,张口就问:“你那个保镖阿文呢?”
容嘉上一头雾水,朝里面指了指,“他应该和其他保镖都在茶水间里待命。你怎么……”
冯世真却一把将他推开,朝茶水间小跑而去。
茶水间里,三个保镖正在打牌,唯有那个阿文孑然不,坐在一边看报纸。冯世真突兀地闯进来,几个男人一脸莫名奇妙,又见容嘉上追了过来,急忙丢了牌起立。
冯世真喘着气,怔怔地注视着坐在窗边的阿文。
青年高瘦清癯,眉毛浓密,鼻梁高挺,面庞还带着一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稚气,可一双眼睛如冰似雪,黑沉沉的不带一丝人气儿。
容嘉上把旁人赶了出去,关上了门,道:“阿文,你过来一下。”
阿文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冯世真面前,笔挺如松般站着,眼里有些困惑,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的,阿文是赵华安送给我的。”容嘉上对冯世真说,“他枪法极好,做事冷静,反应机敏。要不是知道他一直在种植园长大,还当他受过专业训练呢。”
是啊。赵华安让人将阿文养成了一个杀手!那是一双嗜血的眼睛。这是一个趟过尸山血海的青年!
冯世真心中一阵剧痛,仿佛被砍了胳膊的人是自己。
她知道阿文是自己的弟弟。赵华安说得对,血亲姐弟之间是有感应的。此刻她注视着阿文,清晰地感受到血缘的呼应和吸引。这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他被带走了,从一个无知幼儿被驯养成了一把凶器!
他们俩酷似的双眼里,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采。她幸运地在小康之家长大,读书识字。他却被在动乱黑暗之地长大,学的是开枪和种植大烟。他们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藏身于阴暗。
阿文被冯世真用炽热而悲怆的目光注视着,眼中困惑更深,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冯世真鼻子阵阵发酸,抑制着激动的情绪,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文不解,却也老实答:“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去年初过世了。”
“结婚了吗?”冯世真又问,“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阿文摇头。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提到这个话题有点羞赧。
冯世真鼻头更酸了,嗓音哽咽,“喜欢上海吗?将来打算做点什么?”
“还行。”阿文说,“就是听不懂上海话。赵爷让我好好伺候大少爷。”
听到自己的弟弟卑微地说要伺候自己的恋人,冯世真再忍不住,两行泪水噗噗滚落。
容嘉上到这份上还猜不出就是蠢人了。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冯世真,又看了看阿文,说:“赵华安犯事了。他不知怎么炸了政府军的军火,现在通缉令都发向全国了。”
阿文震惊地瞪着容嘉上。
冯世真见他这么在意赵华安,纵使没确定他是自己亲弟弟,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暗示她稍安勿躁,对阿文道:“我知道他派你到我身边是为了盯梢我,怕我和别的堂主达成协议。但是公司转让完毕后,危机解除,你也没有了留在我身边的必要。”
阿文咬着牙,额角青筋跳着,默认了。
容嘉上平静说:“你要去找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还有些话要问你。”
说着,朝冯世真点了点头,退开了两步。
阿文心神不宁,狐疑地打量着冯世真,眼里满是警惕戒备。
冯世真深呼吸,忍着心酸,问:“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赵叔让我跟着大少爷姓容,叫容文。”阿文说。
“容……”冯世真嗤笑,“他倒是有心。对了,长命锁呢?赵华安说你有个长命锁,是吗?”
阿文摇头,“年初家母重病的时候,我缺钱买药。有人出高价收购这个长命锁,我就卖了。”
“一个普通的长命锁能卖多少钱?”冯世真察觉不对劲。
“那人愿意掏钱,我没多问。”阿文冷淡道。
“那个人是谁?”容嘉上问。
阿文有过一瞬的犹豫,摇头道:“不知道。”
他知道的。冯世真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咬了咬牙,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赵华安的下落。”
阿文一脸戾气,思绪百转千回,半晌才道:“我来上海后,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人的照片。他姓孟。”
“孟绪安?”容嘉上脱口而出。
阿文点了点头。
“怎么会是他?”冯世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是怎么碰到你的?把当时的事都告诉我!”
阿文冷淡一笑,道:“家母重病住院,因为钱不够,医院要赶我们走。我带着两个弟兄想去附近大户人家里淘点东西换钱。也是巧,正好闯入了孟家的别馆。”
冯世真听了不禁嗤笑。什么巧?以孟绪安的性子,怕是故意引阿文上门,就是要擒住他的。
“孟家的听差都配了枪,我们进去没多久就被抓了。孟先生问清我是给母亲筹医药费,倒也没报警,反而说要帮我。又说不能白给我钱,不如买我家什么东西。我那时身边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把枪和那个银锁。他就掏了五百块把银锁买了。”
五百块足够冯家这样的人家宽裕地过一整年了,孟绪安真是富豪,出手一贯这么大方,还施舍了一个极大的恩情。真是他一贯的手法!
“可惜那五百块也没能救下我娘。”阿文说,“我娘死后,钱还剩了四百多,我都拿出来养营地里的孤儿了。若要能再见这个孟先生,我还是要对他道声谢的。冯,我的话已说完了,您该说说赵爷的下落了吧?”
冯世真长叹一笑,坦然道:“赵华安助纣为虐,杀了我容家满门,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因为你,我饶了他不死,只砍了他一条胳膊,给他用了点药。他现在大概已经被丢到了火车上,不知道被运到何处去了。”
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缺了一只手臂,又染上毒瘾,身无分文,还被举国通缉。纵使此刻不死,想也活不了太久。赵华安的手下都是逐利寡义的亡命徒,别说接纳他,不举报他就已经不错。赵家两个儿子资质平平,没准还会被手下挟持甚至干掉。赵家纵使比不过容家,也是家业雄厚,权势喧嚣。可冯世真和孟绪安捏住了三寸,一击就将赵家打得粉身碎骨,再无翻身的可能。
容嘉上想到这里,看着恋人的目光又是钦佩又有点畏惧。想来冯世真确实为了自己才对容定坤这个罪魁祸首网开了一面,只报复了容定坤本人,没有伤及容家其他人。
阿文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住了冯世真。容嘉上当即上前一步,把冯世真挡在了身后,手已扶在枪上,厉声喝道:“道上的规矩,报仇雪恨不关他人,况且是杀亲之仇!赵华安和我爹做的事,他们自己已认了,罪有应得。劝你轻举妄动!”
阿文胸膛起伏,狼一般狠戾的目光在容嘉上和冯世真之间来回转着,仿佛随时都要扑杀过来。
冯世真被他这眼神瞪德得心中难受不已,又万般委屈,可千般语言却一时难以述说,一贯伶俐的口齿偏偏在这个时候迟钝了起来。
“那个长命锁,”冯世真问,“上面是不是有个桢字?木字旁,贞洁的贞?”
阿文皱着眉,缓缓地点了点头,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冯世真嘴唇颤抖着说:“锁里面还刻着一个生辰八字,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
“七月二十四日,未时三刻……”阿文低声接上,“你怎么……”
“因为那是我的长命锁。”冯世真被泪水润过的双眸一片雪亮,燃烧着烈火,“我本该叫容芳桢。我们容家这一辈,女孩儿都是芳字辈,男孩儿是嘉字辈。你……我有个弟弟,叫容嘉立,顶天立地的立。二十一年前,我们家遭难,他被赵华安抱走,就此下落不明……”
容嘉上五味杂陈。冯世真一贯行事谨慎,连生辰八字都对上了,却依旧没有开口认弟弟。只是一腔怨忿实在难以压抑,字里行间都饱含着血泪泣诉,听得他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但是阿文是聪明人,从冯世真的话语间已经推测出了端倪,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愕之色。也就是因为他这一个走神,手动了动,容嘉上察觉到他的枪套已经解开了。
“别动!”容嘉上一手把冯世真推开,拔枪对准阿文,“把手举起来!”
