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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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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整个人仿佛深陷在了被褥里,显得那么瘦小而脆弱。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重伤垂危的小女孩。冯世勋心疼得要命,握着冯世真干燥发烫的手,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疼惜。

直到有护士来敲门,冯世勋才不舍地松开了手,轻轻起身出门。

拉开门,外面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越过容嘉上的肩背投射进来。他背着光的面孔一片晦涩,唯独双目雪亮,像是夜晚扑食的狼。

冯世勋又惊又怒,正要出声呵斥,就被两名容家手下捂着嘴拽了出去。

容嘉上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沉睡的人。他走进了病房,门在身后合上。

冯世真已经入睡,却睡得并不安稳。噩梦犹如惊雷,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的身上。

一会儿,她赤着双脚在枪林弹雨里奔跑,而本该拉着她的手的容嘉上突然把她甩开,独自跑走了,任由她被追上来的黑衣人包围住。

一会儿,她又站在孟家的书房里,刚斥责了孟绪安几句,就被他一个耳光扇得跌倒在地。孟绪安居高临下,充满鄙夷地唾弃她:“你,就是贱!”

她惊恐地拼命挣扎,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抢。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举枪指住了那个男人的眉心。

“你要杀了我?”枪筒前方,是容嘉上清俊而冷漠的面容,“我早就知道你所有的事了。我故意和你周旋,看着你作戏,就是为了用你引出孟绪安来。冯世真,你果真不负我所望。孟绪安说得对,你真是又蠢又贱!”

冯世真的手颤抖起来,瞳孔猛地收缩。

“开枪呀。”容嘉上说,“你以为我会真的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勾引我的那些手段,我早就看透了。”

“闭嘴”冯世真大喊。

容嘉上道:“你摆脱不了我的,冯世真。这一切,是你主动挑起来的,你想撒手就撒手?”

“走开!”冯世真痛苦地大喊,“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我放弃了还不行吗?”

“杀了我呀。”容嘉上露出了狡黠阴冷,却又俊美得令人心碎的笑来,“杀了我,才能结束这个游戏。开枪吧。”

他突然抓住了冯世真的手。冯世真猛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不——”

“嘘……”有人用冰凉的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子,动作温柔,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样。

“没事了,你安全了。睡吧。”

冯世真烧得模糊的视线里一片浑沌,只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但是她潜意识里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谁。像是黑夜中的流光,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你来了。”她呢喃。

“嗯。”容嘉上柔声回应,“我来了。”

冯世真苦涩一笑,“容嘉上,你是我的罪。”

“你没有什么罪。”容嘉上说,“好好养病吧。”

冯世真眼皮渐渐耷了下来,“你……不生我的气吗?”

“不。”容嘉上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发红,动容地凝视着她,“我爱你,世真。”

冯世真没有回应,她已经又坠入了梦乡。

容嘉上低头,在冯世真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冯世勋被容家手下摁在墙上,恶狠狠地看着容嘉上从病房里走出来。容嘉上轻轻合上了门,摆了一下手,手下这才放开了冯世勋。

冯世勋一个箭步冲上来。

容嘉上从容道:“你想把她吵醒吗?”

冯世勋硬生生克制住,粗喘道:“我警告过你,别再靠近世真!”

容嘉上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嘴角噙着笑,“世真没和你说过前因后果?分明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你们俩半斤八两吧?”冯世勋咬牙切齿,“更何况,明明是你们容家对不起我们冯家在前。要怪,就怪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爹吧。”

“是啊。”容嘉上淡漠地说,“如果不是那样,世真也不会和我认识吧。”

“你什么意思?”冯世勋勃然大怒,“你这是庆幸吗?”

容嘉上不置可否,朝冯世勋优雅地一点头,“照顾好她。”

他一拢大衣,在保镖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隆冬雨夜里穿着单薄的裙子光着脚跑来跑去,下场就是感染了轻度的肺炎。

或许是因为受情绪影响,冯世真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礼拜才有所好转。而这个时候,外面容孟两家的对战,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举国皆知了。

事发第二天,全上海的报纸头条都是昨夜的袭击案。巡捕房一头雾水,只对外说是有人来抢劫财宝。

对于容家来说,容定坤就是家族的颜面。所以虽然容嘉上相当不齿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他收拾烂摊子。而孟绪安也不想故世的大姐被报纸拎出来指手划脚,损害名誉。容家和孟绪安手里都收购有几份小报,还占着《晶报》或者《申报》的股份,可是双方的为了自家的颜面考虑,心照不宣地把事情真相掩盖了下去。

容定坤一直躺在仁济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病情反反复复,一时间死不了,却也一直没有醒过来。

而自出事后就被遗忘了的桥本家,情况也如预期的那样糟糕。

老天厚待桥本诗织。桥本太一或许不会死在拍卖金麒麟的惊吓里,却是毫无悬念地死在了后面的骚乱之中。

当时,伍云弛确认了容芳林的安全后,回头检查桥本太一,却发现他一脸青灰,已没了呼吸。

桥本夫妇好不容易逃出来,刚和三个女儿重逢,就看容家人把桥本太一的遗体给送了过来。田中太太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桥本正三抱着长子逐渐冰凉的身躯,在女儿们一片哇哇哭声中,老眼干涸,良久无言。

桥本二少因为回家查看金麒麟,幸运地躲过了骚乱。他亲自开了保险箱,确认了金麒麟尚在,松了一口气。他随即被门外走廊里的异样响动引得回头望了一阵,跟着他的保镖不动声色地把金麒麟给掉了包。

容嘉上坐在容定坤的病床前,把玩着这一枚引起诸多血雨腥风的金麒麟,一边吩咐秘书准备吊唁的花圈和礼金。

桥本正三痛失爱子,过了两日才回过神来,觉得那天的事很不对劲,怕是容家算计他们。

可是容家看起来并没有从这事中得到什么好处。桥本正三的密探从医院里回来告诉他,容定坤是真的受了重伤,醒不醒得来还两说。又悄悄提了一句容家二被掳走过,好像失了清白。

这样一比起来,容家也并不比桥本家好多少。也许拍卖会的事本是个意外,他们两家都是受害者。

桥本正三恨不了容家,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竟然轻度中风了。躺在病床上时,桥本又想起拍卖会上那个金麒麟很诡异,担心是容家捣鬼想偷梁换柱。可是二儿子再三保证自己当时回家查看过,没有异常。桥本正三中风眼睛看不清东西,也没法检查金麒麟。他只有成日把玩着金麒麟,想到长子就要掉两滴眼泪。

桥本诗织规规矩矩地服丧,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她不知道金麒麟掉包的事,横竖碍事的大哥如愿以偿地死掉了。田中太太悲痛欲绝,病卧不起。父亲再不喜欢,也只有把二哥当作继承人。美中不足的是容定坤生命垂危。这协议是和容定坤谈的,她怕容定坤死了,容嘉上会赖账。

所以容嘉上来吊唁的时候,桥本诗织在旁边极尽细心地招待,还非常关切地询问了容定坤的病情。

容嘉上对她不冷不热,好似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也没有心情去考虑儿女情长。

容定坤倒下,容嘉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对孟绪安的有丝毫的畏惧和手软。他不是容定坤,他并不觉得自己欠孟绪安一条命,所以报复行动雷厉风行。

事发第二天是洋人的平安夜,然而那夜对于许多人来说,确定没有丝毫安宁。容嘉上乘着夜色,亲自带着人洗劫了孟绪安名下的一家地下赌庒。他也很是有趣,并不把钱收进容家的库房,而是在唱诗班的歌声中,把钱全部都捐赠给了育婴堂和教会医院。

次日圣诞节,上海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不知人的侠客劫富济贫的事迹。

孟绪安把报纸揉了丢进壁炉里,迅速反击,派人烧了容家停在外滩码头上的一艘货船,卸下来的货被散去了上海的贫民窟。

容嘉上紧接着借着两家早就准备好的空头公司恶意抛售,把孟家银行的股票狂拉跌了五个点。

孟绪安则派人洗劫了容家存放大烟的仓库,把烟土堆在码头烧了。此举赢得了呼吁禁烟的年轻人们一致好评,更得了报界一片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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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卖大烟说着不好听,却是容家的经济命脉之一。容嘉上对大烟深痛恶绝,可事到临头,也只有咬着牙,让赵华安带人去抢救。

两派人相遇,不出意外地引发了一场巷战,双方都死伤了十来个人。最后孟家撤退,容家抢回了一半的烟土。

两家闹得这么大,引得世人集体关注。众人猜测纷纷,却猜不出究竟起因为何。

上海市长本想管管容孟两家的事,但是身边师爷说这两家闹归闹,并没怎么扰民,还平白便宜了老百姓不少。不如先坐壁上观,最好等他们两败俱伤了,您再去收拾残局,做足一市父母官的姿态。

市长不管,巡捕房不管,别的人也不想惹祸上身,容孟两家的恶斗伴随着圣诞歌和新年歌,一路从旧年持续到了新年,成了上海滩上一场难得一见的跨年好戏。小报们靠着这两家也好好地过了一个肥年。

至于慈善拍卖会上的袭击,中流弹死了三四个,其余死伤者都是因为混乱中的踩踏导致的。受害者中不乏名流,所以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巡捕房找不出是孟家干的证据,也不敢招惹容家。翻来覆去,最后抓了一当地常年被通缉的劫匪枪毙了,结了案子。

容嘉上虽然打点了容家控制的报业,却没防住小报报道他的绿帽子。

慈善会那夜,杨秀成抱起杜兰馨送她去医院的一幕被一个小报记者拍到了。那记者很机灵,一路偷偷跟去了医院。最初他也只当是杜兰馨的孩子是容嘉上的,那这事顶多只算一则小花边新闻。可是这人留了个心眼,假扮医生跟踪杨秀成,被他偷听到了杨杜两人的争吵。

杜兰馨怀孕的事,杜家原先还不知道的,现在却是眼看要瞒不住了。容嘉上再好说话,却是断然不会认这个孩子的。所以杜兰馨和杨秀成趁着杜家人还没有来,商量着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我们明天就走?”杜兰馨双眼里燃烧着明亮的光,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爹要知道我和你的事,肯定不会再让我见你的。我们要走,就要尽快。我可以先说孩子是容嘉上的……”

“兰馨,”杨秀成踟躇着,说,“医生说,因为你之前吃药的关系,这孩子本来发育就不好,现在又受了伤,怕是生不下来。我看,要不我们先不要这个孩子了。你也不用急着离开你家呀。”

杜兰馨也不是那种被爱情冲晕了头,为之不顾一切的女人。关于是选择容家还是选择杨秀成,她之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全靠有了这个孩子,她才决定选择爱情。现在她听杨秀成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懵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杜兰馨紧紧拽着杨秀成的袖子,逼视着杨秀成,“容定坤重伤,就算不死,也管不了事了。你觉得容嘉上不会像容定坤那样对你的背叛赶尽杀绝,所以你不想和我走了。是不是?”

杨秀成回避着她的目光,道:“兰馨,你一块衣料的钱,就够普通人家吃用一个月了。我们到了外地,万事都要从头来啊。你好端端的豪门太太不做,跟着我去吃苦,不值得。”

杜兰馨差点脱口说“我愿意”,却是生生忍住了。她用震惊的目光再度认真地打量这个她爱的男人,突然觉得他陌生得面目全非。

以前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他的优柔寡断是温文儒雅,觉得他的怯懦是彬彬有礼,觉得他的冷漠其实包藏着对自己的爱慕?

时下年轻人都流行抗拒包办婚姻,追求爱情。杜兰馨的中学同学里,有不少女孩哭着闹着要嫁贫穷的心上人。杜兰馨曾经不以为然,宁愿选择富贵的生活。可是她却没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她现在想要爱情了,可是爱情却比富贵难寻得太多。

杜兰馨和杨秀成不欢而散,最后也都没有决定孩子是拿还是留的问题。但是小报记者却是欢天喜地地回了报社找主编邀功。

这家小报恰好是桥本家控股的。桥本诗织怕容嘉上赖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曝光了杜兰馨的丑闻。

次日,家家头条都在报道昨夜的袭击案时,这家报纸却大篇幅地报道了容家大少爷的新绿帽子。

早报被听差的送到了杜家的早餐桌子上,好似一个落进了泥塘里,炸起了漫天污泥。杜家大少爷嚷着要去告报纸,杜老爷则把太太和女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让杜太太带杜兰馨去做手术。

其实也不用他多此一举。杜兰馨看了报纸,挨了杜老爷一记耳光跌在地上,腹痛难忍,当天下午就真的流产了。杜家对外宣称杜兰馨是在拍卖会上受了伤,背地里赶紧买了一张船票,把妹子送上了去香港的船。

容嘉上虽然忙着和孟绪安厮杀,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送杜兰馨。

杜兰馨昨日才做了清宫手术,坐在轮椅里起不来,整个人面色苍白发青,神情萎靡,同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女郎判若两人。她这次去香港,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护士作陪,连她亲妈都不肯来送送她。

“我就是个被流放的失败者。”杜兰馨对容嘉上苦笑,“你看清了,爱错了人,就是我这个下场。你可要吸取我的教训。”

容嘉上虽然不爱杜兰馨,但是也当她是个朋友。他很是同情她,道:“令兄上午来和我提退婚,我已经同意了。不过给的聘礼我没有收回来。你除了这样的事,将来在争遗产上肯定要吃亏。那些聘礼我已经让律师转到了你的名下,就当是给你将来结婚时的贺礼吧。”

杜兰馨含泪道:“容嘉上,你是个好人。可惜我没这个福分。那位冯能被你爱着,真是三生有幸。”

提到冯世真,容嘉上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了柔和的笑。他说:“我能遇到她,也是三生有幸。”

杜兰馨抹了泪,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杨秀成?”

容嘉上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

杜兰馨说:“有时候恨不得能杀了他,可冷静下来一想,他也不过只是个不肯负责的男人罢了。偏偏连老天都帮助他,让他顺利甩脱了我这个包袱。”

容嘉上说:“你和他分开了,只会更好。杨秀成跟着家父太久了,和家父越来越像。冷漠、自私,利己。这样的人,有我爹一个就够了……”

杜兰馨苦笑:“谁能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杨秀成能得容定坤重用多年,必然是个精明圆滑又识趣的人。他一看丑闻见了报,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放下报纸就去买了一张去日本的船票。然后找了个信得过的掮客,把名下的房子和汽车低价转卖了。杜兰馨流产的消息传来后,他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去探望她,匆忙收拾行李,深夜动身奔赴码头。

冬日的深夜,万籁俱静,杨秀成提着行李下楼来。他正要上黄包车,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停在他身边。

杨秀成以为是容嘉上派人来抓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枪匣。

车窗摇下,容芳林清丽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一丝表情。她漠然地看着杨秀成警惕,说:“就我一个。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杨秀成紧绷着的肩背松了下来。

容嘉上能让容芳林来送,说明他决定放自己一马了。

容芳林的驾驶技术,还是当初杨秀成手把手教会的。杨秀成看着容芳林面无表情地开车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疼,忍不住说:“芳林,你其实不用这样……”

“不用怎么样?”容芳林把车开到了码头旁,停在路灯下,熄了火。她转头看向杨秀成,双目掩在阴影里,只有没有血色的唇和优美的下巴露在光线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容芳林说,“你要说我这样做不值得。我知道,我将来肯定会遇到更好的男人,比你好一万倍,我会很爱很爱他,我会不再记得你的模样。秀成哥,我都知道,你并不值得我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才要来送你一程。这叫有始有终。”

杨秀成看不清容芳林的表情,却第一次觉得她的话语像冰针一样扎进自己皮肉里,第一次把这个小女孩当作一个和自己比肩的人来看待。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秀成哥哥。”容芳林低声说,“容家也将不再欢迎你。但是我希望你在日本一切都好。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

“好。”杨秀成说,“芳林,你也一样,你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容芳林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泪珠啪啪落在手背上。耳边,是杨秀成关上车门而去的声音。

在这个阴寒而动乱的冬夜,容芳林意识到,自己少女瑰色的梦,终于完结了。

一二二

冯世真一直住院,冯世勋吩咐过护士不准给她报纸。所以等冯世真能下地走了,自己从别的病人那里看到报纸的时候,那劫匪都已经被拖去枪毙了,整个案子已经盖了棺。孟绪安被清清白白地摘了出来,还因为他给冤死的司仪姑娘捐了一笔钱,赢得了慈善家的美誉,被申报一番赞美。

冯世真被那一篇赞美之词恶心得差点把才吃下去的药吐出来,拿着报纸去质问冯世勋。冯世勋一边写病例,一边漫不经心道:“容家和孟家的事,同我们冯家有什么关系吗?”

冯世真无言以对。

冯世勋又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待会儿妈妈过来帮你收拾东西。对了,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的。”

“什么车票?”冯世真不解

“去南京的。”冯世勋说,“明天一早开车,从南京转车去北平。你不是和我说要去北平探望裴老先生和师母的吗?”

“是,是!”冯世真忙点头,“我还想着,如果能在北平找到一份工作也不错。”

“年底了,也不用急着找工作。现在家里也养得起你的。”冯世勋说,“换在平时,我是不想你跑去那么远的城市的。不过现在容家和孟家闹成这样,你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又要受牵连,确实还是躲远一点的好。趁他们两家无暇他顾的时候,赶紧走了吧。等明年开春,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冯世真这次生病,冯世勋对父母撒了个慌,说妹妹雨夜赶着回家,坐的黄包车被小汽车撞了。人没什么大事,就是淋雨着了凉。冯太太只好自认倒霉,倒是没对冯世真身上的伤起疑。

虽然早知道自己会去北平,可只是说说罢了。冯世真回了家后,看着之前已经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很是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走,应该就是彻底结束了。

既然所有的谎言都已经被揭穿,既然所有的欢情都是逢场作戏,那么,那个雨夜的分别,也就意味着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冯世真收拾着衣服,目光落在光秃秃的手腕上。那串被容嘉上重新套上的南红珠串不知道落在了哪里。虽然自己只短暂地戴过两次,可玛瑙石冰凉的触感,却好似永久地留在了肌肤上。

没了这个念想也好。冯世真对自己说。她骗了容嘉上,却也在最后关头也救了他两次,不再欠他什么了。

“世真呀,”冯太太走过来,“你有一个朋友来找你。”

衣服自手中掉落,冯世真猛地回头。

“是我。”肖宝丽穿着一身低调的驼色大衣,带着低檐帽子,站在房间门口,朝冯世真疲惫一笑。

天色阴郁的下午,波兰人开的小咖啡店生意有几分冷清。冯世真和肖宝丽坐在窗边,看着女招待端上来两杯热腾腾的浓香咖啡。

“容定坤死了吗?”冯世真往咖啡里丟了两块方糖,犹豫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块。

“没死成。”肖宝丽掏出烟匣,吊了一根烟,忽而想起冯世真的肺炎才好,又悻悻地把烟收起来了,“人一直住在仁济医院里,昏迷不醒,但是能呼吸,有心跳。我去探望过他。医生说,如果他长时间昏迷下去,情况会很不好,有可能因为器官衰竭而死。不过我看容家人并不是很盼望着他醒来似的。”

“怎么说?”冯世真问。

肖宝丽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冷讥笑,“树还没彻底倒呢,猢狲就散得差不多了。容家几个女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并不觉得一个躺在医院里随时都要死的丈夫比自己眼前的事更重要。容家大的相亲对象在拍卖会上吓死了,二……你知道的,被送去杭州老家养伤了。容嘉上正整日同七爷杀得你死我活,恐怕还巴不得亲爹干脆一口气过去了,就此执掌大权呢。做太子的,都嫌皇帝老子碍事吧。”

“要是容定坤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我还觉得不解气呢。”冯世真搅着咖啡冷笑,“我看报纸上说,容家和孟家如今势同水火。情况很严重了吗?”

“以前还装着表面和平,现在是彻底交恶了。”肖宝丽抿了一大口咖啡,叹道,“你别说,你那个容嘉上,还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叫我那个容嘉上。”冯世真淡淡地一瞥,“我和他的事,七爷没和你说?”

“大致知道一点。”肖宝丽说,“所以我才说他真是不可小瞧。年纪轻轻的,不过才二十岁,几乎还是个少年人呢,却有那么多心思,又还那么沉得住气。别说你我,就连七爷先前都看走眼了。你知道吗,他居然早就已经准备恶意抛售孟家公司的股票了。七爷这次损失真的不小。他开完股东会回来,半个晚上都在射击房里打靶。”

孟绪安没有发火砸东西的喜欢,心情不好了,就去射击房练枪。听肖宝丽这说法,容嘉上显然让孟绪安吃了不小的亏。

冯世真又往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之前和容嘉上算是朝夕相处,但是我也没看出来。他……他装得真像。”

冯世真眼神沉沉,像雾霭蒙蒙的雾色。

那些高傲的眼神,天真的笑容,缠着你,冲你撒娇时,让心都醉了一般的率真和执着。那双眼睛是那么清澈而明亮,像被阳光照射得湖水澄清透明的湖水;那些话语是那么真挚而动人,贴着你的耳朵轻柔地诉说,从耳朵,直接进入到心里。

可那些都是假的!

背过身去,他会阴沉冷漠地注视着你,看着你自以为不会被发觉似的做着小动作,看着你笨拙地和他调情,在心里默默地嘲讽着你手段粗糙,讥笑着你不自量力,居然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哄得住一个精明的富家公子。

在她为那些话语和举动心动不已,为自己的欺骗愧疚,为两人无望的爱情而悲伤的时候。那个男人也许正在倒计时,等待着真相揭露时张狂出场。

“我觉得自己真蠢。”冯世真低低叹了一声,拿手撑着头,漫无意识地搅拌着半凉的咖啡,“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梦里做了一回女主角,风光无限,又无所不能。梦啪地碎了,醒来一看,自己不过是个被人玩弄了一场的穷酸丫头。”

“别这么说。”肖宝丽有些难过地看着冯世真,“那不是梦。你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冯世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初七爷打我耳光,骂我贱,我还不以为然。后来生病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沉静下来好好地想了一下,觉得他其实没有骂错。我是去报仇的,却爱上了仇人的儿子,为了他,变得优柔寡断。恨不能很,爱又没法爱。这算个什么事?”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肖宝丽轻笑,“世真,你是个女人。我们女人感情丰沛,爱恨都比男人要浓烈许多。这其实是我们的可爱之处。可是男人不能理解。他们对此不屑,还会利用我们这个弱点来伤害我们。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会让你觉得幸福呢。”

“幸福吗?”冯世真嗤笑,“我怎么觉得全是无尽的苦恼?”

“爱情本身永远是快乐的。”肖宝丽说,“让你苦恼的,都是爱情以外的其他事罢了。”

冯世真说:“可我们没法只生活在爱情里。”

“是啊。”肖宝丽有感而发,长长地叹了一声。

冯世真抿了一口咖啡,浓稠的甜味充斥着口腔,冲淡了那些从心底涌上来的苦涩。

一二三

“容家和孟家这场仗,你觉得会怎么结局?”冯世真问。

肖宝丽说:“七爷老奸巨滑,但是容嘉上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这样打下去也不过两败俱伤。而且有报纸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孟大的事,幸好被七爷花钱封口了。孟家极要面子的,本家里还有四五个年轻。这事要闹出来,们也不好嫁人。所以,现在有人出面,请了杜老板做说客,今晚在聚福春设宴。让两家不说言和吧,至少做到停战熄火,能动文就不动武。我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谈成。”

冯世真思索着说:“应该能的。容家本来理亏,容嘉上如果不是装传出来骗我的话,我觉得他还是替他爹觉得愧疚的。七爷之前丧失了理智,现在吃了亏,应该知道武斗消耗大,不如文斗划算。”

肖宝丽点头笑了笑,“世真,我还是觉得你放弃得太早了。”

“不放弃能做什么?”冯世真自嘲道,“我只是做回了我自己罢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女教师。那些借来的裙子和珠宝,总是要还的。就像西洋童话书里的辛德瑞拉,做公主也只能维持到午夜十二点。”

“说到珠宝——”肖宝丽打开了手提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手帕包,递给冯世真,“这是七爷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落在他那儿的。”

冯世真把手帕打开,鲜红欲滴的南红手串安静地躺在浅蓝色的手帕上。

“七爷他……”冯世真拿起手串,“他还说了什么?”

肖宝丽摇头,“他好像还在生气。我不过稍微提了你一句,他就冲我大发雷霆,吓死人了。不过你放心,他这种怒火,雷声大雨点小,不会再来寻你麻烦的。”

“我要谢他不杀之恩呢。”冯世真嘲道。

“别这么说。”肖宝丽意味深长地说,“七爷待你一直不同的。你杀了他那个非常倚重的属下,他都没说什么。他其实很看好你,有心继续培养你的。”

“可我实在不识抬举。”冯世真耸肩苦笑,“丽儿,替我向七爷道谢。我明天一早的火车,不能去向他辞行了。我和他……我们俩在许多事上观点没法一致,但是至少我感谢他当年帮助了我一把。”

晚上,冯世真收拾行李的时候,前思后想,还是把手串放进了行李箱里。

她曾在那个浮华的世界里闯荡过,这手串就算是一个旅游纪念品。看着它,可以提醒自己曾经多么天真愚蠢,又曾多么无望地喜欢过一个少年。

“收拾好了吗?”冯世勋敲了敲门。

“都收拾好了。”冯世真合上了行李箱,扣上了皮带。

冯世勋不是看不出来妹妹脸上的忧伤和失落,他却强忍着,绝口不再提所有和容家有关的事。

“你一个人赶路,要注意安全。”冯世勋絮絮地说,“北平下雪了,很冷,你把我给你买的那件皮衣带上了吗?”

“带上了。”冯世真笑着拉着兄长的手,“我以前在南京读书的时候,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冯世勋摸着冯世真的头发,忍不住将她一把拥进了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

兄妹两人已经成人,这样亲密的举动让冯世真有些不自在。可是冯世勋把她抱得很紧,她也不敢用力挣扎,怕让哥哥不高兴。

“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世真。”冯世勋用力拥着怀里有些僵硬的身躯,慎重地说,“只有我,才不会伤害你,利用你。只有我,才会对你不离不弃。”

冯世真越觉得又感动,又不大自在,只好说:“谁叫你是我大哥呢?哥哥总要给妹妹收拾烂摊子的。”

冯世勋长长叹了一声,“没事。反正将来,属于你和我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这也冯世真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她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她以为自己会做梦,然而她一觉睡到闹钟响起,睡眠沉得好似婴儿似的。

冬夜天色亮得晚,清晨五点半,天空还是浓浓的墨蓝色。冯世真告别了父母,由冯世勋陪同着,前往火车站。

而清晨的火车站却已熙熙攘攘,早点摊子上飘着袅袅白烟,刚下火车的旅人正捧着生煎包子,大口呼吸着上海的空气。他们都怀抱着野心,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市,都梦想着闯荡一番,出人头地。而他们中相当大一部分人却注定了要失望。上海滩是一只会吞噬人的巨兽,会打击你的意志,消磨你的骨气,摧毁你的希望。而你如果经受住了折磨,改头换面地活着回来,那也不过是同样的躯壳装着一个陌生的灵魂罢了。

“世真!”冯世勋提着行李箱,在前面催促。

冯世真深呼吸,跟上了兄长的脚步。

冯世勋一路把妹妹送上了车里的包厢,又给了掌车一块钱小费。同车厢的乘客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冯世勋见他们像是正派人,才放下心来。

“哥,我自己能行的。”冯世真被那对老夫妻看着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冯世勋一个劲往外面推,“你不是要去开会吗?现在不走,就要迟到了!”

冯世勋叮嘱:“你在南京住下后,给我发一封电报来。到了天津也是一样的。”

“知道了。”冯世真红着脸。

冯世勋下了车,又道:“到了北平给我办公室来个电话!”

“知道啦!”冯世真跺脚。

冯世勋三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走了。

冯世真回了包厢里。坐对面的老太太取出了苹果请她吃,她也把自己带的一包五香瓜子拿了出来。两人闲聊了几句,原来这家人是从北平来上海走亲戚的,也是要回北平去。

老人家抱怨上海潮湿,什么东西都比北平贵,然后又打听冯世真年纪多大,家中有什么人,有没有结婚,刚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是做什么的。冯世真耐着性子敷衍着,心道怎么还不开车。

在门外走廊上玩的小女孩跑回来,嚷嚷道:“姥姥,我想吃烤红薯!”