阿文眼中利光一闪,身影猛地一动。
冯世真猛抽一口气:“别伤他!”
容嘉上犹豫了一下。阿文乘机一把抓起了凳子,轰地一声将玻璃窗砸得粉碎,身影如猿,只手在窗棂上一撑,跳了出去。这里是二楼,外面就是大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逃跑选择。
阿文逃走之前,侧脸往后望了一眼,复杂的目光越过容嘉上,在冯世真脸上停留了一瞬。
容嘉上和冯世真反应迟了一步,冲到窗边时,阿文已经奔出了老远。楼下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还有路人被凳子砸伤了,捂着鲜血淋淋的脑袋朝楼上破口大骂。
冯世真平素机灵得很,可这时却迟钝地有些发怔。容嘉上心里抽疼,搂过她安慰道:“他应当只是突然听到这番话,接受不了,不肯相信我们。你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追回来。”
“别。”冯世真镇定了下来,“他看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要是真想为赵华安报仇,他刚才就可以动手杀我了。也不一定真的是我弟弟呢,派人盯着就是了。”
其实不用冯世真说,容嘉上本来就安排了一个手下盯梢阿文。那人此刻估计早已跟了过去了。
一举灭了赵华安的喜悦在阿文逃跑的举动下被冲得一干二净。毕竟仇人死了就死了,可活着的亲人却不能相认,那复仇的效果就要打个折扣。
想到要证实阿文的身份,就想到的那个长命锁,提到长命锁,就又牵扯出了孟绪安。
“我去找孟绪安!”冯世真咬牙念着这个名字,怒上眉梢,“为什么总是他?”
容嘉上憋着一肚子的有关孟绪安的坏话,却选择出来做好人,劝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冯世真冷笑,“他早对我承认过,是他主动选中我的。我自认心计不如他,被他算计也是活该。但是这长命锁,我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说罢,丢下容嘉上风风火火而去。
161
一六一
冯世真开车先去了银行,却扑了个空。她才想到昨夜他们才忙了通宵,孟大老爷或许还在家里补眠,于是调转车头奔赴孟家。
开进大门时,冯世真摇下车窗问门房:“七爷在家吗?”
“在的。”门房神色却有点异样,下意识往宅子的方向瞟了一眼。
冯世真蹙眉问:“有什么不妥的?”
门房忙摇头。孟绪安治家极严,下人们嘴巴相当紧,不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敢多嘴。冯世真便不再多问,把车开了进去。
等冯世真下车进了屋,孟府里的听差和老妈子见了她,也都纷纷露出带着心虚的神色来。冯世真假装没看到,问:“七爷在书房还是在楼上休息?”
“在棋牌室……”一个听差下意识答,被旁人拉了一下,闭了嘴。
既然是在棋牌室,那就应该不是在办公。冯世真径直走了过去。
棋牌室的门却是紧闭着的,留声机缠绵的乐曲声隔着门板幽幽传来。因门外也没有听差守着,所以冯世真没多想,抬手敲了两声示意,然后推门而入。
然后,孟绪安并不是一个人。
斜对着大门的长皮沙发上,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正纠缠在一起,女子雪白光洁的双腿正高抬着搭在男人强健的臂弯里,留声机的音乐声中也混合着两道不和谐的喘息和娇吟。
纵使冯世真已经知人事了,没准备下撞见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好一阵脸红,尴尬得要死。她正要退出去时,那下方的女孩却瞄见了她,一声尖叫。屋内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孟绪安气急败坏地起身扭头,一脸怒容在看到门口的冯世真时瞬间定格,继而转为了难言的狼狈。
他脸皮这么厚的,怎么会狼狈?
冯世真讪笑着匆忙后退,却是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脸。
桥本诗织露着雪肩,短发蓬乱,满脸不胜春意的潮红,黑葡萄似的眼眸里闪烁着惊慌和娇羞。她对上冯世真惊愕的目光,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控制不出流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冯世真恍然大悟,视线转向孟绪安,齿间发出哧地一声笑,狠狠把大门拉上。
孟绪安瞬间跳了起来,丢下桥本诗织追了出去。
“世真!”他追出门。
冯世真远去的脚步匆匆,笔挺的背影充满了嘲讽之意。
“等等!”孟绪安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冯世真的手,将她摁在走廊的墙上,“你……你听我解释。”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到孟绪安露出这么焦急紧张的神色。他敞着衣襟,连腰带都没系好,嗓音里也带着点慌张。不过是被旁人撞见了自己和女人亲热罢了。孟绪安的风流韵事都快作为连载被小报天天写了,这个时候他慌什么?
大概天下男人被捉奸了都是这么一副姿态?但是自己又不是他的女人,也不是来捉奸的呀。
于是冯世真心平气和道:“是我太莽撞了,打搅了七爷的好事。”
孟绪安被噎了一下,半晌顺不过气,狠狠盯着冯世真,咬牙道:“我和她不过是玩玩。”
就冯世真所知,桥本诗织在男女之事上也是个玩家,和孟绪安玩到一起并不稀奇,没准还能惺惺相惜,引为知己。虽然未婚就玩上床有点莽撞,但是这也不关冯世真这个外人的事。
“七爷尽了兴就好。”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你不需要回去陪她吗?要是不急的话,我还真有一件要事要找你。”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收回了手,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纵使依旧衣衫不整,冷傲沉稳的气质却是恢复了。
“什么事?”连嗓音都沉了下去。
冯世真听得出他不高兴,不过她更不高兴。
“七爷,你到底多久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
孟绪安心里咯噔了一声,暗道:终于来了。
夜路走多终遇鬼。他知道自己会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一天,却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自己竟然会害怕这一刻的来临。
他们早上才因成功让赵华安覆灭而举杯庆祝,冯世真还朝自己笑得明朗灿烂,充满了感激与柔情,以及交心相知的默契。几个小时后,她披霜含雪地站在面前,开门见山地责问。
而孟绪安也知道,他们俩之间这一场连环套般的游戏,也到了最后一关,该把所有谜底都解开了。
孟绪安靠着走廊过对面的墙站着,问:“赵华安和你说了阿文的事,对不对?”
他一提赵华安,冯世真就自己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她猛地提起一口气,似乎想冲过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去年初设计阿文弄到了长命锁,那你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姐弟的事?”
孟绪安讥笑:“我计划报仇十来年了,秦水根他们做过的大部分的缺德事我都打听清楚了。赵华安偷偷把一个私生子养在南边的传言是早就有了的。我见了那个男孩才发现,应该不是赵华安的种,而是秦水根的。我要威胁秦水根给我找回金麒麟,手里总要有点东西,就买了他的长命锁。容嘉上生日那天我上门,给秦水根看了长命锁。果真,他吓得面无人色。他还真的是死要面子,太想成为人上人了。可偏偏早年又造了那么多孽,每一件都能让他身败名裂。”
“你去云南找阿文,是在接触我之前?”冯世真问。
孟绪安点头,“你弟弟不如你好利用。他没受过很好的教育,性情凉薄暴戾,不容易受人掌控。而你,热情大胆,充满正义感和叛逆,又单纯正直,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冯世真心如刀割,颤声道:“你早知道他的下落,这些日子里,尤其在我寻到我爹后,你都没有想到过告诉我一声?还是我高估了我和七爷的交情。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事?”
孟绪安这次没回答。他低着头侧过脸,生硬地沉默着。
冯世真从他回避和心虚的姿态之中突然明白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
“你以前以为我们姐弟俩真的是秦水根的亲生儿女,对不对?”
孟绪安依旧没有回答。
冯世真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发抖。
“所以你找到了我,哄了我投靠你。你要用秦水根的亲女儿去勾引她的亲弟弟,用姐弟来报复秦水根!这才是你的核心计划,是不是?”
孟绪安紧紧抿着唇,面色僵硬紧绷着。
冯世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后来知道我身世另有隐情后,却不敢告诉我弟弟的下落。你怕我推断出来。你不敢让我知道你原来有过这么卑鄙恶心的计划!”
孟绪安还是沉默。
“孟绪安,看着我!”冯世真怒吼,“你特么不是自诩一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孟绪安喉结滑动着,终于把视线投向冯世真。
“是……”
冯世真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偏过了脸去。
轻轻的抽气声传来。桥本诗织抓着衣服,在棋牌室门口探头探脑。
“听得开心吗?”冯世真恶狠狠地问。
孟绪安亦暴躁地朝那头怒吼:“滚——”
桥本诗织眼红发红,恼羞地甩上了门,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了好一阵。
冯世真和孟绪安对峙而立,冯世真怒目以对,孟绪安却是沉默着。他家世清贵,又位居人上已久,再随意放松时也有一股自骨子里漫出来傲慢矜持的姿态,这样放低姿态的情景,前所未有。冯世真扇了一耳光后,也有点后悔。孟绪安毕竟算是她的东家。况且她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对方服软了,她也就不再会得理不饶人。
孟绪安和她相处了一年,也了解她,于是话语低沉而认真地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世真,对不起。”
冯世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
“你这招太阴损了,孟绪安。或者你当时觉得,我身上也留着秦水根的血,所以活该倒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亲弟弟?”
孟绪安又没吭声,那就是默认了。
冯世真简直气得啼笑皆非,走过去狠狠推了孟绪安一把,“你就那么喜欢做上帝?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怨仇,你这样利用我,你就没有良心不安?”
“世真……”孟绪安无奈地看着她,“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冯世真噗哧嘲道:“你知道吗?我听容嘉上说秦水根对他忏悔,也喜欢说这句话。今日赵华安向我我求饶,也说了同样的话。你们都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却没有哪一日想起自己应该去弥补的。非要等到事情败露了,才百般为自己找借口。”
我有在弥补。”孟绪安辩解着,“我帮你找你生父,就是在弥补。世真,人是会变的。你在我的心中,也已不同过去。我是真的很后悔当初曾那样算计过你。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换个法子。”
“也许吧。”冯世真道,“你没觉得,你这样的人才最可怕么?有情时对你处处好,无情时却能随意践踏。人心多变,谁敢笃定能一生一世都讨你欢心?”
“不会的。”孟绪安眉头紧锁,带着点不安道,“世真,亡羊补牢,请给我一个机会。”
“不用了。”冯世真却淡淡一笑,“这事毕竟没有给我带来实际的伤害,我也不会因此记恨七爷您。脾气发完了,这事就当过去了。再说我会上当说白了也是因为自己太蠢。和七爷合作一场,虽然有许多不愉快,但是目的都顺利达成了。我们俩也该好聚好散了。”
“世真!”孟绪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收拢,“别让这事毁了我们俩的交情,求你。”
这么倨傲自恋的人居然能说出求字,冯世真隐隐惊了一下,险些以为孟绪安被人假扮了。可仔细看他,却又还是那张脸。是什么让他变了?可别说是棋牌室里那个女人。
“阿文跑走了。”冯世真说,“他敏感多疑,不信我。当然,我也没有什么有力证据。他听说赵华安倒台了,就跳窗跑走了。”
“不用担心他。”孟绪安说,“我会派人去找他。他在上海也没处去,估计会回云南。你也别看他年轻寡言,他在堂里已经做到了三把手的位置,也有一帮忠心的手下。我估计他不是为了你,而是想赶回去争权的。”
冯世真苦笑道:“我的弟弟,这个年纪,本该在大学里念书的,却是成了大烟贩子的接班人。也不用麻烦七爷。嘉上已经派人去追了。我们会看着办的。”
“我们”两个字在孟绪安心上刺了一下,初不觉得疼,可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刺一点点扎进了肉里的感觉。
“你们……”孟绪安被刺得一阵烦躁,嘲道,“看来真的爱情,是能让人克服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也来了气,反嘲了回去,“我看七爷也不差,捡容嘉上的破鞋也捡得不亦乐乎。”
孟绪安面色刷地黑了。
冯世真冷着脸朝他一拱手,“不打搅七爷了。”
说罢,不再多看孟绪安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孟绪安听得出冯世真话中赌气之意,知道追也没有用。他颓疲地靠在墙上,狠狠把后脑撞着墙,闭眼长叹。男人削瘦英俊的脸上笼罩着懊悔之色,加上凌乱的黑发,愈发显得沮丧无奈。
一六二
“绪安……”桥本诗织听到外面吵架结束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虽然才被骂过,但是女人对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总是有点不同,讨好的心胜过了自尊心。
“绪安,你不要伤心。”桥本诗织温柔地靠了过来,“这冯世真性子刚烈,不懂得婉转一点,给男人面子。况且她已经是容嘉上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在乎她。我……我在乎你……”
孟绪安睁开眼,漠然地低头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只可惜桥本诗织忙着编制冯世真的坏话,没有注意到男人冷淡如冰的眼神。
“她早在北平就和容嘉上同居过,出双入对的,名声早就败坏完了。她又根本不会欣赏绪安你的好,自以为是得很。整天装得自己多清白孤高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借着职务之便勾引富家子的穷女老师罢了……”桥本诗织嘀嘀咕咕了半天,才发现孟绪安没回应,忙打住了,换了个话题,“对了,绪安,你们刚才说金麒麟,是怎么回事?”
孟绪安盯着桥本诗织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评论冯世真?”
桥本诗织面色倏然惨白,“绪安,你怎么……”
“怎么什么?”孟绪安语调低沉温柔,有种难以描绘的残忍,“你以为我睡了你,就会娶你了?”
桥本诗织瞪大了眼,尖声道:“我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姓桥本!”
“东瀛小国的女人罢了。”孟绪安轻蔑傲慢地笑着,“我们孟家三百年书香,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乃是清贵世家。族中出过四任帝师,三名权相,无数皇妃、王妃、高品命妇,子弟中更不乏名人文士。你们桥本家四代前不过是区区小岛上幕府将军的奶妈,你还是个被家族鄙夷排斥的混血庶女。你凭什么以为靠和我睡一场,就能嫁进我孟家?”
桥本诗织脸色灰白发青,嘴唇细细颤抖着,满眼惊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绪安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讥笑:“诗织,我睡过的处女不知凡几,你也不是最紧的一个。”
桥本诗织猛地提起一口气,扬起了手。
孟绪安却是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嗤笑道:“别学冯世真。你还没有扇我耳光的资格。”
任何一个女孩受此大辱都没法忍,更何况桥本诗织最恨别人说她不如冯世真。桥本诗织顿时拼命挣扎着想要挠孟绪安的脸,却被这男人轻而易举地摁住,拽回了棋牌室里。
受母亲言传身教,桥本诗织是很擅长摆布男人的。她石榴裙下崇拜者无数,却大都是年轻小伙子,如当年的容嘉上,单纯冲动好掌控。可是他们同样也不独立,追求起来花样百出,可说到婚事却都说不能做主。
前些日里,田中太太又把将桥本诗织嫁给自家侄儿的事重提了出来。桥本诗织感觉得出田中太太有把丧子之痛发泄在她身上的打算。可容嘉上那边却眼看着没了盼头,她一下就慌了。
正绝望之际,老天爷把孟绪安送到了桥本诗织面前。
若是平时,桥本诗织绝对不会这么一头撞进去的,可情况紧急让她失去的判断力。她为孟绪安的仪表风度神魂颠倒,更憧憬着能嫁入书香豪门的孟家,扬眉吐气。所以,孟绪安没花什么功夫就把她得了手。
桥本诗织事后也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先取得孟绪安的承诺就把身子给了他,但是她也不大担心。自己有家世在,不是可以随便打发的女人。孟绪安和自己有了这层关系,那这婚事是成定了。她知了人事,加上孟绪安在床笫之事上很有些取悦女人的手段,桥本诗织颇有些食髓知味,今日才会主动跑来求欢。
被冯世真撞见的时候,桥本诗织其实还有些得意的。
瞧,你捡了个家业败落的容嘉上又如何,我却得到了真正的豪门贵公子!