老太太道:“要开车了,别乱跑。”

冯世真赶紧起身,说:“我也想吃呢。我下去买。”

天色已逐渐放亮,深蓝的天像是被水洗得脱了色,成了灰扑扑的浅蓝。刚开走了一辆火车,站台上人影稀少,火车浓密的蒸汽随风飘散,如山间云雾。模糊的人影在这一团团的雾气中匆匆来去,好似结束了一夜游荡,急着回归来处的幽魂一般。

冯世真站在烤红薯的炉子前,闻着浓浓的甜香。

“我真想带着你远走高飞。”

冯世真扭过头去,看到一对情人正在车厢门前依依惜别。一身军装的男孩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厢台阶,却又忍不住转身把恋人紧紧抱住。他们年轻且无畏,若无旁人,诉说着缠绵的离别情话。

冯世真望着他们,脸上微微笑着,胸膛里却突然涌出了一股沉沉的钝痛。心上像是被一只大手残酷地捏住了,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羡慕呀。

哪怕分别在即,他们至少相爱,至少拥有彼此的真心。这爱能让人伟大和坚强,让人不再觉得孤单。

在这么一个寒冷阴暗的清晨,在蒸汽缭绕的月台上,爱把人和芜杂浮躁的世界隔绝开来,构建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世界。

曾经,冯世真觉得自己只要转过身,对那个男人点点头,她就能得到这些幸福。

然而那只是她痴傻的幻觉,是她胆敢喜欢上仇人儿子的报应。

火车长鸣。冯世真抱着一袋热腾腾的烤红薯,朝车厢口走去。

那对恋人在哭泣,不舍地亲吻着,仿佛面临着生离死别。

世真。

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温柔呼唤他的声音。

清醒点,死心吧。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那对情人投去同情而又饱含着羡慕的一瞥,抓着扶手,踏上了台阶。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兀然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身上一紧,强健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拉去。

怀里的烤红薯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冯世真的表情凝固在茫然而又惊讶的一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跌下去,落入了那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之中。

月台上蒸汽缭绕,天光昏暗,宛如幻境,火车汽笛长鸣。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梦境。她转过头,不确定看着那个把自己拦截下的男人,注视着那张让不期然闯入的面容。

而容嘉上也凝视着她,沉默无言,面容冷峻,任由团团雾气飘来,将两人包围住。

心挣脱了禁锢,开始疯狂地跳动,可神智却又在关键时刻背叛了主人,瑟缩在了角落里,任凭呼唤却不得回应。

冯世真觉得自己此刻呆呆注视着容嘉上的样子肯定很傻,却连控制一下表情都做不到。有一万个念头自脑子里掠过,却没有一条留下来。她彻底懵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提起来的猫,手脚僵硬地蜷缩着,不知道该等待斥责,还是爱的抚摸。

“幸好……”容嘉上搂紧了她,面对面地逼视着,坚硬的唇角却慢慢勾起了一个似乎非常温柔的笑来。

“抓住你了!”

冯世真隐约听到了脑海里的断金裂玉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束缚她许久的东西,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脱落,化作了齑粉。

轰隆——

火车缓缓启动。一团团白雾翻涌,裹着沉默相望的两人。

“喂,你们两个还上不上来?”掌车站在门口大声喊。

“要的!”容嘉上应道,拉着冯世真追过去。

他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车,站在门口,后朝冯世真伸出了手。

“世真,快!”

风卷起容嘉上大衣的衣摆,拂动着他额前一缕碎发。他在风中朝冯世真笑,眸光犹如秋光临水,充满熟悉的清澈和温暖。

冯世真的胸膛燃烧着,加快了脚步,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冯世真拽了上去。她重重地撞进一具坚实的怀抱里,随即又被压在车厢壁上。紧贴在一起的胸膛以同样的频率振动着,身躯随着逐渐加速的列车轻轻摇晃。

两人都在急切的呼吸,仿佛刚才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为什么……”冯世真气息飘忽,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

容嘉上目光脉脉,“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逃掉?”

冯世真因这句话而双目酸涩难忍。她抬手摸了摸容嘉上被风吹得冰凉的脸,放弃一般地轻声一叹。

“容嘉上,你真是我的罪。”

容嘉上的唇角微微翘起:“那就把我背负着吧。”

冯世真定定地注视着容嘉上片刻,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一二四

离开了市区,列车开始加速,轰隆声越发急促。两边窗外,冬日郊野的景色正飞速倒退。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以及曾在都市里发生过的那些恩怨纠葛,都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冯世真的心敲打出躁动的节拍,手被容嘉上紧紧牵着,穿过载满了乘客的车厢。她很彷徨,又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隐秘的期盼生出一股让人觉得羞耻的兴奋,却又无法克制。她像是被施了咒似的由容嘉上拉着走。两人都是那么急切,一路引得乘客们纷纷侧目。

容嘉上走到贵宾包厢门前,把车票和小费一股脑丢给了掌车,一把推开了门。

冯世真还来不及体会掌车那促狭的目光,就被容嘉上拽了进去。

门砰地甩上,一股大力将她压在了门板上,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犹如火星落在了浇了油的干草堆上,轰地一声点燃了熊熊烈火。

两人激动地亲吻,紧紧拥抱着,唇舌辗转痴缠,像是窒息的人在渴求着最后一点空气。

冯世真的手指插进容嘉上浓密而粗硬的头发里,摩挲着他的后颈,仿佛想抚平他的躁动,却好像更加激发了他的血腥。

容嘉上近乎粗暴地剥去了冯世真的外衣,将她一把抱起,放在斗柜上,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住她。

他们捧着彼此的脸,专注而热烈地接吻,用嘴唇去描绘对方面容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这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两情相悦的吻,不再有挣扎和抗拒,也不再有强迫和怨怼。就像一朵云遇见另外一朵云,像阳光照在徐徐绽放的花朵上一般自然。

“世真……”容嘉上叹息着,吻着冯世真的耳根,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回想你冲过来那一幕。你救了我……我真开心。我太开心了……”

也许那并不只是一场简单的救命,那也许是对容嘉上整个人生的救赎。冯世真自己也说不清楚该怎么理解这句话,但是容嘉上的叹息让她的心终于落下,回归了原处。

喜悦满满四溢,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惬意涌遍全身。冯世真紧紧搂住容嘉上的肩膀,用力地回吻住他,用这热情的举动来表达无法诉诸语言的欢喜。

容嘉上喉结滑动,甩开了大衣,把冯世真高高抱起,放在沙发上。西装外套,领带,……逐一被丢弃在了地板上。

冯世真红着脸,撑着身子靠在沙发里,双目水光潋滟,像是被春风吹奏了的湖水一样。容嘉上带着俊朗的笑,俯身把吻烙在她锁骨处白皙细腻如香雪一般的肌肤上,用力啄出胭脂色的痕迹。

火车呼啸着驶过原野,阳光破云而出,倾泻而下,透过玻璃窗照进车厢里,如轻纱笼罩着沙发上拥吻的两人。

冯世真拥抱着容嘉上,觉得拥抱着太阳一般,浑身滚烫,气息都仿佛要燃烧起来。而容嘉上却连喘息的空隙都不肯留出来,贪婪地吻着,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身躯,挑起一连串的颤栗。

心跳已经失控,眼里全是飞舞的金色流光。冯世真犹如浮在云端,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全身都攀住了身上的坚实身躯,犹如蔓藤攀着大树。

“世真……世真……我真的……”

真的快活!

容嘉上也觉得浑身都在燃烧,快活得都要不知道怎么办的好。像是旅者在黑暗中跋涉千里,终于来到了那扇亮着光的门前;像对天乞求了千年后终于将至宝接在了掌心之中。他快活得都慌了神,急切想要确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唇和手都失了节奏。

冯世真只剩喘息。这亲密的感觉是如此奇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几乎一瞬间就上了瘾。

突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冯世真被放在了床上。阳光直照在她脸上。她睁不开眼,抬起的手却被容嘉上握住,十指紧扣着,按在被单上。

冯世真闭着眼,视网膜里是一片金红,唇上,耳际,再度传来唇滚烫的触感。

容嘉上吻得那么虔诚,像是在膜拜女神。

轻柔的阳光下,他温柔而坚定地褪去她的衣裙,吻紧接着印在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车厢里暖气开得十足,冯世真鼻尖冒着汗,身躯颤抖着,终于还是忍不住羞耻,抬手挡在眼睛上。而吻和手却放肆地在身躯上扫荡,像画家在画布上留下浓重的笔触。

当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之际,那具滚烫的身躯沉沉地覆了上来。光滑滚烫的肌肤没有隔阂地贴在一起,摩挲之中引发令人心旷神怡的惬意。

冯世真忍不住侧过脸去寻找容嘉上的唇,突然又觉得特别想吻他,想紧紧拥抱他,对他说点什么。心里涌出浓浓的爱意,多到让她都有些不知道如何表达了。

“别走……”容嘉上热切地吻她。

“嗯。”冯世真仰起头,眼角湿润,迎接着灵魂上最彻底的震荡,和那一股伴随快乐而来的疼痛。

坚硬与柔软碰撞,身躯交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们紧紧拥抱着裹在薄被里,在阳光下温柔缠绵。

冯世真觉得他们像是两个失明的人,用唇,用手,用每一寸肌肤,去感受对方的温度和轮廓,去发现以前所不知道的细节,去重新认识这个人。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每一秒都被拉长。身体里的躁动就像草原上的野火,明明已经扑灭了,可只要一点摩挲,一个轻吻,就又熊熊燃烧起来。

容嘉上狠狠地压制着冯世真绵软的身躯,像是个饿慌了的流浪儿终于抢到了一碗香喷喷的菜肴。他凶狠地霸占着,不知餍足地吃着。而冯世真的喘息里带着一股撩人的春意,双臂紧拥着他起伏的背脊,纵容着他更加彻底的占有。

强烈的快意冲昏了他们的头,让他们神魂颠倒、不知疲惫地沉醉在这美妙的境界之中。

他们应该睡着了一阵,冯世真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转到了车厢的另外一面。可她来不及思考,容嘉上又摸索了过来,用他甜蜜的唇、滚烫的胸膛和坚实的手臂俘虏了她,再度将她拽入了迷情的深渊。

等神智再一次回归本位的时候,冯世真注意到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身躯疲惫酸痛,可精神却依旧兴奋,好似巨浪褪去,但是波澜依旧轻缓地来回荡漾,余韵绵长。

男人自身后将她拥在怀中,贴着后背的胸膛烫得似烙铁,绵长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

冯世真转过身去,凝视着容嘉上的睡眼。她不禁微笑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爱意。

之前还那么生龙活虎地折腾她,现在睡着了,又像一个乖巧无害的孩子。

明明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怎么会拥有那么张面孔呢?

可是冯世真已不打算去追究究竟那张面孔是真,哪张是假。她彻底放下,不再纠结。不论这个男人是谁的儿子,做过什么,爱不爱她。只要此刻他们在一起,每多一分钟,就制造了一分钟美好的回忆。

她做回了当初那个主动大胆邀请男孩跳舞的女孩。就当他们是两个在舞池里邂逅的陌生人,伴着一首悠扬的情歌,假装深爱着,在旋转的流光下相拥起舞。

等舞曲完毕,流光熄灭。这就是一段被永远封存在记忆。

“想什么?”容嘉上睁开了眼,冯世真的视野里也因此亮起了光。

“想你。”冯世真用手指一点一点描绘着情人俊美的眉眼、温润的唇。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说:“我也在想你。”

“想我什么?”冯世真枕在他的手臂上,好奇地看着他。

容嘉上拥着她,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胳膊,说:“想怎么让你快乐。想我们以后该怎么办?想……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失望。”

冯世真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不要想那么多,嘉上。我们已经离开上海了。”

容嘉上缓缓叹了一声,放弃地笑起来,“是啊,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火车抵达南京的时候,天色已转暗。两人投宿酒店,容嘉上同前台说开一间房的时候,冯世真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两人眼神心照不宣地接上,冯世真率先忍不住移开了,脸有些发烫。

侍应生引着他们去房间的路上,两人一直手牵着手。容嘉上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冯世真的掌心里挠着,挠得她脸颊愈发烫,渐渐抬不起头来。

等进了房间了,容嘉上把大衣往地上一丢,迫不及待地把冯世真压进沙发里。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随即又轻笑起来。那笑声十分俏皮,银铃一般悦耳。容嘉上他深深呼吸着情人身上清爽淡雅的芳香,沉重地吻着,唇齿交缠,舌彼此嬉戏。

冯世真摸着容嘉上的后脑,笑容里带着纵容。而容嘉上却又克制住了。他把冯世真拉了起来,理了理她有些乱的鬓角,把她搂在膝上,道:“我饿死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对南京比我熟,知道什么好吃的馆子不?”

一二五

冯世真正坐在容嘉上怀里,冷不丁被他叫“先生”,脸颊一下泛起薄薄红晕。

“哎,别这么叫呀。”

“那怎么叫?”容嘉上戏谑道,“叫你先生不对吗?那叫你什么?达令?宝贝?”

冯世真捧着男人英俊的脸,用吻封住他可恶的唇,片刻后哑声低语:“嘉上,你要乖。”

这下换成容嘉上轰地红了脸。

冯世真得意大笑着,把他从沙发里拽起来,“走,我带你去吃刘一刀家的花雕醉鱼!”

冯世真到底在金陵读过几年书,对当地还是比较熟悉的。她带着容嘉上去了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饭馆吃晚饭,点了店家的招牌菜,叫跑堂的温了酒。

天寒地冻,温热的酒下了肚,涌上一股暖意。这里不是上海,两人也心照不宣地只言不提上海的人和事,开开心心地吃饭谈笑。冯世真捡了一些念书时的趣事说给容嘉上听,容嘉上听得津津有味,又说了些自己在重庆的生活。

“学校靠山,阴冷潮湿,同学们大部分来自重庆地区一带市民家,少部分是我这样被家庭排挤的孩子。”容嘉上回忆着,倒没有什么怨气,“学校后门出去后,有一条小路能上山。我们总爱趁教官不注意的时候翻墙出去玩。”

“山里有什么好玩的?”冯世真是在平原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大山也十分好奇。

“男孩子们主要是去打鸟。”容嘉上笑道,“尤其我们学会用枪后,就用零花钱从猎户手里买来土,周末就进山打鸟,打野鸡,然后在溪边烤着吃。不过后来有一次枪出了差错,把一个高年级的男孩的脸炸伤了。后来我们也不敢乱玩枪了。”

“学校里的生活呢?”冯世真问。

容嘉上笑道:“枯燥,但是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教官对我们很严格。如果能克服那种反叛的心态,那么你会明白,教官们其实都是为了你好。况且我在学校里还是很受优待的。毕竟我还姓着容。”

“被欺负过吗?”

“当然。”容嘉上握着冯世真的手,“我性子其实挺冲的,又傲气。尤其是刚去头两年,很倨傲不逊,于是惹了高年级的学长看我不顺眼。我们经常约了去学校西门外的树林里打架,还被教官抓到过,全部都记了过。”

“朋友呢?”冯世真撑着脸注视着他,姿态犹如聆听情话的少女。

容嘉上同她十指紧扣着,温柔看着她,说:“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有好几个,现在也都还保持着来往。你别笑,但我真的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相信你。”冯世真笑嘻嘻,“那么有趣,难怪你舍不得回上海。”

“可幸好我还是回来了。”容嘉上亲了亲她的手,“我不回来,怎么遇见你?”

冯世真觉得一簇电流自被亲吻的那片肌肤窜过全身,整个膀子都在发麻。她轻声说:“你信不信,如果有缘,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相遇的。”

“我信。”容嘉上说,“到时候,我会去找到你,走到你面前,请你跳舞。”

冯世真想了想,问:“我一直都很好奇。当初我在跳舞厅里请你跳舞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脑子里一片空。”容嘉上说,“你的目光坦荡荡,像是没有云遮着的月亮。我看着你的眼睛,就什么都不想了,只能跟着你走。我记得你很紧张,其实我比你更紧张。我怕我舞步笨拙踩着你的脚,怕被人嘲笑。我使出浑身解数,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跳舞。”

冯世真被逗乐了,“你居然会怕被嘲笑?”

“我有很多害怕的事。”容嘉上说,“我怕我太年轻,撑不起容家;我怕作出错误的决策,失去下属的拥护;我怕我变得像我父亲一样,在争权夺利中迷失了自己。而我最怕的是,是失去你。世真,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光。我每次看到你,就有一种摆脱梦魇醒过来的感觉。只有你能提醒我不要忘了梦想,只有你一次次来到我身边,救下我,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所以,世真,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

“我知道。”冯世真轻声说,“那你知道吗?我撒过很多谎,多到我都记不住了,多到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分辨不出真假。但是,当初我第一次在跳舞厅里见到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却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这是真的。”

“我知道。”容嘉上微微歪着头,温柔一笑,“世真,我也爱你。”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牛毛细雨。容嘉上把贝雷帽扣在冯世真的头上,用大衣裹着她,沿着长街往酒店走。也许是晚饭的红酒让他们都有些醉了,两人顶着旁人的目光,一路大声说笑,若无旁人,向全世界宣誓自己的快乐。

“最喜欢什么颜色?”冯世真想着,“红色和蓝色。你呢?”

“绿色。”容嘉上回答,又问,“喜欢听什么音乐?”

“喜欢听梅先生的戏。”

“我喜欢西洋的交响乐。”容嘉上自嘲道,“比起别的在国外长大的公子哥儿,我算是最土气的。大概因为这点,我格外稀罕西洋的玩意儿。”

冯世真被他逗得直笑,“那你第一次和女孩子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十七岁那年夏天。”容嘉上毫不遮掩,“你呢?”

冯世真也很坦然道:“念女中的时候,偷偷喜欢过教我们英文的老师。”

“你居然喜欢穷酸教书匠?”容嘉上叫。

“我就是穷酸教书匠!”冯世真伸手掐他的腰。

“先生饶命,我错了!”容嘉上笑嘻嘻地躲,又伸手臂把年长的情人紧紧拥进怀里,吻着她的额角,“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今以后,你只准喜欢我一个!”

冯世真被年轻男子热腾腾的体温包围着,呼吸里全是男人身上清爽的古龙水的气息。她觉得微微晕眩,像是中了咒语似的,容嘉上说什么,她都跟着点头。

“脑子里只准想我一个人。”

“嗯。”

“要觉得全天下只有我最帅气。”

“好。”

“每天至少要要亲我十次。”

“这都能计算……好吧。”

“还有,还有……”

容嘉上絮絮叨叨,浓长的睫毛上沾着雨水,英俊的面孔焕发着光。冯世真情不自禁,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用吻封住了他说个不停的嘴唇。

帽子滑落,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可专注接吻的两人谁都没在意。

路人经过,发出不以为然的啧啧声。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雨夜里凝结成了白雾。冯世真抬手碰了碰容嘉上湿润的睫毛,手随即被握住。雨滴变大了,容嘉上脱下外套罩着冯世真的头,拉着她朝酒店跑去。

他们嬉笑着冲进了酒店大堂,在旁人侧目下拉着手跑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俩。容嘉上已忍不住将冯世真推在墙上,低头狠狠地吻她。

冯世真又兴奋又紧张,生怕有人进来看到。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放浪形骸,像是无意中从身体里释放出了一个张狂的灵魂。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哄住了容嘉上,一直等到两人走进了房间,就被男人一把抱住压在门板上。

冯世真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气烟消云散。她浑身酥软,任由男人一步步侵占,而自己只能回应以喘息和颤栗。

容嘉上甚至来不及脱去彼此的衣服,抬高了她的腿挺身进入。冯世真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喘息,随着顶撞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他们拼命地亲吻,身躯紧紧纠缠着,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那随着疼痛而来的巨大的愉悦让两人都有点乱了手脚,耳朵里都是一片嗡嗡乱响。

一阵天旋地转,冯世真被放在了沙发上。容嘉上直起身,嘴角噙着笑,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

衣服下有着饱满而坚实的肌肉,那已是成年的男子强健的体魄。容嘉上脸上那些曾经稚气柔软的棱角也不知在何时已被磨得锋利硬朗,整个人犹如急待出鞘的剑,正在剑鞘中嗡嗡鸣响。

他的肌肉有着经过长年累月锻炼后的精悍洗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线条流畅,双腿笔直修长,充满了让画家顶礼膜拜的美感。

“好看吗?”容嘉上问。

冯世真满脸通红,却诚实而坦然地回答:“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容嘉上却因这句话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都有些受不了了。他扑过去紧紧抱住情人,用力吮吸着她的唇,狠狠地把硬热顶进了她的湿润软烫之中。冯世真在他的身下颤抖着,仰着头发出难耐的低吟。容嘉上咬着她修长的脖颈,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红痕。

“这样呢?喜欢吗?”

“喜欢。”冯世真汗湿的指尖描绘着容嘉上清俊的轮廓,唇印在他额头上,“嘉上,我是你的……”

这一刻,容嘉上冲动得几乎想哭出来。他恨自己太年轻,自制力远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多,他觉得要是再让冯世真再多说几句,自己怕就要忍不住了。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居然这么会撩拨人,轻易就能让他疯狂。

“嘉上……”冯世真迷乱地吻他,“我喜欢……”

“别再撩我了!”容嘉上赶紧吻住了身下人的唇,封住了那些会让他失控的话语。

冯世真用蒙着水雾的双眼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像是一朵牡丹悠然绽放。

容嘉上终于丢盔弃甲,放弃了从容的步伐。当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片衣物滑落在地毯上,他俯身拥住了那具汗湿柔软的身躯,投入无边欲海。

一二六

一场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床铺凌乱,浴室里水声淅沥。

浴缸里,容嘉上靠在冯世真的怀中,一脸餍足和慵懒,像是一只吃饱了的豹子在主人怀里撒娇。冯世真在给他着洗头,动作轻柔,两手洁白的泡沫。

“话说回来,”冯世真忽然开口,“你就这样跟着我跑到南京来,你家里的事怎么办?你爹不是还躺在医院里吗?”

容嘉上睁开眼,说:“你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我怎么会担心容家?”冯世真轻声嗤笑,“只是,芳林和芳桦她们还好吧?”

“我还要谢谢你救了芳桦。”容嘉上拉住了冯世真的一只手,按在胸膛上。

“我不算救了她。”冯世真把手抽了回来,“如果能再早一点,她根本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

“你已经尽力了。”容嘉上转过身来,“我是她的大哥,保护她是我的义务。她受伤,是我的失责。她告诉我你解决了那个侮辱她的人,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个仇并不能就这么算了的。”

冯世真低着头不说话。

“看着我,世真。”容嘉上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是容家和孟家的恩怨。你没有做错什么。”

冯世真勉强笑了一下,“我现在就在犯错呢。”

容嘉上说:“我是你的错,你却是我所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你才活了多少年,现在用‘最’这个字是不是太早了?”冯世真笑着打开花洒,给容嘉上冲去头上的泡沫。

这一夜,冯世真睡得很沉。男人年轻健壮又滚烫的身体拥抱着她,带来一股难以描绘的舒适与安心。她第一次在男人的臂弯中沉睡,却又像已经做过千万次一样自然。好似他们原本就在一起,只是中途把对方弄丢了,然后经过千辛万苦,又将彼此重新找了回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闹钟响了。

冯世真刚动了动,容嘉上就越过她的身子,伸手把闹钟关了。

冯世真迷迷糊糊地说:“要起来了……去浦口赶火车……”

“不急。”容嘉上用手臂禁锢住了她绵软无骨的身躯,一下下吻着她的唇,像个饥渴了一夜的人终于得到一碗甘露。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之中,浑身懒洋洋的,身体里涌动着酥麻惬意。她满足地叹息,抬起手搂住身上人矫健的肩背,任由自己被一股强劲灼热的力量贯穿。

清晨的欢爱温柔缱绻,尽是亲昵的耳鬓厮磨,碎吻低吟。容嘉上耐心而细致地做着,在室内朦胧的光线下凝视着身下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像是在弹奏一首晨光曲,又像是在品味一道最精致的菜肴,虔诚而认真,用身体去感受着神给予自己的恩赐。

冯世真在潮水的冲刷中喘息着,半睡半醒,觉得好像在做梦,直到高潮来袭,像一柄利刃刺穿胸膛,激起剧烈的反应。

容嘉上紧绷的背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两人气喘吁吁地紧紧相拥,良久无语,回味着那美妙绝伦的余韵。

容嘉上食髓知味,到底精力旺盛,没过一会儿又缠了上来,在冯世真身上舔来拱去,像是个找吃的小狗崽似的。

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又舍不得推开他,只得柔声哄道:“我真的要去赶火车了。最迟,后天也得到北平才行。”

“不用这么麻烦。”容嘉上的手指把玩着一缕发梢,笑道,“北平冷死了,我们先在南京多住两天。我有法子让你准时到北平。”

冯世真不得其解,还想进一步询问,容嘉上却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到最后,冯世真果真被容嘉上半哄半拉地留在了南京。

南京不如上海繁华,但到底是古都,底蕴浓厚。冯世真还是稍微计划过,觉得他们白日里可以去走访一下名胜古迹,尝一尝当地的特色菜肴,才不枉小住两日。可是所有的计划到了容嘉上那里全都打了水漂。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初尝云雨,又深深相爱,很是有几分不知节制。

容嘉上只知道吃饱喝足后把情人往床上一扑,就什么都不管了。冯世真最初还试着抗议两声,却发现自己的强势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而爱又让她对容嘉上格外心软,忍不住想去满足他所有的需求。

天什么时候黑了,又什么时候亮了起来,统统不知道。只知道爱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是那么明亮,只知道没有光也能描绘出对方迷人的轮廓。

身体会疲惫,可是心里却总揣着一份急切。急切地想要再靠近对方一分,急切地想再索取一点什么。谁都不知道分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可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就少一天。

所以每次欢爱就像没有来日一样。畅快无拘,奔放投入,抵死缠绵,仿佛要这样到世界的尽头。

在这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城市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度过了短暂的两日。

到了第三日早上,冯世真坚定地推开了又蹭过来求欢的情人,起身更衣,收拾行李。

容嘉上半躺在床上,看着冯世真脚步轻盈地在房间里走动。她穿着一条单薄而宽大的旗袍,走动间纤细窈窕的腰身时隐时现,引得他的血又有些躁动。

这几日的相伴,让他对冯世真多了许多以往从没有的了解。就像一直远观着一副美丽的画,如今终于可以走到跟前,看清了画里的笔触和细节。

冯世真喜欢蓝色,衣裙多是这个颜色。她喜欢吃辛辣的东西,吃湖南菜也面不改色。她除了打得一手好桥牌,还会弹一点钢琴。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研究衣料香水,她喜欢数学,闲着没事就解题玩,还喜欢外国的悬疑。他们俩总是在缠绵的余韵里依偎在一起,争论着书本里的凶手究竟是谁。错的那个人就要甘心受罚。

冯世真身上有一股宁静沉稳的气质,让容嘉上觉得非常安心。好像和她在一起,时间都放慢了,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事突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守在冯世真身边,像是沐浴着阳光的树,枝叶舒展,欣欣向荣。

冯世真对着镜子化妆,抹上了昨日容嘉上在百货商场里给她买的一支颜色娇艳的口红。容嘉上走到她身后,搂住了她,温热的唇印在她微凉的脖子上。

“别闹了。”冯世真忍着躁动,哑声说,“我要再不去北平,我大哥收不到我的电报,会担心我的。”

容嘉上含糊地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去北平。”

冯世真惊讶地转过身去,“你还要跟着我去北平?那上海的事你就真的丢下了?虽然我并不在意,但是你爹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吧?”