可桥本诗织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孟绪安眼中,居然还真的是可以睡了后随便打发的女人,占她身子也不过当搜集一个战利品。他根本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整个桥本家!
“孟绪安,你混账!”桥本诗织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怨恨交织地恶狠狠地盯着孟绪安,“你玩我?你居然敢玩我?”
“别这样,诗织。”孟绪安又转回了温柔情人的面孔,抹着桥本诗织的眼泪,柔声道,“我们不是本来就是玩玩么?你这样,把所有的气氛都破坏了。”
桥本诗织目瞪口呆。这男人好像忘了他刚才才用恶毒的语言将她挖苦得无地自容,现在却反过来责备她破坏了气氛?
“别哭了。刚才不是还很开心吗?”孟绪安亲着她的脸颊,嘴唇冰冷,“抱歉,我刚才被冯世真气着了,有些迁怒于你。你别放在心上。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金麒麟。对了,你家也有一个金麒麟的。你大概不知道,你家那个金麒麟,应该是从我家流落出去的那一个。”
桥本诗织思绪混乱,本想追究孟绪安对她的轻薄,却又被金麒麟的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孟绪安却是松开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靠着球桌,笑盈盈道:“我和容定坤有仇,他曾从我家骗走了我们家的镇宅之宝——战国金麒麟。我后来拿住了他一个把柄,逼他把金麒麟归还给我。可偏偏金麒麟到了你家,又成了你大哥的保命之宝。”
“难怪容嘉上想要……”桥本诗织呢喃,“不过大哥死后,他就没再提过这个事了。”
“肯定不会提了。”孟绪安嗤笑着,面孔在嵌花玻璃吊灯的照射下愈发分明深刻,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讥讽。
“为什么?”桥本诗织下意识问。
“你说呢?”孟绪安反问,“换你是他,你那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突然不想要了?”
桥本诗织说:“要不是觉得我们家那金麒麟是假的,要不就是已经……”
她顿住。
孟绪安抿了一口酒,笑容狡黠,朝桥本诗织挑了一下眉。
“要不……就是已经得手了……”桥本诗织呢喃,恍然大悟。
她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和容家合作无间,却没想容家原来也根本没想和她做交易。甚至,也许容定坤当初也和孟绪安想的一样,也没打算让她做儿媳!所以大哥死后,容嘉上就不再搭理她,而是彻底投入了冯世真的怀抱。
金麒麟出现在拍卖会上时桥本诗织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因为后来的暴乱而没有再去细想这个问题。可她不蠢,现在有孟绪安一提醒就明白了过来。
声东击西。他们中计了!
容嘉上肯定趁着桥本二少回去查看金麒麟的时候,使了点招数,把金麒麟调换了。家里那个整日被桥本正三拿在手里把玩着怀念长子的金麒麟,是假的!
桥本诗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如玻璃房子似的哗啦倒塌,碎片划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以为自己聪明,可现实却一口气扇了她七八个耳光,打得她耳鸣眼花。
“为什么……”桥本诗织实在是不明白,“我桥本家就算不比你孟家清贵,但至少比他爆发的容家要好……”
“你还不明白?”孟绪安不是爱教育女性的人。女人不过是依附于他,用来消遣的玩意儿。这么多年里,也只有冯世真凡事有主见,一不合意就和他拧着来,反而得了他的青睐,倾囊相授了一番——结果反而被她蹬鼻子上脸,没事就跑来甩他一耳光,把他骂成狗。
孟绪安摇头,忙把冯世真自脑海里赶了出去。他看桥本诗织还一脸困惑,想着两人到底有过露水姻缘的份上,便提醒了一下。
“不在家世,而在于你自己。”孟绪安说,“诗织,你的欲望,全都写在你的脸上的,也只有蠢男人才看不出来。可你又看不上蠢男人,偏偏爱和我们玩。这不好比小儿玩火么?”
“我……”桥本诗织语塞,慌张窘迫得不知说什么的好,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她并不是做错了,而只是道行还不够,还需要多修炼?
桥本诗织的这些心思,也依旧全都露在了脸上。孟绪安全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桥本诗织沉思着,孟绪安没打搅。他走到床边,望着庭院里泛着一层蒙蒙新绿的草地,摸了摸脸上被冯世真扇过的地方。不疼,却有点辣,心颤着,很刺激,甚至有点愿意再挨一下。
这就是冯世真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感受吧。
容嘉上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证实,阿文果真如孟绪安估计的那样,当天就搭乘了火车回云南去了。他一进入贵州,就有手下来接他。从贵州一直到进入昆明,一路上还遇到了几波刺客,很是惊险。随后他召集了赵华安的许多旧部,杀回腾冲了。容嘉上的人就没再跟过去。
“就知道他不仅仅只是个小保镖。”容嘉上说,“你弟弟没准能成大事呢。”
“什么大事?”冯世真没好气,“自己弟弟成为一个大毒枭是很值得我骄傲自豪吗?”
容嘉上闭嘴,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招惹冯世真不痛快。
能理解,本来一家十口被毒贩子灭口了,结果自己的弟弟却被毒贩养大,继承了仇人的事业。冯世真每次想起这事,就气得想吐血。只可惜赵华安已经不知道流浪到了何处,一时找不回来。不然她定要违背自己发的誓,将他吊死在容家人的牌位前。
而且,冯世真在别的事上冷静理智,偏偏在阿文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上容易冲动。容嘉上拿这样一个准小舅子也很头疼。
赵华安败落的消息占据了报纸两日头条。容嘉上把报纸拿给了容定坤看。
容定坤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抬起眼皮,用浑浊的目光望向儿子,“你没打算趁这个机会把产业收回来?”
“不。”容嘉上平静地摇头,“我说过,我对那份产业没兴趣。这样正好。”
容定坤为了让产的事什么火都发过了,除了把自己气中风外一无所获。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残了,再也没法摆布年轻健壮的儿子了。他如一头败退的老狼,皮毛打着结,拖着断腿,被驱赶到了角落里,靠着新头狼施舍下来的残羹剩饭度日。
而事实上,容嘉上除了不让父亲再掌权外,对他还是很孝顺的,西堂里一应事物都是最好的,还有西医院的护士全天陪护。容定坤被他这样荣养着,顶级的大烟供奉着,脑子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衰败。
有时候容定坤白天打盹,就能看到死去的发妻唐氏,同记忆里的一样,安详地坐在窗前,缝着一件小衣,满脸慈爱的光芒。
可这安宁温馨的场景总也维持不了太久。唐氏总会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说:“秦水根,你这个大骗子。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落到你手上?”
“爹?”容嘉上轻推了一下容定坤。他也发现,父亲神智越发恍惚了,经常说着话就走神发呆。
容定坤再看向窗边,已经没有了人。唐氏死了,孟青芝也死了。黄氏和他貌合神离,孙少清出走,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估计也都盼着他最好能凑巧地死了,她们也不用再辛苦伺候。
“芳桦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容定坤问,“伍家没有什么说法?”