“他醒了后,我的人会通知我的。”容嘉上把冯世真转过去,给她戴上项链,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望着镜子里难舍难分的两人,“我一切都心里有数。你只需要允许我陪在你身边就好。”

冯世真抬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声。

时下从上海去北平,并没有直达的火车。旅人北行,先去南京,坐渡船过长江,从浦口坐火车到天津,再从天津去北平。如今冯世真被情人留了两日,预计到北平的时候就晚了两日。不过容嘉上说他能解决,也并不是夸口。

容家的司机开着那辆崭新的小汽车,驶入了南京小营机场。

这是个阴沉的冬日,寒风中时不时夹着一丝冰凉雨滴,带给人不经意的轻颤。云一般的雾气在荒凉的郊野上飘荡,远远望着犹如一张抖落开的巨大无比的薄纱幕帘。

冯世真扶着帽子走下车,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一架雪白的私人小飞机。

飞机已经准备就绪,机械师摘下手套,同容嘉上握手谈笑,讨论着飞机的各项数据。

冯世真极少看到容嘉上这么快乐。他的笑容格外轻松恣意,仿佛能把阴郁的天空都照亮。他注视着飞机的目光是狂热的,好像对方是自己最心爱的姑娘。他跟着机械师钻到飞机下,观察着升降轮,手充满爱意地拍着机身。似乎在他眼里,这不是一架金属机器,而是一个活物,是一匹通人性马。他能和它交流,并且由衷地喜爱着它。

冯世真见过容嘉上跟着容定坤出门去公司上班时的样子,冷淡沉默,按部就班。容嘉上是个做事认真负责的人,所以不论有多么不喜欢,他依旧把父亲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但是这种狂热和专注才是他迸射的灵魂,是他精神的动力,是他最为迷人,令她深深倾倒的所在。

“吃惊吗?”容嘉上站在舷梯上,俯视冯世真。

冯世真仰起头,朝他笑起来,“我很喜欢看你这么开心的样子。”

容嘉上的眼里全是快乐和爱意。他朝冯世真伸出手,“想看你男人开飞机的话,就跟我来。”

这是冯世真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第一次走进飞机的驾驶舱。这里是个奇幻的小世界,从头顶到脚下,布满了复杂的仪表和开关。

“帮我拿着。”容嘉上脱下西装外套,丢进冯世真的怀里。冯世真局促而好奇地坐在后座上,看着容嘉上轻车熟路地检查着仪表盘,调试着那些不知道功能如何的开关。此刻的他成为了一个大师,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他的魔法。

“你什么时候学的开飞机?”冯世真忐忑地问。

容嘉上回头朝她投来抚慰地一笑,“回上海前,在重庆学了整整一年。放心,达令,我不会把飞机跌下来的。”

冯世真噗嗤笑,问:“哪里来的飞机?”

“找朋友借的。”容嘉上说,“我爹最讨厌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

冯世真心想,容定坤应当是亏心事做多了,生怕老天爷把他从天上劈下来吧。

容嘉上吹着口哨,戴上了无线电的耳机,然后松开了领口和领带,卷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他挑着嘴角笑的样子又得意又帅气,完全就是个一心要在心上人面前出风头的少年。

“害怕吗?”容嘉上扭头问,“今天就我一个人驾驶呢。”

冯世真胸口涌起一阵暖流,倾身过去吻了吻他的额角。

“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世真,我会照顾好你。”

“我知道。”冯世真温柔一笑,“我相信你。”

舱门关上,容嘉上的手灵巧地从仪表盘上扫过,逐一开启了开关。飞机发动机轰隆运转声,连着座椅都开始微微振动。

冯世真紧紧抱着容嘉上的大衣,坐在驾驶舱靠门口的座椅里。第一次乘坐飞机的她有点紧张,而专心启动飞机的容嘉上随即吸引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青年从容不迫地动作和沉静严肃的侧面都让感觉无比安心。

冯世真是真的觉得容嘉上成熟了。他飞速地成长,像春雨中的青笋。当年那个在书房里任性地给她脸色看的少年仿佛是她一段错乱的记忆,眼前这个稳重而充满自信的男人才是真实的他。

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逐渐加速。

容嘉上回头朝冯世真看了过来,双目明亮,燃烧着灼热的光。

“准备好了吗,世真?我带你去看蓝天。”

冯世真深深呼吸。

容嘉上稳健的手将油门杆向前推进。

飞机咆哮着冲向跑道的尽头,继而拉起,滚轮离开了地面,腾飞了起来。这个庞大的钢铁铸就的机器摆脱了地心的引力,张开双翼,冲向天空,一头扎进了密集的云层里。

一二七

气流让机身开始不规则的震动。冯世真下意识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双目死死盯着容嘉上一直坚定不移的背影。

“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容嘉上在百忙之中回头朝冯世真投去温暖的一瞥,笑容犹如穿破阴云的阳光,瞬间就安抚了冯世真紧张的神经。

而容嘉上的话起到了神奇的效果。片刻之后,颠簸突然停止了,就像它从来没有产生过一样。紧接着,飞机冲出了云层,刺目的阳光再也没有丝毫阻挡地挥洒而下。

冯世真下意识眯起眼,耳边听到容嘉上恣意爽朗的轻笑声。

“世真,你看!”

冯世真睁大了眼,朝窗外望去,瞳孔因眼前壮丽璀璨的景象而猛地收缩。

他们正飞行在一片云海之上,沐浴着辉煌的阳光。云海波浪起伏,延绵不绝,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而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清澈剔透犹如一张巨大的水晶穹顶,笼罩着万物,也笼罩着渺小的他们。

这就是容嘉上热爱的天空,如此广袤宽大,可以包容一切。向往着飞翔的自由的青年,又怎么会被那个如生锈枷锁的家族束缚住,拽入地狱呢?

冯世真忽然对天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意,爱上了这种没有束缚的自由。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风,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胸膛,普照大地。而容嘉上就是另一束风,他们缠缠绕绕地飞着,吹动着云,拂动着雨,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再受到任何阻挡。

“喜欢吗?”容嘉上侧头望着冯世真,清澈的眼中映着窗外浩瀚的云海,“这就是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的景色,想了很久很久了。”

“喜欢!”冯世真着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说,“嘉上,你说,如果天上有神明,他们是不是正在注视着我们?”

“会的。”容嘉上笑着说,“神会保佑我们的。”

飞机在北平的小机场平稳降落。

直到双脚重新踏上大地,冯世真才发觉自己心跳依旧剧烈。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肉体已经落了地,灵魂却还没有归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许多,隆冬季节,除了清扫过的机场跑道外,全都堆积着皑皑白雪。寒鸟在郊外野地里觅食,光秃秃的树枝分隔着苍茫灰白的天空。这里也没有阳光。万丈光芒被他们留在了白云之上。如今他们回到了尘世之中,继续碌碌钻营的轨迹。

“还好吗?”容嘉上看冯世真脸色有点不好,担心地搂住了她,“你好像有点晕机。我让人给你送点茶来。”

冯世真深深呼吸着北平雪后干净而冰冷彻骨的空气,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怎么了?”容嘉上担忧地问。

冯世真说:“我真的有些能体会你那么爱飞行的心了。那种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简直像鸦片一样,尝多了就要上瘾。”

“哦?”容嘉上笑了,“你喜欢的话,以后有机会,还带你飞。”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司机开着车早就在机场外等候着,径直把冯世真送到了北平的火车站,正赶上了预计的那班火车到站。冯世勋的同学在出口接到了假装才下火车的冯世真,丝毫都没有起疑。

冯世勋的这个中学同学姓张,冯世真称呼他张师兄。张师兄个头矮胖,为人十分热情。黄包车在北平称作胶皮。张师兄叫了两辆胶皮,让冯世真带着行李坐一辆,自己坐一辆在后面跟着。容嘉上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摇下车窗朝冯世真笑嘻嘻地挤眼睛。

张师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腾了一个朝西的房间给冯世真暂时落脚。冯世真取出了从上海带来了礼物,送张师兄的是冯世勋从德国带回来的自来水笔,送两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买的衣料,哄得张家一家三口格外开心。

次日,冯世真带着礼物去拜访了裴老先生夫妇。这一位有名的学者住在一个位于胡同深处的小四合院里,庭院整洁,屋舍明亮。裴老还是那么爱热闹,冯世真在裴家不过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三个学生上门来。裴老还如当初在上海一样,爱看学生们来他家中聚会,一边吃茶,一边讨论学术,针砭时针,发表激昂的演讲。冯世真是他很喜欢门外弟子,听说她是来北平找工作落脚的,裴老又让学生们帮忙。

一个师姐说她工作的女校有老师临时结婚离职,现在正逢期末考试之际,学校想找一位教师临时代课并帮着监考和改卷,能提供宿舍。冯世真也不想总是打搅张师兄,请那师姐吃了午饭,下去就去学校面试,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等到晚上,冯世真把这消息告诉了张家人,又买了一只烤鸭加菜。张家老少都颇喜欢她识趣懂礼,主宾尽欢。第二天,冯世真辞别了张家,搬进了学校的职员宿舍里。

送走了张师兄,冯世真去邮局给冯世勋发了一封电报,然后踩着皑皑白雪,慢悠悠地往回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这里同她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北方的空气是那么寒冷而干燥,充斥着煤炭燃烧的焦气,刺激着她还未痊愈的肺。而这座城市里并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人。当她就要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冯世真觉得很忐忑,像走在一个独木桥上,前方是浓浓迷雾,脚下是湍急河流。她怕自己一脚踩空,也怕未来并不像自己期许的那样。

她真的会喜欢自己原本计划的那种生活吗?

做一份稳定的教职,找一个老实的丈夫,一辈子平顺却也乏味地度过?

她以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可是现在,在她经历过了风云之后,自己会再甘于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更波澜壮阔的海洋,甚至是,更无垠的天空后,她还会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气和抱负,像个工蜂一样按照普通人的轨迹度过一生?

作为一个被药店人家收养的孤女,冯世真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但是这一刻,她望着庭院里的白雪和墙角衰败的枯草,再望了一眼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来。

原来天那么高,云上的景色那么壮丽。她总鼓励容嘉上振翅飞翔,却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呢?

冯世真抬起头,倏然站住。正心心念念着的容嘉上穿着一身笔挺帅气的西装大衣,带着帽子和手套,风度翩翩靠着一辆黑色轿车站着,显然在等她。

冯世真看着自己这个俊美的情人,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爱意。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受。当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来的时候,她亦仰起头,回应了他的亲吻。

“冷吗?”容嘉上脱了皮手套,捂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摇头,问:“等了我很久?”

“没多久。”容嘉上怪委屈地说,“但是怕你的新同事说闲话,所以不敢把车听在校门口。”

冯世真忍俊不禁。

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夹在臂弯里,“你今晚要回宿舍吗?”

冯世真挑着梅反问:“如果不呢?”

“哦。”容嘉上随着冯世真一起挤进了车后座,扣着她的后脑,给了她一个充满了霸道和狂热的吻。

片刻后唇分,两人的呼吸凝结成了淡淡的白雾。冯世真抿着嘴笑着,把发烫的脸埋进了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里。

同冯世真住一间宿舍的女老师是北平本地人,平时都住家里。于是冯世真也对舍监谎称要走亲戚,跟着容嘉上去住了饭店。

两人先去大名鼎鼎的东来顺饭庄吃了晚饭,又去戏院看了最近极红火的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散场出来,戏院门口有孩子在雪地里卖花。容嘉上看那孩子穿着露脚趾的破棉鞋,掏钱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了下来,又多给了孩子一块钱,让他去买双新鞋。

孩子千恩万谢,作揖道:“先生和太太一定大富大贵,恩爱白头!”

容嘉上的脸色冻住,冯世真却像是没听清那孩子的话似的,笑着目送孩子欢快地跑走了。

“回去吧?”冯世真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朝容嘉上伸去。

一二八

容嘉上回过神,急忙挽起了她的胳膊。两人依偎着,沿着扫去了积雪的街道往不远处的饭店走,有好一阵没有交谈。北平的夜不如上海繁华,又因下雪,路上行人甚少。两人的安静被无限扩大化,仿佛整座城市都随着他们寂静了下来。

良久后,容嘉上嗓音低哑地说:“我想给你一个承诺,世真。但是我现在还没有信心自己是否能兑现这个承诺。我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借口。但是我太年轻,远不够强大到为你支撑一切。我……”

“嘉上……”冯世真开口。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事。”容嘉上继续说着,一脸焦躁,“我不想让你失望。你给了我那么多,而我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的……”

“嘉上。”

“我想给你很多东西,想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想让你快乐。我不是我爹,我对你是认真的……”

“嘉上!”冯世真拉住了容嘉上,挡住了他的路。

容嘉上深深呼吸,在昏黄的路灯下凝视着她。

冯世真望着他,柔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明白了一点。其实我并不想向你索要任何承诺。我可以对自己负责,不需要把将来的人生依靠在男人的承诺上。而且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微笑着,抬手抚上情人英俊的脸庞,说:“你。”

容嘉上闭上了眼,低头蹭着她冰凉的手掌,像一头忠诚的狼低下了高贵的头,彻底向征服他的人投降。

“你知道吗?”冯世真愉悦地回忆着,秀丽的面孔在朦胧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当初我在舞池里第一眼远远看到你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能和这样的翩翩公子谈一场恋爱,该是多美好的事呀。你那时候就像照着雪山的一束光,而现在,我正沐浴在光芒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目光里荡漾着温暖的波光。

“我有什么好的?一张皮相?一份肮脏的家业?世真,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冯世真微笑摇头,“我觉得你聪明、正直、有思想,有情有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无限可能。你将来定会有所作为的,嘉上。我指的不是继承家业。你会另有建树,你会创造出属于你的天地。”

“世真……”容嘉上的心跳得有些失控。

“当然。”冯世真俏皮一笑,“我也确实爱你俊俏的容颜。你如果不是长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我大概真不会冒险从孟家的枪下把你救下来。”

容嘉上大笑,一把将冯世真抱了个满怀。

“所以,将来我年老色衰,你就会移情别恋?”

“很有可能。”冯世真摸着他的脸笑嘻嘻,“所以请务必保持住呀,容大少爷。女人的心,真的很善变的。”

碎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就像偶尔划过夜空的流萤。容嘉上用大衣裹住冯世真,和她在无人的街道上缠绵地接吻。天寒地冻,万籁俱静,他们清晰地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

“我爱你,世真。”容嘉上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冯世真温柔地回应,“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认真地走下去,做到做好,然后看命运会怎么安排。”

他们顶着雪跑回了酒店。容嘉上生怕冯世真着凉,半哄半逼着她喝了两口威士忌,然后把她拽进了浴室里。

微醺的冯世真显得那么柔顺,脸颊潮红,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人笑。

这样可口的爱人放在眼前,血气方刚的容大少爷怎么忍得住。冯世真第二天在容嘉上的臂弯里醒来,浑身绵软酸痛,一眼就看到满地散落的衣物和浴巾。她还来不及脸红,就又被刚醒来就兴致勃勃的情人拽了回去。

等到容嘉上终于吃饱喝足放过冯世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客房服务已经把早餐送到了。

冯世真正缩在沙发上打电话。

“是的,舍监的办公室里有台电话……放心,屋里很暖和……”

冯世真穿着一条新做的绉纱旗袍,在这暖气十足的室内穿正合适。旗袍是最新的样式,裙摆遮着膝盖。她笔直纤细的小腿交叠着放在沙发垫上,白净的肌肤在室内柔和灯光下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容嘉上走过去半跪在沙发边,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那柔美的肌肤。

冯世真把腿缩了一下,瞪了容嘉上一眼,一边对着话筒说:“同事们都很好。反正是短期代课,要做得不开心,下续期不做就是了。”

容嘉上靠着冯世真躺下,头枕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像一头挨着主人撒娇的大狗。冯世真浅笑着,手指轻轻拨弄着他湿润的头发。

“你让妈妈不要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嗯,好的,大哥再见。”

挂了电话,冯世真俯身捧着容嘉上的脸吻了吻。两人起身去用早饭。

隆冬和大雪给了人充足的不出门的理由,而学校给冯世真安排的工作并不多。她白日里工作半天就忙完了,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容嘉上包下的套房,和他整日厮守。

容嘉上并不是来北平度假的。他每日都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处理公司业务,而且每隔两三天就要动身坐飞机回一趟上海,去开会或者出席商务谈判。

借来的那架私人小飞机派上了大用场,极大地方便了容嘉上来回奔波。一大早,冯世真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就动身出发,在飞机上用早餐,然后在上海忙上一整日,晚上再匆匆赶回来。冯世真总会等着他回来,等得睡着了,再被情人的吻唤醒。

“继续睡吧。”容嘉上怜惜道。

“别走。”冯世真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回床上。

淡淡的疲倦被抛到九霄云外,两人缱绻拥吻,直到再也没有布料隔在他们之间。

年轻健康的好处就在此时彰显出来。容嘉上白日里奔波了一整日,回到爱人身边,依旧有精力陪着她尽情缠绵,不知疲倦。

容嘉上有两个亲信秘书,一个姓黄,留在上海替他坐镇,一个姓陈,跟着他来了北平。他们把饭店套房的客厅充作了临时的办公室,每日打电话,收发电报,总要忙个半日。

冯世真从不过问容嘉上的工作,也不去打搅他们。她每天都会煮一壶咖啡或者大吉岭茶,然后出门上班。下班回来后,她则抱着自己从书店里淘来的各种,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安静地阅读。

一二九

自从家中出事以来,冯世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安详的独处时光。她终于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专注地沉浸在的世界里,或者破解几条国外科学杂志上的数学题。她有时候太沉迷,连容嘉上走进房间都没有察觉。容嘉上不得不用亲吻把她的魂唤回来,然后把她从沙发里拽起来,催促她梳头更衣,带她去外面吃晚饭。

容嘉上和所有男人一样,对女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为她花钱。他给冯世真做新衣、买珠宝,买下一切她喜欢的、甚至只是多看了两眼的东西,把她当作女神一样供奉。

冯世真毫不矫情地照单全收,很乐意把自己打扮得艳丽照人,让容嘉上开心。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同容嘉上出双入对,更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猜测她的身份。这就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处,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你。

而尽管冯世真并不是很认同孟绪安,但是依旧感激他当初对自己的培养。冯世真能自信而熟练地用英文或者法语点西餐,懂得鉴赏各种葡萄酒,知道哪一种沙俄的鱼子酱口感最佳。她熟知上流社会的礼节,仪态端方,谈吐高雅。只要冯世真愿意,她可以扮成一位丝毫挑不出瑕疵的富家。而换下华服,取下珠宝,冯世真又做回了自己。那个安静低调,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看书看得都快需要配眼镜的女学究。

“你还会什么?”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饭店里,容嘉上摩挲着冯世真的手指问。

“我想想。”冯世真一项项数,“我学过枪、短刀,还有弓箭、马术。你知道我一直练太极拳的,我后来又跟着一位女师父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孟绪安只想把我培养成间谍,而不是女杀手。我还专门学过开锁,以及一些窃取情报的技巧。不过破解密码这本事是我在大学的时候就会了的。我们数学社的日常活动就是钻研各式密码。”

“他教了你那么多?”容嘉上有些酸溜溜的。

“是他请人教了我很多。”冯世真更正,“他只亲自教过我射击,不过我有些近视,学了用处不大。他还对我灌输了很多他的观点。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怎么把他的话当回事。”

容嘉上笑道:“你绝对是个让孟绪安很头疼的手下。”

“我不算他的手下。”冯世真说,“不过我确实一直都让他头疼。他喜欢别人对他无条件顺服和忠诚,我却最喜欢对他阳奉阴违,自作主张。那天我们闹翻的时候,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忍着没掐死我,还真是好涵养了。”

“他不会伤害你的。”容嘉上说,“孟绪安喜欢征服罢了。他想毁灭的只有容家而已。我觉得他喜欢你。”

冯世真噗地一声笑起来。

“孟绪安喜欢我?这个男人痛恨整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丢进了炉子里的手榴弹。我觉得他连他自己都不喜欢,更不会喜欢上别的任何人。他说过我像少年时的他,只是移情作用让他对我手下留情罢了。”

“那我们不讨论他了。”容嘉上吻了吻冯世真的手背,“来,我们去跳舞。”

冯世真饮尽了酒杯里最后一口红酒,起身被容嘉上拉走了。

热恋中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这样两边奔波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十天。

“上海有什么新消息吗?”冯世真往水晶花瓶里插着花,问刚刚回房的容嘉上。

“还是老样子。”容嘉上一边脱去大衣,走过来吻了吻她的额角,“我爹还没有醒。你家里一切也都很好。就是有个事要你知道,芳桦答应云驰的求婚了。”

“什么?”冯世真惊讶,“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容嘉上解释说:“云驰觉得芳桦出事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再加上芳桦一直喜欢他,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芳桦负责。出事第二天他就带着伍伯父上门找我提了亲事。芳桦当时就有些动摇,也没当场答应。云驰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会上门探望芳桦,又是送花又是送礼的。芳桦显然是被他打动了。”

冯世真说:“我对伍云驰不是很了解,你觉得他是个适合做你妹夫的人吗?”

容嘉上眉头拧着,“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在女人问题上继承了他爹的风格,都是风流种。当然,冲着我,他不可能不对芳桦好。可是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是不是芳桦想要的。”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的顾虑,说:“他把芳桦当正妻,尊敬爱戴她,给她体面,重视她生的子女。但是他或许不会和她谈情说爱。可芳桦喜欢他,也许是抱着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梦想答应的求婚。”

“是啊。”容嘉上苦恼地叹息,“所以当初我其实并不赞同这桩婚事的。但是既然承诺了让芳桦自己做主,现在也没法反悔了。我知道经过了那个事,芳桦对你很是崇敬,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和她谈一谈?”

冯世真一口答应了下来。容嘉上替她拨通了电话,自觉起身,披着大衣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容芳桦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许是再也不会有当年那种欢脱活泼的热情了。

“应该的。”冯世真说,“听说你答应了伍云驰的求婚。我有些担心你。”

容芳桦静默了片刻,说:“我不是冲动下作出这个决定的。我考虑了很久。最初他来求婚的时候,我是很气愤的。我当时对他说,我不是他租来的花瓶,不小心磕碰坏了,就得掏钱买下来。我自己倒霉,没他什么错。我也没有悲惨到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你说的很对。”冯世真温柔地说,“你能意识到这点很好。我说过,你照样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的。”

容芳桦抽了抽鼻子,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冯先生。我姨娘怪我糊涂,太太讥讽我不知道好歹,觉得有个男人肯要我这破鞋就不错了。芳林她也觉得我能嫁给我喜欢的男人,没什么不好的。外面有人说芳林命硬克死了桥本大少,她气得半死,最近也过得不容易。”

冯世真叹气,“我支持你走出阴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伍云驰是否适合你。”

容芳桦说:“我清楚他求婚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红颜知己,还包养过一个唱越剧的戏子。这些事本来都是瞒着我们这些没出阁的女孩儿的,我是无意撞见他和朋友抽烟闲谈才偷听到的。先生,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那你还答应他的求婚?”冯世真眉头深锁,“你听我一句话,芳桦。男人婚前什么样,婚后往往也还是什么样,甚至会更加糟糕。不要指望结婚能把男人变好。当然,如今社会,离婚也是自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经历那些事。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幸福。”

“谢谢你的关心。”容芳桦冷静地说,“但是我也没太大奢求。我想结婚,想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云驰对我有愧疚,他会一生都尊敬爱戴我。伍家的家势和容家相当,生意却比容家干净和稳固许多。我当初不是他伍云驰择偶的首选,估计连前十都没进去。先生你不知道,我爹对儿女的婚事有详细而精明的打算。他给我挑中的男人,说是非富即贵,可是论人品,连云驰的一根指头都比不过。云驰是我所能抓住的最好的男人了。”

冯世真想了又想,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容芳桦又说:“先生,你劝我往前看的,我就在往前看。我能嫁个我喜欢的男人,能做豪门大少奶奶,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和他一道去美国留学,念我喜欢的医科。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互相尊敬。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芳桦,”冯世真长叹,“你或许现在不在意,但是那没有爱情的日子就像一把钝刀子,一天天地切着你。你总有受不了的一天。”

容芳桦说,“爱情本来就是豪赌。先生你如今和我大哥这样在一起,你不是也在赌吗?”

冯世真笑了起来,“不。我和他的事比较简单。我们双方都没有想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那你爱他吗?”

“爱。”冯世真说,“他也爱我。所以哪怕只相爱一日,我都很满足。”

容芳桦沉默了片刻,说:“我羡慕你们,先生。你们是幸运的。如果要说这次的事件让我认识到了什么,那就是幸运这事不是人人都有份的。我要接受我是不幸运的那人的事实,然后选择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那条路走。”

冯世真无话可说,同她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一三0

“她怎么说?”容嘉上从阳台外回来。

“她说了很多。”冯世真揉着眉心,“但是我始终觉得她心底还是很喜欢伍云驰,想着结婚赌一把。”

“拿终身大事来,太儿戏了。”容嘉上叹道:“我了解云驰。他一直都喜欢那种又机灵又跳脱,会玩儿又难掌控的女孩,最喜欢去征服她们。芳桦这丫头有些憨,实心眼,贴心巴巴地追着云驰跑,他反而不会回头多看一眼。将来结婚后,我这大舅子管得再多,也管不到他们夫妻俩卧室里去。”

冯世真揉着他的肩,“那你要回去准备婚事吗?”

容嘉上摇头,“太太是主母,这事有她打理就行了。我刚才和云驰通过了电话,考虑到我爹这样的情况,我是想早点办婚礼,当作冲喜。说白了,万一我爹过不了这关,芳桦要守孝,一拖少说要一年。不过云驰和芳桦都说不急,两人自己把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七,要举办一个教堂婚礼。云驰也是有心,为了芳桦,前日居然去教堂受洗了。”

“这不挺好的么?”冯世真笑着,“也许他婚后真的能收心和芳桦好好过日子呢。”

“希望了。”容嘉上一脸为妹妹们操碎了心的兄长模样,“不管这事了。我看外面天晴了,出去逛逛?明天又是周末,正好可以好好陪你。”

冯世真自然高兴,两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接连阴郁了数天,一场东风吹散了头顶浅灰色的积云,露出了水洗过的蓝天来。整个北平银装素裹,俩泥灰脱落的老城墙都在雪景下显出极具雅致的古韵来。

颐和园一片冰天雪地,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他们登高眺望园林,在寒风和阳光中紧紧拥抱,互相取暖。

“大清朝的皇帝也许曾经就站在我们这个位置,往着下面的景色。”冯世真感慨道。

“沧海桑田,朝代更替。”容嘉上说,“他们建造这座园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地方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人人都能进的公园?”

“所以,没有什么荣华是永恒的。”冯世真说。

他们下了山,手拉着手去湖上溜冰。偏偏两人都不会溜冰,穿着冰刀在冰面上东倒西歪,不住跌跤。倒是一孩子们像疾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溜过,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冯世真问。

容嘉上朝她伸手,“达令,帮我一把。”

冯世真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握住了容嘉上的手。容嘉上猛地将她一拽。冯世真惊叫一声跌在了容嘉上身上。

容嘉上得意张狂地大笑着。冯世真恼羞成怒,抬手用力捶他。

“别丢人现眼!”

“没人看到。”容嘉上翻身把冯世真压住,在她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随即坏笑着爬了起来。

冯世真脱了冰刀鞋,追上容嘉上,从背后用力一推了他一把。

“唉?唉?你干吗!”容嘉上滑了出去,一阵前俯后仰地挥舞手臂,最后还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冯世真得意洋洋地从他身边走过,笑道:“不是没人看到么?”

容嘉上哎哟叫着揉着腰,一脸哭笑不得。

第二日,两人一早就出了门,去游故宫。

寒冬腊月,故宫里游人不多,警卫也十分懒散,大多都缩在值班室里烤火。太和殿的龙椅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因为没有点灯,殿内光线昏暗,天顶上的精美绘画全都隐在阴暗之中。殿外的石钻缝隙里,枯草在寒风各种摇曳,满地积雪无人清扫。

容嘉上静静地望着龙椅,面色沉静,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冯世真走到他身边。

容嘉上说:“我在想,一个帝国,不论过去再辉煌,当她气数尽时,那些荣光都会一闪而逝,再也无法亮起。”

冯世真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纵观历史,每到末代,不论帝王和臣工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朝代终结的命运。”容嘉上侧头望着她,“我又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说的话。这些王朝,就像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或者,每一艘船启航之日,就是她沉没的倒计时开始之时。”

“可不是每艘船都要沉没的。”冯世真挽着容嘉上的胳膊,柔声说,“而且就算沉没,那些人也会回到岸上,建造新的船,继续他们没有完成的航行。人和船,从来不是绑定后一生不变的关系。”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忽然问:“你想坐龙椅吗?”

“什么?”冯世真没反应过来。

容嘉上趁着大殿里无人,拉着冯世真就朝龙椅而去。

冯世真有些抗拒,道:“这样不好吧?龙椅怎么是普通人可以坐的?”

“大清都亡了,龙椅有什么坐不得的?”容嘉上一把抱起冯世真,把她放在了龙椅上。

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心紧张地狂跳。龙椅坐上去,比看着还要显得宽大,四面都没有可以依靠的,只能正襟危坐。又因为撤去了软垫,椅子显得十分坚硬,坐着可并不舒服。

容嘉上笑着打量她,“瞧,慈禧太后都没有坐过的龙椅,你却坐上了。”

冯世真咬着下唇笑,“一点都不舒服呢。你要不要来试试?”