“有我在呢,云弛是绝对不敢怠慢了芳桦的。”容嘉上说,“他们俩已经定好了船票,婚礼第二天就启程去美国。芳桦连学校都选好了,打算学医。”
“好。”容定坤点头,“可惜芳林了。容家现在这样,她要嫁得比芳桦好,就有点难了。”
“只要她自己喜欢,对方真心待他好,又正直上进,家世又有多重要呢?”容嘉上说,“婚姻不是交易,而是一世相伴的约定,终究还是要和相知相爱的人结合才能幸福长久。所以,你之前给芳柳定的和唐家的婚事,我已经退了。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选。”
容定坤眉头皱了皱,却是妥协了,摆手道:“横竖是你的舅舅。不过,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你要和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当然想娶她。”容嘉上说,“不过我和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比如我?”容定坤桀桀冷笑,“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嫁?她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容嘉上淡漠道,“爹,我打算把郭家镇的田地和老宅子都还给她,现在正在办手续。她也在重新修容家族谱。我也想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你打算改回去姓秦?”容定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您不想?”容嘉上反问,“自己家的祖宗,也总该祭祀一下吧。上头有哪几位,祖籍何处,还有些什么亲戚。比如爷爷奶奶葬在哪里……”
容嘉上的话被容定坤诡异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也罢。连容家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不方便告诉你的。”容定坤带着恶意注视着儿子,缓缓道,“我们秦家还确实就是闻春里的人。我就是在那个码头出生长大的。你奶奶是个做过路客生意寡妇,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得梅毒死了。鬼知道你爷爷是哪个水手酒鬼,姓甚名谁。我只跟着你奶奶姓秦。你想要祭祀祖宗,就去闻春里的码头,对着河水烧香磕头吧。你奶奶死后没钱下葬,烧成灰撒河里了。”
容嘉上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好一阵没说话。
容定坤像一只老鸹似的笑着,显然觉得儿子这样如自己所料,“嘉上,这样,你还想认回秦家吗?你想让那个女人知道你是个婊子的后人吗?”
容嘉上转身,一言不发朝外走。
“带她来见我吧。”容定坤在身后道。
容嘉上转头,戒备地望着父亲。
“我想她也一定想见我。”容定坤低垂着松垮垮的眼皮,说,“有些事,也要面对面才说得清楚。”
一六三
阳历四月的早春,正是天气回暖,百花开始陆续绽放的时节。消沉了一整个秋冬的容府终于缓了过来,重获了阳光雨露的眷顾。被滋润过的庭院重现勃勃生机,枝叶舒展,花朵争阳,处处都散发着甜暖而湿润的春的气息。
冯世真去年初来容府的时候,就想过这院子入春后应当十分繁茂绚丽,今日一路走来,果真和自己估计的差别不大。就是府中的佣人几乎全部都换了一批,到处都是新面孔。小丫鬟见英俊的大少爷对这个陌生女客温柔体贴,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被管事的老妈子训斥了一番。
“你家里佣人好像少了很多。”冯世真说。
“穷了,养不起那么多闲人了。”容嘉上笑嘻嘻道。
冯世真嗔了他一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容家留下来的房地产和进出口公司还日进斗金呢。穷谁也穷不到容嘉上头上。
“真的穷了。”容嘉上正色道,“我打算把容府卖了,搬去小一点的宅子里。先前在愚园路上看中了一栋洋房觉得不错,却是因为靠孟家太近了,没要。”
“有必要搬吗?”冯世真问,“你弟弟妹妹可不少。”
“非也。”容嘉上算给她听,“芳桦再过几天就嫁人了。婚礼后,太太就要搬走——她要和爹分居。王姨娘要跟着太太走,三弟自然跟着她。芳林住校,那家里就剩我、爹、孙姨娘和两个妹妹。这么大个院子,主楼十来个房间,空着养耗子呢?”
冯世真听完了有些感概,“去年我来你们家时,大宅子里满满都是人,觉得你们容家人丁真兴旺,直怪老天爷不长眼。现在一眨眼,就要人去楼空了。”
“可见老天爷是长眼的。”容嘉上笑着搂着她,缓步穿过紫藤花道,朝西堂走去。
紫藤花正开得热闹,如紫云一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一串串花束垂得颇低,都和人一样高了。落英纷飞,暗香扑鼻。冯世真和容嘉上一路拂花而过,头上身上沾了无数花朵。
冯世真抬手自容嘉上肩头拈了一朵落花,笑道:“这是去年没有的景呢。别的不说,你们家这院子,是真的好。”
“没有你好。”容嘉上清冷黑眸里荡漾着春光,趁着四下无人,把冯世真按在廊柱上,抬起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
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压抑的热情一触即发,唇碰在一起,就有电流贯注进天灵盖里。冯世真抬手拽着容嘉上的领口,婉转地回吻着,唇舌纠缠。容嘉上激动地抱紧了她,扣着她的后脑,像要吃了她似的吻着。冯世真脸颊飞速红了,睫毛颤得像是风中的蝶翼。
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容嘉上还不知餍足,抱着冯世真把她压在柱子上,像一只狗似的闻着她颈项间的芬芳,啄吻轻咬着那里细嫩敏感的肌肤,手上也越发不规矩。
冯世真在他臂弯里不住打颤,呼吸凌乱,膝盖一阵阵发软。最后却还是狠心把容嘉上推开了,红着脸瞪他,“你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容嘉上作委屈样,“你也把我的嘴咬肿了呢。”
冯世真恼羞地在他脚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扭头继续朝西堂走。容嘉上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摘花折枝不消停,像个皮猴似的。
等到了西堂门口,容嘉上沉默了下来。冯世真却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朝为她开门的保镖笑着点头致意,优雅淡定地走了进去。
容定坤坐在轮椅里,正在西堂的客厅里等着冯世真。他今日刻意收拾了一番,理过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梳着,打着发油。只是数月不见,曾经只是两鬓染霜的头发已全部花白。不论脸绷得再紧,松弛的皮肉还是层层垂着,像是个蜡像人不小心遇了明火,自脸颊开始融化了一般。他还胖了许多,塞在轮椅里,挤得肚子上的肉圆圆地鼓出来,像是个灌了水的气球。
而冯世真穿着明媚娇嫩的鹅黄印花旗袍,卷发俏丽妩媚,才被吻滋润过的唇红润饱满,脸颊飞着桃色,双目如盈盈春水,整个人亭亭玉立、青春秀致,散发着蓬勃清新的朝气。
她站在容定坤面前,将他衬托得越发苍老、臃肿、疲惫、腐朽……
容定坤眯着眼,厌恶地将脸皱了一下,目光凶狠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
冯世真却是坦然淡漠,端庄地站着,朝容定坤矜持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她说,“好久不见。”
容定坤的脸皮狠狠的抽动着,赘肉一层层颤抖,像是公鸡抖着鸡冠。
容嘉上则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脚,点着烟抽了起来。
容定坤不请客人坐,冯世真自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张单人沙发里,斜对着容定坤。
“听嘉上说,秦老板想和我见一面,我也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冯世真说,“我们俩斗了大半年了,秦老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现在也可以问我。”
“阿和……”容定坤嗓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安葬了?”
“是的。”冯世真说,“我已经将家父的遗骨火化,和家母的骨灰一起安葬了。对了,不知道嘉上告诉你了没,我还找到了弟弟了。他还活着。赵华安将他送给手下养大了。”
容定坤还不知道这个事,不过也不太惊讶。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问:“赵华安,你是怎么处置的?”
“断了一臂,用了点药,丢了。”冯世真简短道。
容定坤脸颊的肉又抖了抖,重新打量这个年轻的女人,“你没杀他?”
冯世真哧地笑,“死了就没趣了。”
容定坤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这下轮到冯世真问话了,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秦水根所做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了,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后悔,有什么苦衷,或者当初动手前是否犹豫过。就因为他一己之私,容家满门几乎死绝。而他现在哪怕残废了,至少也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儿女依旧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所以冯世真没有什么疑问,她只有要求。
“我希望秦老板自己能去警察局自首。”冯世真嗓音清朗,字字清晰,“我希望你能对民众公布当年容家一事,当众忏悔和道歉。”
容定坤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脸上涨红。
“你想什么?”
“秦老板听到了的。”冯世真尖刻道,“要不,我写下来,方便你随时看?”
容定坤深吸一口气,断然拒绝道:“不可能!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
“多少钱能买亲人的命?”冯世真漠然笑着反问。这话当初容嘉上也说过。
容定坤到底有点慌了,“嘉上对你不够好?他简直就成了你的一条狗!芳林她们也听你的话。连孙氏提起你都为你说好话。你忍心看她们背负骂名,在这社会上无立足之地?”
“不忍心。”冯世真耸了一下肩,“但是这又不是我的错。”
冯世真一脸无所谓的冷酷,而旁边的容嘉上自顾抽烟发呆,摆明了不会参与这场对话。容定坤发觉自己孤身无援,焦躁愠怒起来。
“我可以把容家的家产全部给你。”容定坤忍耐着说,“公司,这座园子,都给你。要是嘉上不败家,南边的园子也都能给你,这就不怪我了。”
冯世真越发觉得好笑,“秦老板,要是有人灭了你满门,再给你一份家产,你就会作罢?”
容定坤一时皱着眉没说话,可看脸色居然还真的不是愧疚!他居然真的觉得此事可行,他是真的会拿了钱财就抹净了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一时间特别替容嘉上难过。有这么一个亲爹,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不修才造的孽。
容嘉上从冯世真那柔软的一瞥里读懂了她的心思,也不禁哂然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习惯了。
事已至此,冯世真知道再和容定坤讲道理提要求是没用的,于是直白道:“嘉上已经答应了。等芳桦婚礼后,他会把整个事件对外公布。我今天也不过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态度。不过你不肯也没关系,反正你的意愿是什么,现在也不重要了。”
“你们——”容定坤彻底怒了,“容嘉上,你个吃里爬外的狗崽子!为了个女人,你就连家人都不顾了?你要你弟妹们以后出门怎么做人?你将来还想怎么做生意?你还不如把容家给她算了。你个蠢货,没种的窝囊废,舔女人脚丫子的龟儿子……”
容嘉上青黑着脸提醒:“爹,我是龟儿子,你是什么?”
容定坤随手抓起方几上的花瓶就朝容嘉上砸过去。
冯世真急忙起身。好在容嘉上这阵子三天两头就被容定坤砸,已练就出了一身躲闪的好本事,施施然把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早知道和爹是讲不通道理的。”容嘉上起身,“你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安置好,不让他们受影响。我是承嗣的长子,背负你的骂名也是我的义务,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他对冯世真伸出了手,“走吧,世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世真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忽而转向气喘吁吁地用杀人的眼光瞪着她的容定坤。
“秦老板,你经常梦到家父吗?”
容定坤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紫,干巴巴道:“没有!”
冯世真却是了然一笑,也不屑拆穿他,甩着一头利落短发,潇洒拉门而出。
等到门关上,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容定坤还依旧在细细地打着颤。他的身躯紧绷着,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仿佛想起身逃跑,却又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浑浊的眼珠饱含着恐惧,怯怯地转动着。
阿和就站在冯世真方才驻足问他话的位置,面色青白,穿着死时的那身灰褂子。他眼眶血红,眼里没有眼白,却能让人感觉到被注视着的阴冷。脖子上还缠着那条绳子。
容定坤惊恐地哆嗦着,视线自室内扫过。
白氏就坐在方才冯世真坐过的沙发上,遍身鲜血,歪着脑袋,脖子近乎断裂。
容家二老,两个姑娘……遍身脓疱……
还有更多的人,他这二十多年来直接或间接杀掉的仇家们。他们全都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挤满了小小的西堂。这些冤魂们并不撕挠容定坤,从来不骚扰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跟着他,用没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不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会有怎么样的报应了似的。
冯世真问容定坤是否梦到过她的父亲。容定坤没有撒谎。
他不用梦。自他残废后,只要他睁开眼,他就能看到这些亡灵,也只有他能看到。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惊恐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活得生不如死。
容嘉上送冯世真回家。一路上,冯世真都坐在副驾驶座里,一言不发。容嘉上有些愧疚地看了她几次,到底没有开口打搅她的沉思。
到了路口,容嘉上陪着冯世真走进去。两人手挽着手,姿态亲密而自然,仿佛一对新婚的夫妻。
容嘉上就在这个时候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世真?”
冯世真这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看着容嘉上,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不是这就求婚。”容嘉上发觉不对,急忙解释,“我不会这么草率地求婚的你放心。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就算我们两家是这样的关系,但是只要处理完了,你还是会考虑和我在一起的,是吧?而不是因为有仇,所以我们只能走道现在这一步。我是说……”
容嘉上语无伦次,俊脸染着红晕,连鼻尖都冒汗了。
冯世真看着,不由得噗哧一声笑。
她这一笑,容嘉上悬着的心噗通一声落了下来。他一把搂着冯世真,抵着额头,低声问:“说呀,冤家。给我个准话。求你别折磨我了。”
冯世真思索着,轻轻地说:“只要我爹妈和大哥没意见……”
容嘉上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扑过去紧抱住冯世真,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世真,你最棒了!”
冯世真脸红如烧,生怕被邻居看到,急忙把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承诺,狂喜之下哪里肯罢休,看左右没人,把冯世真拽进角落里,抱紧了就是一番狂风骤雨般的亲吻,直吻得冯世真站不稳,伏在他怀里直喘气。
“要不先不忙着回家?我们去……”容嘉上细细亲着冯世真的耳垂,惹得她痒得不住躲,反而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
“好不好?”容嘉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哀求着,“我好想你……世真?先生?”
距离冯世真和容嘉上在北平分别也有好几个月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已尝过禁果,今天几番撩拨下来,怎么会没有念想?冯世真听得那声撒娇专用的“先生”,只觉得心都化了,再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就回了车上,直奔礼查饭店。两人就像回到了在北平的时候,又更多了一份偷情的刺激。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人握着的手就忍不住缠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等进了门,容嘉上果真一把抱着冯世真压在门上,重重吻了上去。
冯世真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心跳快得像一辆失控的车。容嘉上的粗鲁的动作和霸道的占有让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快要喘不过气来。
容嘉上更是兴奋。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腔激情终于得到了宣泄,犹如洪水开闸一般不可收拾。冯世真忍不住叫疼,他却依旧控制不住,变着法子地搓揉她,只觉得怎么都不满足。直到把人欺负得眼角发红,眸子覆了一层薄泪,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却也没舍得放手。仍旧紧抱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两人久别欢聚,都忍不住放纵。一直缠绵到了深夜,才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下床点餐。
酒足饭饱,容嘉上恢复了精力,又缠了过来。可冯世真眼看时间不早,因没有打过招呼,就必须回家。任凭容嘉上在身后脚下撒娇卖萌,她自顾穿戴。
“我算知道那些日复一日等着男人回家的女人的心情了。”容嘉上歪在床上,看着冯世真坐在镜子面前梳头发,“没良心的,吃完就走,当我是什么?”
冯世真哈哈笑,起身走过去,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乖乖等爷回来。”
容嘉上一把抱住她翻身压着,强夺了一个吻才终于放过她。
等到容嘉上开车把冯世真再次送回家的时候,都快到午夜了。冯世真有些心急,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
“不用送我进去了。”冯世真道。
可容嘉上还是把车停好了,跟进了巷子。
冯世真匆匆走到家门口,却见厅堂的灯还亮着。她以往也常晚归,但是爹妈会先睡,只留门厅里一盏小灯罢了。冯世真直觉有些不对劲,随即又发现家门口的一个花盆翻倒打碎,泥土散落一地。
这时门开了,冯太太一脸泪地扑了出来,抱着女儿就嚎啕大哭。
“世真!你哥哥被抓走了!”