容嘉上挤了上来,和冯世真并肩坐着,望着下方空荡荡的大厅。

“感觉挺好的呀。”容嘉上笑着说,“尤其是和你一起坐这上面。以前的皇帝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和皇后一起坐?”

“那可是乱了规矩。”冯世真说。

“规矩也没能让他们守住龙椅,不是么?”容嘉上讥笑道,“要是我,就要和我心爱的女人分享我的宝座,让她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成就再大,如果只能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处,那又有什么意思?”

冯世真感受着男人掌心的热度,望着他英俊而削瘦的侧脸,心中爱意涌动,仿佛能融化殿外满庭的冰雪。

两人坐在龙椅上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警卫巡逻经过,将两人赶了下来。容嘉上丢了几枚大银儿过去,堵住了警卫的唠叨,好整以暇地拉着冯世真的手走了,去逛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颇大,里面各类商铺云集,尤其有大量买书画古玩的铺子。北平物价比上海低,连珠宝玉器都要便宜许多。冯世真用自己的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对玉镯子,又看中隔壁画店里出手的齐白石的画。

齐白石的画时价每二尺一元,冯世真手头钱不足。容嘉上一听是冯老先生喜欢齐大家的画,当即慷慨解囊,一口气买了三幅小八尺的画,送给冯世真暖新宅。

“我爹到时候肯定要问我哪里来的钱的。”冯世真抱怨。

“说是学生家长送的礼呗。”容嘉上不以为然。

两人在东安市场里一家生意极好的饭馆里用了午饭,又去逛琉璃厂。两人都对古玩没有什么兴趣,一路逛来也只是看个新奇。倒是走到了富晋书社门前,冯世真两眼发光,一头钻进了旧书堆里,连容嘉上都不搭理了。

容嘉上知道冯世真爱书,也不打搅她,自己捡了一本最新流行的武侠翻着玩。他看几行,又扭头看冯世真一眼,像个在教堂里被坐隔壁的美貌女孩勾得蠢蠢欲动的少年一样。冯世真专注阅读时的表情有着稚气的认真,嘴巴会不自觉地轻轻撅着,教人看了忍不住想凑过去偷个吻。

就在容嘉上抓耳挠腮,准备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去偷个香的时候,一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响起。

“嘉……嘉上?”

容嘉上循声把头转了过去。

书架的尽头,七八步之遥,桥本诗织穿着一身黑色孝服,像个阴魂不散的女鬼似的,重新出现在了容嘉上的视线里。

跑到这么远了都能碰到这个女人,容嘉上的眉毛不禁重重地皱做了一堆。

131

一三一

这可不是一个对待异地相逢该有的表情。桥本诗织本有的惊喜被容嘉上这么一闹,僵硬地挂在脸上,十分尴尬。

“居然真的是你。”桥本诗织道,“我听二哥说你最近总往北平跑,忙得不可开交的。我有孝在身,也不方便上门拜访。令尊的病好些了吗?”

“他病情很稳定。”容嘉上淡漠道,“你怎么来北平了?”

桥本诗织说:“我们才回日本安葬了大哥,在北平歇一日,家父要办点事。明天就回上海。”

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冷场了。

桥本诗织看他这架势,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是不知道自己和容定坤的约定,还是打算赖账,于是试探道:“杜那事,我很替你难过。她不懂你的好,是她的损失。你会再寻到一个好女人的,嘉上。等回了上海,你要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谢谢。”容嘉上说,“不过你家也有白事,我也不便去打搅。”

桥本诗织悻悻,又说:“我大哥去世后,家父一直郁郁寡欢。我这次特意过来,想寻点古玩石料,哄他开心,却是不懂行。嘉上,你能给我做个参考吗?”

容嘉上淡漠道:“懂古玩的是家父,我其实也对这行一窍不通,抱歉帮不上忙。”

桥本诗织自讨了没趣,发挥了登峰造极的涵养功夫,大方一笑,“那我自己去转了,不打搅你独处。”

若是寻常男士,这个时候怎么都该抽空陪着女士逛一番。可是容嘉上却拿定了主意尽量少和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相处,毫不挽留桥本诗织,冷淡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才走了过来,笑道:“你和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孽缘吧。”容嘉上苦笑,搂过她道,“选好书了么?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冯世真挑了三本书,让店员拿纸包了,同容嘉上返回酒店。

可因为桥本诗织的突然出现,气氛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怎么交谈。直到用晚饭的时候,冯世真捏着筷子,终于问:“我一直有点不理解。你和桥本诗织好歹也算少年情侣,应该没有什么仇恨,可为什么我觉得你当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不是很开心。到了现在,甚至越来越厌恶她了?”

容嘉上吃着冬笋,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早就好奇了。”冯世真说,“她确实挺虚伪做作的,但是……”

“你都说她虚伪做作了,我为什么不能厌烦一个虚伪做作的女人?”容嘉上反问。

冯世真更好奇了,“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容嘉上放下筷子,拿餐巾抹了抹嘴,哂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太蠢,一心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我,哪怕我当时的身份只是容家族里的旁枝弟子。结果人家精明得很,一边吊着我这个忠狗,另外一边还勾着当地的一个富家子弟。我在这边发愁要怎么让我爹接纳她,她却已经决定放弃我而选择那个富家子了。我当日本是偷偷跑去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听到了她和她娘的话,才知道了真相。”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容嘉上。

“也是我太蠢。”容嘉上长叹一声,“她平时看着单纯可爱,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凡事都听我的。却想不到竟然是那么有主意的人,权衡利益熟练老道,把感情放在称上称,真是再精明不过的人。”

冯世真把容嘉上的手包裹在双手之中,轻轻抚摸,像母兽舔舐着情人的伤口。

容嘉上平静地说:“多亏我那天走了一趟,不然没准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这次重逢后,我算彻底看清了她。她比当年还要不堪。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厌恶她。她之前找我爹谈合作,可不仅仅只说了带着金麒麟嫁我的话。她要我爹帮她弄死桥本大少,扶持她二哥继承家业。”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看来我那天预料对了!”

“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事,才突然要我和你走的吗?”容嘉上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你怕我被牵连?”

“当然!”冯世真说,“可谁想到后来孟绪安来了那么一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还顺便吓死了桥本大少。”容嘉上说,“这一点,我还得谢谢孟绪安呢。”

冯世真摩挲着容嘉上的手指,轻声说:“我在想,你本来就被女人骗过一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喜欢我,可我又骗了你……”

容嘉上起身走过来,把冯世真拉起来拥入怀里。

“你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你骗了我别的事,可你没有骗我感情。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

冯世真仰头看着他,难过道:“可你这么还是这么傻。上过当,却还肯相信我。你简直是……”

她哽咽了。

容嘉上不禁笑着亲着她的额头,“我才是委屈的那一个,怎么倒是你哭起来了。”

“觉得委屈?”冯世真轻声问。

“当然。”容嘉上和她抵着额头,“有时候半夜醒来,怕你已经走了。怕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和我好,只是可怜我。”

冯世真心酸难当,踮起脚尖用力吻了吻他,哑声道:“你见过有这样可怜人的么?”

容嘉上身体发热,低笑着说:“确实没见过,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冯世真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容嘉上笑着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了卧室。

卧室里很快响起了欢笑,那嬉笑声逐渐减弱,又换成了另外一种旖旎暧昧的喘息。这喘息低吟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客厅里的电话突兀地响起,将沉浸在激情中的两人稍微唤醒了几分神智。

“电话……”冯世真喘息着提醒。

“别管。”容嘉上抬高她的腿,冲进她身体最深处,放肆地冲击。

冯世真承受不住地仰头大声喘息,那些求饶的话语被随即而来的强劲的律动撞散,转为春意绵绵的呻吟。她所能做的,只能紧紧攀着男人精壮的身躯上,由他带领着,在狂潮巨浪之中颤栗。

他们紧紧相拥,用最原始而最炽热的节奏起舞。欢畅的快意和交缠的唇齿间甜腻的情话,都让他们无暇顾及门外的铃声。

电话响了两次,卧室的门依旧紧闭着。

来电却是锲而不舍,反复响着。直到第三次铃声响起,容嘉上才气急败坏地下了床,光着身子走出来,接起了电话。

“大少爷,抱歉打搅您了。”陈秘书在电话那头惶恐地说,“是老爷,他有反应了。”

容嘉上愣了愣,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分钟前。”陈秘书说,“不过他只哼了几声就又昏迷过去了。医生说老爷这样是度过危险期了,醒来指日可待。大少爷,您需要回来吗?”

容嘉上朝卧室方向望了一眼,说:“我明天一早回来。”

“是。”陈秘书说,“那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就是您前阵子让人去查的那个二十年前的案子,下面的人查到了点东西。”

“是什么?”容嘉上又朝卧室望去。冯世真裹着一条雪白的薄绸睡袍,走进了浴室,却没有关门。

陈秘书支吾了一下,说:“这事有点复杂,电话里一时说不清。要不等您今晚回来了,我和您详细说?”

哗啦啦的水声中,年轻女郎窈窕的身影时隐时现,睡袍的腰带被丢在了浴室门外的地上。

“那就这样吧。”容嘉上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

浴室里,细细的水珠正淋在女郎雪白柔腻,宛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再顺着玲珑的线条一路蜿蜒流淌。容嘉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换来冯世真红着脸羞赧的一瞥。

“先生,我还没确认完呢,做学问可要有始有终。”

浴室的门被男人一脚踢上,关上了满室春意。

一三二

关于容定坤有所好转的消息,容嘉上知道冯世真不乐意听到,便也没有和她提。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冯世真就被容嘉上起床的动静唤醒了。她揉着眼睛转过身,看容嘉上已穿戴整齐,见她醒了,俯身吻了吻。

“继续睡吧。我回上海处理点事,要是晚上不回来,会给你来个电话的。”

“事情很严重么?”冯世真忍不住问。

“没什么。”容嘉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只是需要我回去一趟罢了。别担心。”

飞机急速滑行,缓缓拉伸飞起。容嘉上喝着咖啡,自窗口往下往。大地银装素裹,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皑皑生辉,晶莹洁净。而上海阴云笼罩,江河城市全都浸在一张灰色的幕布里,潮湿寒意穿透厚重的毛呢大衣,钻入骨缝之中。

容定坤昨日醒了片刻,又继续昏睡。容嘉上在他病床前坐了半晌,他无知无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容嘉上觉得父亲像足了一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苟延残喘。当大家都觉得他要熄火了,他却又能轰着汽缸缓慢爬行几步。

容嘉上并不希望容定坤就此死去。虽然知道以容定坤这些年来造过的孽来说,他能在病床上溘然长逝已是好结局了。这人到底是他的父亲,纵使不负责,却也给了他安稳富足的生活,把他养到了二十岁,并且留给了他一份雄厚的家业。

既然享受到了好处,就没立场去指责。容嘉上也只能这么矛盾且无奈地沿着容定坤给他划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离开了医院,回到商会的办公室里,容嘉上屏退了旁人,把陈秘书留了下来。

“说罢。”容嘉上道,“昨晚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神秘,到底是什么事?”

陈秘书才跟着容嘉上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去大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满头大汗。容嘉上看他这样又滑稽又可怜,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先缓口气,然后仔细说给我听。”

陈秘书把温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再度确认办公室的门窗都关上了,这才脱去了大衣,拨开公文箱的扣子,取出了一叠文件,递给了容嘉上。

“大少爷您之前派了两个专员帮冯调查身世。我这里收到了最新的报告。”

“你先说说。”容嘉上没什么耐心看资料。

陈秘书抹着汗,说:“根据大少爷您之前给下来的情报,我们的人将那附近每个乡镇都搜寻了一遍,寻找二十一年前年貌符合,又带着孩子的妇人。从咱们分析,当年冯的母亲带着她应该只赶了一天的路。早上出发,晚上到达,从时间和距离上推算,我们把她们母女的出发地定在郭家镇和大榕镇两处。”

地图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一个三角形,南边两个角是郭家镇和大榕镇,北边一角则是白柳镇。三角形向一个箭头,指着东北方向的上海市。

容定坤是从郭家镇走出来的,在当地有田有铺面,只是近亲全都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疫病中。现在除非过年祭祖,容定坤也不回老家了。

想到冯世真极有可能真的和自己家有着更深远、更复杂的牵连。容嘉上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越发觉得有些别扭。

“这两个镇上符合条件的妇人有二十来个。”陈秘书哑着嗓音说,“至今为止,已经确认死了的有八人。三个是生孩子时死了的,五个是病死的,都找到了坟。冯说她母亲姓白,但是这里并没有姓白的人家。”

容嘉上蹙眉,“这么说,这条线断了?”

“也不是。”陈秘书说,“派去查这事的小子有几分聪明。他找了个年近八旬的老婆子话家常,打听到大榕镇上有一户姓钱的人家,男人丧偶后娶了个寡妇。寡妇带了一个拖油瓶女儿进门。寡妇的前夫就姓白。只是那个拖油瓶女儿是在钱家养大的,街坊都习惯叫她钱大姑娘。”

“然后呢?”容嘉上挑眉,听出了端倪。

陈秘书说:“这个白氏长大后嫁去了郭家镇,不久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年前,白氏又回钱家生孩子、坐月子,年底的时候才带着新生的孩子回了夫家。白氏第二胎生的是个儿子。”

容嘉上抄着手靠进了沙发里,点了点头,冷声道:“继续。”

陈秘书抹了一把汗,说:“我们之前就查到过,说这个白氏是出嫁后在夫家病死的。这整个事里最巧的是,白氏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腊月病死的,同冯母亲遇害时间完全对得上。”

容嘉上面容冷峻,眉尾抽了抽,“钱家还有什么人?”

陈秘书脸色发白,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家老两口也在当年瘟疫中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这钱二姑娘嫁人后,跟着夫家搬去了广州。爹娘姐姐出事的时候她正要生孩子,没能赶回来。好在咱们在广州有办事处,派了人去找,居然真找到了。只是……”

“把话一口气说完!”容嘉上不耐烦。

陈秘书一脸赴死的表情,咬牙道:“钱二姑娘说,她姐姐嫁的,是郭家镇的……容家……”

容嘉上的表情凝固住。

“钱氏还翻箱底找出了一张照片,说是她姐姐和姐夫。”陈秘书的手哆嗦着,翻着资料夹,别着相片的那一页摊开在了容嘉上的面前。

相片已发黄,只有半个巴掌大,因为保存得不好,上面布满了褶痕。照片里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可男人的脸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可以辨认的清晰。

硬朗的轮廓,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

这男人像是直接从容嘉上见过的父母的结婚照里剪过来贴上似的!