容嘉上说,“他们俩已经定好了船票,婚礼第二天就启程去美国。芳桦连学校都选好了,打算学医。”
“好。”容定坤点头,“可惜芳林了。容家现在这样,她要嫁得比芳桦好,就有点难了。”
“只要她自己喜欢,对方真心待他好,又正直上进,家世又有多重要呢?”容嘉上说,“婚姻不是交易,而是一世相伴的约定,终究还是要和相知相爱的人结合才能幸福长久。所以,你之前给芳柳定的和唐家的婚事,我已经退了。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选。”
容定坤眉头皱了皱,却是妥协了,摆手道:“横竖是你的舅舅。不过,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你要和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当然想娶她。”容嘉上说,“不过我和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比如我?”容定坤桀桀冷笑,“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嫁?她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容嘉上淡漠道,“爹,我打算把郭家镇的田地和老宅子都还给她,现在正在办手续。她也在重新修容家族谱。我也想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你打算改回去姓秦?”容定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您不想?”容嘉上反问,“自己家的祖宗,也总该祭祀一下吧。上头有哪几位,祖籍何处,还有些什么亲戚。比如爷爷奶奶葬在哪里……”
容嘉上的话被容定坤诡异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也罢。连容家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不方便告诉你的。”容定坤带着恶意注视着儿子,缓缓道,“我们秦家还确实就是闻春里的人。我就是在那个码头出生长大的。你奶奶是个做过路客生意寡妇,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得梅毒死了。鬼知道你爷爷是哪个水手酒鬼,姓甚名谁。我只跟着你奶奶姓秦。你想要祭祀祖宗,就去闻春里的码头,对着河水烧香磕头吧。你奶奶死后没钱下葬,烧成灰撒河里了。”
容嘉上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好一阵没说话。
容定坤像一只老鸹似的笑着,显然觉得儿子这样如自己所料,“嘉上,这样,你还想认回秦家吗?你想让那个女人知道你是个婊子的后人吗?”
容嘉上转身,一言不发朝外走。
“带她来见我吧。”容定坤在身后道。
容嘉上转头,戒备地望着父亲。
“我想她也一定想见我。”容定坤低垂着松垮垮的眼皮,说,“有些事,也要面对面才说得清楚。”
一六三
阳历四月的早春,正是天气回暖,百花开始陆续绽放的时节。消沉了一整个秋冬的容府终于缓了过来,重获了阳光雨露的眷顾。被滋润过的庭院重现勃勃生机,枝叶舒展,花朵争阳,处处都散发着甜暖而湿润的春的气息。
冯世真去年初来容府的时候,就想过这院子入春后应当十分繁茂绚丽,今日一路走来,果真和自己估计的差别不大。就是府中的佣人几乎全部都换了一批,到处都是新面孔。小丫鬟见英俊的大少爷对这个陌生女客温柔体贴,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被管事的老妈子训斥了一番。
“你家里佣人好像少了很多。”冯世真说。
“穷了,养不起那么多闲人了。”容嘉上笑嘻嘻道。
冯世真嗔了他一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容家留下来的房地产和进出口公司还日进斗金呢。穷谁也穷不到容嘉上头上。
“真的穷了。”容嘉上正色道,“我打算把容府卖了,搬去小一点的宅子里。先前在愚园路上看中了一栋洋房觉得不错,却是因为靠孟家太近了,没要。”
“有必要搬吗?”冯世真问,“你弟弟妹妹可不少。”
“非也。”容嘉上算给她听,“芳桦再过几天就嫁人了。婚礼后,太太就要搬走——她要和爹分居。王姨娘要跟着太太走,三弟自然跟着她。芳林住校,那家里就剩我、爹、孙姨娘和两个妹妹。这么大个院子,主楼十来个房间,空着养耗子呢?”
冯世真听完了有些感概,“去年我来你们家时,大宅子里满满都是人,觉得你们容家人丁真兴旺,直怪老天爷不长眼。现在一眨眼,就要人去楼空了。”
“可见老天爷是长眼的。”容嘉上笑着搂着她,缓步穿过紫藤花道,朝西堂走去。
紫藤花正开得热闹,如紫云一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一串串花束垂得颇低,都和人一样高了。落英纷飞,暗香扑鼻。冯世真和容嘉上一路拂花而过,头上身上沾了无数花朵。
冯世真抬手自容嘉上肩头拈了一朵落花,笑道:“这是去年没有的景呢。别的不说,你们家这院子,是真的好。”
“没有你好。”容嘉上清冷黑眸里荡漾着春光,趁着四下无人,把冯世真按在廊柱上,抬起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
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压抑的热情一触即发,唇碰在一起,就有电流贯注进天灵盖里。冯世真抬手拽着容嘉上的领口,婉转地回吻着,唇舌纠缠。容嘉上激动地抱紧了她,扣着她的后脑,像要吃了她似的吻着。冯世真脸颊飞速红了,睫毛颤得像是风中的蝶翼。
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容嘉上还不知餍足,抱着冯世真把她压在柱子上,像一只狗似的闻着她颈项间的芬芳,啄吻轻咬着那里细嫩敏感的肌肤,手上也越发不规矩。
冯世真在他臂弯里不住打颤,呼吸凌乱,膝盖一阵阵发软。最后却还是狠心把容嘉上推开了,红着脸瞪他,“你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容嘉上作委屈样,“你也把我的嘴咬肿了呢。”
冯世真恼羞地在他脚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扭头继续朝西堂走。容嘉上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摘花折枝不消停,像个皮猴似的。
等到了西堂门口,容嘉上沉默了下来。冯世真却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朝为她开门的保镖笑着点头致意,优雅淡定地走了进去。
容定坤坐在轮椅里,正在西堂的客厅里等着冯世真。他今日刻意收拾了一番,理过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梳着,打着发油。只是数月不见,曾经只是两鬓染霜的头发已全部花白。不论脸绷得再紧,松弛的皮肉还是层层垂着,像是个蜡像人不小心遇了明火,自脸颊开始融化了一般。他还胖了许多,塞在轮椅里,挤得肚子上的肉圆圆地鼓出来,像是个灌了水的气球。
而冯世真穿着明媚娇嫩的鹅黄印花旗袍,卷发俏丽妩媚,才被吻滋润过的唇红润饱满,脸颊飞着桃色,双目如盈盈春水,整个人亭亭玉立、青春秀致,散发着蓬勃清新的朝气。
她站在容定坤面前,将他衬托得越发苍老、臃肿、疲惫、腐朽……
容定坤眯着眼,厌恶地将脸皱了一下,目光凶狠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
冯世真却是坦然淡漠,端庄地站着,朝容定坤矜持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她说,“好久不见。”
容定坤的脸皮狠狠的抽动着,赘肉一层层颤抖,像是公鸡抖着鸡冠。
容嘉上则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脚,点着烟抽了起来。
容定坤不请客人坐,冯世真自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张单人沙发里,斜对着容定坤。
“听嘉上说,秦老板想和我见一面,我也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冯世真说,“我们俩斗了大半年了,秦老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现在也可以问我。”
“阿和……”容定坤嗓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安葬了?”
“是的。”冯世真说,“我已经将家父的遗骨火化,和家母的骨灰一起安葬了。对了,不知道嘉上告诉你了没,我还找到了弟弟了。他还活着。赵华安将他送给手下养大了。”
容定坤还不知道这个事,不过也不太惊讶。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问:“赵华安,你是怎么处置的?”
“断了一臂,用了点药,丢了。”冯世真简短道。
容定坤脸颊的肉又抖了抖,重新打量这个年轻的女人,“你没杀他?”
冯世真哧地笑,“死了就没趣了。”
容定坤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这下轮到冯世真问话了,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秦水根所做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了,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后悔,有什么苦衷,或者当初动手前是否犹豫过。就因为他一己之私,容家满门几乎死绝。而他现在哪怕残废了,至少也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儿女依旧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所以冯世真没有什么疑问,她只有要求。
“我希望秦老板自己能去警察局自首。”冯世真嗓音清朗,字字清晰,“我希望你能对民众公布当年容家一事,当众忏悔和道歉。”
容定坤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脸上涨红。
“你想什么?”
“秦老板听到了的。”冯世真尖刻道,“要不,我写下来,方便你随时看?”
容定坤深吸一口气,断然拒绝道:“不可能!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
“多少钱能买亲人的命?”冯世真漠然笑着反问。这话当初容嘉上也说过。
容定坤到底有点慌了,“嘉上对你不够好?他简直就成了你的一条狗!芳林她们也听你的话。连孙氏提起你都为你说好话。你忍心看她们背负骂名,在这社会上无立足之地?”
“不忍心。”冯世真耸了一下肩,“但是这又不是我的错。”
冯世真一脸无所谓的冷酷,而旁边的容嘉上自顾抽烟发呆,摆明了不会参与这场对话。容定坤发觉自己孤身无援,焦躁愠怒起来。
“我可以把容家的家产全部给你。”容定坤忍耐着说,“公司,这座园子,都给你。要是嘉上不败家,南边的园子也都能给你,这就不怪我了。”
冯世真越发觉得好笑,“秦老板,要是有人灭了你满门,再给你一份家产,你就会作罢?”
容定坤一时皱着眉没说话,可看脸色居然还真的不是愧疚!他居然真的觉得此事可行,他是真的会拿了钱财就抹净了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一时间特别替容嘉上难过。有这么一个亲爹,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不修才造的孽。
容嘉上从冯世真那柔软的一瞥里读懂了她的心思,也不禁哂然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习惯了。
事已至此,冯世真知道再和容定坤讲道理提要求是没用的,于是直白道:“嘉上已经答应了。等芳桦婚礼后,他会把整个事件对外公布。我今天也不过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态度。不过你不肯也没关系,反正你的意愿是什么,现在也不重要了。”
“你们——”容定坤彻底怒了,“容嘉上,你个吃里爬外的狗崽子!为了个女人,你就连家人都不顾了?你要你弟妹们以后出门怎么做人?你将来还想怎么做生意?你还不如把容家给她算了。你个蠢货,没种的窝囊废,舔女人脚丫子的龟儿子……”
容嘉上青黑着脸提醒:“爹,我是龟儿子,你是什么?”
容定坤随手抓起方几上的花瓶就朝容嘉上砸过去。
冯世真急忙起身。好在容嘉上这阵子三天两头就被容定坤砸,已练就出了一身躲闪的好本事,施施然把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早知道和爹是讲不通道理的。”容嘉上起身,“你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安置好,不让他们受影响。我是承嗣的长子,背负你的骂名也是我的义务,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他对冯世真伸出了手,“走吧,世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世真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忽而转向气喘吁吁地用杀人的眼光瞪着她的容定坤。
“秦老板,你经常梦到家父吗?”
容定坤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紫,干巴巴道:“没有!”
冯世真却是了然一笑,也不屑拆穿他,甩着一头利落短发,潇洒拉门而出。
等到门关上,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容定坤还依旧在细细地打着颤。他的身躯紧绷着,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仿佛想起身逃跑,却又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浑浊的眼珠饱含着恐惧,怯怯地转动着。
阿和就站在冯世真方才驻足问他话的位置,面色青白,穿着死时的那身灰褂子。他眼眶血红,眼里没有眼白,却能让人感觉到被注视着的阴冷。脖子上还缠着那条绳子。
容定坤惊恐地哆嗦着,视线自室内扫过。
白氏就坐在方才冯世真坐过的沙发上,遍身鲜血,歪着脑袋,脖子近乎断裂。
容家二老,两个姑娘……遍身脓疱……
还有更多的人,他这二十多年来直接或间接杀掉的仇家们。他们全都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挤满了小小的西堂。这些冤魂们并不撕挠容定坤,从来不骚扰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跟着他,用没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不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会有怎么样的报应了似的。
冯世真问容定坤是否梦到过她的父亲。容定坤没有撒谎。
他不用梦。自他残废后,只要他睁开眼,他就能看到这些亡灵,也只有他能看到。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惊恐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活得生不如死。
容嘉上送冯世真回家。一路上,冯世真都坐在副驾驶座里,一言不发。容嘉上有些愧疚地看了她几次,到底没有开口打搅她的沉思。
到了路口,容嘉上陪着冯世真走进去。两人手挽着手,姿态亲密而自然,仿佛一对新婚的夫妻。
容嘉上就在这个时候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世真?”
冯世真这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看着容嘉上,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不是这就求婚。”容嘉上发觉不对,急忙解释,“我不会这么草率地求婚的你放心。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就算我们两家是这样的关系,但是只要处理完了,你还是会考虑和我在一起的,是吧?而不是因为有仇,所以我们只能走道现在这一步。我是说……”
容嘉上语无伦次,俊脸染着红晕,连鼻尖都冒汗了。
冯世真看着,不由得噗哧一声笑。
她这一笑,容嘉上悬着的心噗通一声落了下来。他一把搂着冯世真,抵着额头,低声问:“说呀,冤家。给我个准话。求你别折磨我了。”
冯世真思索着,轻轻地说:“只要我爹妈和大哥没意见……”
容嘉上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扑过去紧抱住冯世真,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世真,你最棒了!”
冯世真脸红如烧,生怕被邻居看到,急忙把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承诺,狂喜之下哪里肯罢休,看左右没人,把冯世真拽进角落里,抱紧了就是一番狂风骤雨般的亲吻,直吻得冯世真站不稳,伏在他怀里直喘气。
“要不先不忙着回家?我们去……”容嘉上细细亲着冯世真的耳垂,惹得她痒得不住躲,反而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
“好不好?”容嘉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哀求着,“我好想你……世真?先生?”
距离冯世真和容嘉上在北平分别也有好几个月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已尝过禁果,今天几番撩拨下来,怎么会没有念想?冯世真听得那声撒娇专用的“先生”,只觉得心都化了,再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就回了车上,直奔礼查饭店。两人就像回到了在北平的时候,又更多了一份偷情的刺激。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人握着的手就忍不住缠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等进了门,容嘉上果真一把抱着冯世真压在门上,重重吻了上去。
冯世真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心跳快得像一辆失控的车。容嘉上的粗鲁的动作和霸道的占有让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快要喘不过气来。
容嘉上更是兴奋。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腔激情终于得到了宣泄,犹如洪水开闸一般不可收拾。冯世真忍不住叫疼,他却依旧控制不住,变着法子地搓揉她,只觉得怎么都不满足。直到把人欺负得眼角发红,眸子覆了一层薄泪,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却也没舍得放手。仍旧紧抱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两人久别欢聚,都忍不住放纵。一直缠绵到了深夜,才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下床点餐。
酒足饭饱,容嘉上恢复了精力,又缠了过来。可冯世真眼看时间不早,因没有打过招呼,就必须回家。任凭容嘉上在身后脚下撒娇卖萌,她自顾穿戴。
“我算知道那些日复一日等着男人回家的女人的心情了。”容嘉上歪在床上,看着冯世真坐在镜子面前梳头发,“没良心的,吃完就走,当我是什么?”
冯世真哈哈笑,起身走过去,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乖乖等爷回来。”
容嘉上一把抱住她翻身压着,强夺了一个吻才终于放过她。
等到容嘉上开车把冯世真再次送回家的时候,都快到午夜了。冯世真有些心急,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
“不用送我进去了。”冯世真道。
可容嘉上还是把车停好了,跟进了巷子。
冯世真匆匆走到家门口,却见厅堂的灯还亮着。她以往也常晚归,但是爹妈会先睡,只留门厅里一盏小灯罢了。冯世真直觉有些不对劲,随即又发现家门口的一个花盆翻倒打碎,泥土散落一地。
这时门开了,冯太太一脸泪地扑了出来,抱着女儿就嚎啕大哭。
“世真!你哥哥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