容嘉上的手一抖,照片就像枝头的落叶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掉在了地毯上。

陈秘书汗如雨下,满脸苍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容嘉上。

容定坤早年曾抛弃妻女的事经过容太太在医院里喊的那一嗓子,已让容家公司内部的职员多少都有耳闻了。陈秘书昨天大清早拿到了手下送上来的照片,吓得险些跳楼。

容家大少爷替情人寻亲,寻来寻去,似乎寻到了自己亲爹头上。那究竟是个大误会,还是容嘉上真的和自己失散的姐姐……

陈秘书在家里抽了一整日的烟,几次想把照片烧掉,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他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给容嘉上去了电话后,然后一夜未眠。

这个决定,同时也是一个赌注。赌他的前途和未来。

容定坤如今看着就算醒里,也只能退居二线。容家太子登基即位,成为新主。容嘉上手下几名心腹干将,单说秘书,就有他和黄秘书两位。容嘉上却更信任黄秘书一些,去北平也带着他。陈秘书觉得自己如果不能铤而走险一搏,怕以后只能屈居黄秘书之下了。

知道了东家最不堪的机密是个。要不一举成为真正的机要秘书,要不就被灭口。陈秘书决定赌一把。

“大少爷,或许这人是亲戚呢。”陈秘书干笑着,“兴许是您的叔伯……”

然而容定坤是家中独自,仅有两个姐姐,也早病死。堂辈的兄弟又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容嘉上静默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冰冷坚硬,毫无生气。

陈秘书在容嘉上的沉默中如发了寒症一般颤栗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绝望之色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容嘉上突然爆发。他一跃而起,如猛虎狩猎一般扑去,抓着陈秘书的脑袋按在沙发里,掏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陈秘书又瘦又小,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摁住,脸陷在沙发里,呜呜个不停,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着。

容嘉上拉开了左轮的保险栓,把枪杆死死顶着陈秘书的脑袋。他浑身紧绷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面孔是狰狞的,五官是扭曲的,双目迅速布满了血丝。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容嘉上脑海里喊着。

一三三

杀了他,再处理掉所有知道照片的人。这个秘密就会被永远掩埋下去了。

世真不会知道的。她会依旧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

然后等他在容家站稳了脚跟,把父亲送去外地疗养后,他就能娶世真了。

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只要她是永远属于自己的。

所以,杀了他!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手背青筋曝露,冷汗沿着脸颊和鼻子滑落,滴在了他握枪的手上。陈秘书在他手下徒劳地挣扎,逐渐脱力,呜呜声也弱了下去。

容嘉上用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松开了手。

陈秘书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喘着气,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容嘉上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一般跌坐在沙发里,低头把脸埋进了手里。

陈秘书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小声说:“大……大少爷放心,这事只有那小子和我知道。我们俩都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对外面泄漏丝毫。”

“要是你们敢,”容嘉上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陈秘书,“我要你们全家老小都再也开不了口。”

陈秘书不住作揖,“绝对不敢!大少爷,我对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要不然,我早就把照片烧了,又怎么会拿到你跟前来?”

容嘉上的嘴角抽了抽,“你能带着这个秘密亲自来见我,倒是有种。”

陈秘书跪着,哀求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少爷对我的重用。我是甘愿为您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一辈子跟着您。只求大少爷能信我。”

容嘉上冷漠地注视着陈秘书。良久,他说:“你儿子的病,有起色了吗?”

陈秘书听到这句话,险些瘫在地上,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赌,是赌对了。

“还是老样子。”他说,“现在都是内子在医院照顾他。”

容嘉上把左轮的转轮拨得咔咔直响,说:“仁济医院里有一位美国医生好像擅长治你儿子的病。给孩子转院吧。”

陈秘书这下是真心实意地给容嘉上磕了头,道:“大少爷这恩情,在下愿肝脑涂地以报!”

“你还是好好活着,帮我做事吧。”容嘉上哼笑,又问,“家里这几天都还安静吧?”

“家中太太们都很好。”陈秘书说,“就是太太打算把老爷从医院接回家里休养。还有,唐家的舅太太上门想借钱。太太说家里没男人不好做主,给了两百块把她打发了。”

容嘉上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公司的事,把陈秘书打发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容嘉上坐在办公室里,久久一动不动,感觉着冷汗一阵阵沿着背脊往下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怀抱,按开了盖子。盖子背面,是冯世真新照的一张照片。

女郎面似明月姣姣,乌发如云,长眉如冰,眸光潋滟清澄,嘴角浅笑嫣然,一脸温婉幸福。

她爱着自己,他深信不疑。这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此刻正在白雪皑皑的北平,在等着自己回去和她重逢,等着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不会那么凑巧的。容嘉上对自己说,老天爷不会和他们开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

老照片模糊,也许那男人真的只是容家堂叔伯罢了。

若是堂亲……容嘉上捂脸苦笑。堂亲也好歹比嫡亲要远一些。

只是,容家又哪里来的恰好也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堂叔伯呢?

这天下只有一个冯世真,也只有一个容定坤。不论怎么绕圈子,所有证据都把两人牵扯到了一起。

正因为心知肚明,容嘉上痛苦地呜咽一声,像受了伤的兽,肌肉紧绷着,颤抖着,手用力拽着头发。

他可怜的世真!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而终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眼见就要把他们俩活埋。

可他舍不得世真呀。他这么爱她,胜过生命。他怎么舍得从她眼里看到一丝痛苦和绝望?

不能让她知道!

容嘉上死死咬着牙,身子轻微地前后摇摆着,像是犯了鸦片瘾的人正在艰苦地同自己对抗。

一定要瞒着她。所有的罪恶都让他一个人扛着就好了。他是男人,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世真背负着家仇和他相爱,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不能让她再背负两人有可能的罪孽。

容嘉上站起来,如樊笼困兽一般在客厅里烦躁地走动着。

这事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容定坤没准会很乐意把冯世真认回来,因为他几乎平白得了一个到手后就可以拿去联姻的女儿。但是要世真继续过着清贫的生活吗?她本来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千金的。她才是容家货真价实的大!

容嘉上想起容芳桦曾经说过希望冯世真是她的亲姐姐。谁知道这丫头会一语成箴?

要保证容家的家产有世真的一份,又不能公布她的身份。他不能娶她……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容嘉上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捶在胃部,痛苦地跌坐回沙发里,用力拽着头发。

天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想娶她。

他想看着她披着洁白的婚纱走到自己面前,想和她生儿育女,想和她白头到老。他们为了生活琐事争吵,为儿女们操劳。他想和她相伴着走过今后的每一天,不论欢乐或者忧伤,不论贫穷富贵还是疾病灾难,他们不离不弃,一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原来他想给世真的是这样的承诺。却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资格说出口来。

机缘是长夜里的一道流逝的光。眼才看到,手还未伸出来,它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良久,容嘉上直起身,抹了一把脸,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拨通了唐二舅家的电话,转了两道,才让唐家舅爷接过了电话。

唐舅老爷张口就是向容嘉上抱怨自己手头紧,老朋友做寿他都送不出像样的礼来。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了舅舅的唠叨,道:“我会让秘书给您送支票过去的。二舅,太太说我爹瞒了他前头有原配和儿女的事,这事你们知道吗?”

唐舅老爷愣了一下,尴尬道:“你爹找人提亲的时候提过一句。你爹当时年轻,长得好,看着又是个能干的。虽然父母妻儿都死绝了,可你外公还是把你娘嫁过去了。没想大概你爹真的命太硬,你娘生下你也没了。不过,嘉上你放心,你是容家正经的长子嫡孙,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容嘉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问:“那你知道那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吗?”

唐舅老爷说:“说是那母子三人回岳父家的时候染病死了。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闹得很大,十乡八里还有很多人家绝了户呢。”

容嘉上挂上了电话,狂乱的心虚又渐渐有所平复。

前头那房妻儿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流寇杀死的?

又或者,容定坤觉得死于凶杀太惨,也不想给旁人留下话柄,于是谎称病死了?

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乱作一团。容嘉上用力摇了摇头,把照片捡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老照片上的人像在火苗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慈眉善目。男人眉宇俊朗而温柔,眼里带着忠厚的笑意,显得那么善良纯朴。

记忆中永远阴郁而冷酷的父亲竟然也曾有过这么纯良憨厚的一面?

火苗烧到了指尖,带来灼热疼痛。容嘉上紧绷着脸,地把火柴挥灭。

他沉默了良久,翻开自己的一个记事本,把照片夹在了皮套背面。

事情没有查明最终的真相之前,他都不应该放弃。现在他只需要将这一桩说不清的丑闻掩盖下去就好。

天下能有被永远掩盖住的秘密吗?

容嘉上心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与此同时,冯世真也在酒店套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提着珍珠手袋,斜戴着一顶貂毛软帽,一脸甜美的笑容在看到开门的人是冯世真后瞬间凝固在了唇角。

冯世真穿着湖蓝色的开司米针织裙,挽着一条象牙白的流苏披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里面。两个女人四目相接,冯世真镇定的微笑好似冰针,扎得桥本诗织双目刺痛。

桥本诗织到底得了生母真传,深吸一口气把笑容保持住了,甜甜道:“冯姐姐,好巧呀。没想到你也来拜访嘉上哥哥呢。”

“诗织好。”冯世真从容而狡黠地一笑,“嘉上今天回上海了,说明天才回来。快请进来坐。”

桥本诗织犹豫道:“我下午就回上海,只是想找嘉上一起用个午饭。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告辞了。”

“好巧,我也正要出门用午饭呢。”冯世真道,“诗织可否赏光和我一道用午餐?”

桥本诗织早就想打探冯世真的虚实,略一斟酌就点了头。

冯世真请桥本诗织进屋小坐,自己进了卧室换出门的衣服。

桥本诗织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奈儿的香水气息,透过半开的卧室的门,可以看到床尾的长凳上搭着一条云英色的旗袍。甚至在客厅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还放着一双女式羊绒手套。

这里充满了冯世真的气息,到处是她留下的痕迹,显然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和容嘉上同居。

好不容易才赶走了杜兰馨,没想反而方便了冯世真。原先以为这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容嘉上一时的消遣,现在看来,她分明才是正主!

桥本诗织顿时后悔自己太早把杜兰馨赶走了。应该留着杜兰馨,两人联手对付冯世真才对。

冯世真在裙子外套了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风姿卓越地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和桥本诗织出了门。

桥本诗织留意到冯世真脚上的皮鞋是定制的今冬最新的款式,风衣和手包都是香奈儿的,手腕上一条珠宝璀璨的手表,则是百达翡丽的。她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一款女士表的介绍,售价一万三千块,还得提前预定。

冯世真这一身行头看上去简洁素雅、落落大方,但是没有两万块是置办不起的。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女老师,一年到头薪金恐怕也不过几百块。却因为攀上了容嘉上,摇身一变,竟然也可以以假乱真地装一下富家了。

桥本诗织百思不得其解。这冯世真到底有什么特殊本事,容嘉上迷恋她就不说了,那个风流却挑剔的孟绪安都为了她一掷千金买珊瑚项链。看她虽然也年轻貌美,但是并不是什么惊艳四座的绝色佳人,举止优雅却并无媚色,甚至眼神流转里,还很是有几分硬朗倔强。

难道容嘉上的口味变了?

一三四

桥本诗织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和冯世真在饭店靠窗水池边的位子上坐下。侍应生竟然还认得冯世真,说:“冯喜欢吃的那道脍鱼今天终于有了新鲜货,容先生特意吩咐过我们的为您留了一份,您看要点吗?”

冯世真问桥本诗织:“诗织有什么忌口的?”

桥本诗织忍着酸意随和道:“除了不爱吃辣,其他都随意。”

冯世真便点了鱼,又点了一两样小食和餐后甜点。桥本诗织也随手点了两个菜。

“原来诗织不吃辣。”冯世真说,“听嘉上说,你之前在重庆生活过几年,那可吃得惯那边的菜?”

想起在重庆过的憋屈的生活,桥本诗织气不打一处来,暗怪冯世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确实吃不惯呢,所以在重庆的时候过得真是难受。后来认识了嘉上,他知道我吃不惯当地菜,便常带着我去一家粤菜馆子吃饭。”

回忆起当年甜蜜的往事,桥本诗织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来。她当时念的女校十分简陋,饭菜寡淡无味,少见肉荤。开餐馆的舅舅家本就嫌弃他们母子,做菜也不会照顾他们的口味,尽是各种辛辣。

容嘉上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就爱请她去山下的广东会馆吃茶点,吃喝说笑,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

想到此,桥本诗织忽然一阵惆怅。她和容嘉上还是有过美好的过去的。要说她没有对容嘉上动过心,也是假的。谁不爱那么一个英俊又纯朴的少年呢。只可惜她当年目光短浅,连她娘都没看出容嘉上其实背景那么厚。

“诗织很怀念那段生活吧。”冯世真笑眯眯。

“怀念倒算不上。”桥本诗织道,“那时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不说我了。我和冯认识也挺久的了,却是第一次好好儿坐下来聊会儿天呢。冯如今在哪里高就?”

“不过在女校里做个临时的代课老师罢了。”冯世真说,“现在正在放期末考试前的温书假,我才有空偷懒。”

冯世真居然还在工作,这点让桥本诗织有些意外。不过现代女性自我标榜独立,有份工作的女性由男人带出去,面子也要多几分。

桥本诗织暗自讥笑,嘴里却充满崇敬道:“冯真是能干又独立,我真不如你。我要是出来找工作,别说养活自己,怕连早饭钱都赚不足。”

冯世真笑道:“我这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劳碌。桥本是金枝玉叶,哪里用像我这样辛苦呢?”

“什么金枝玉叶。”桥本诗织谦虚道,“也不过商人之家罢了。家里女孩儿也多,我一个庶出的,在家父跟前也排不上号。”

“我看桥本社长还是很宠爱你的,走哪儿都要把你带着。”冯世真说,“对了,令兄的事,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还这么年轻,真是令人遗憾。”

桥本诗织叹道:“其实家里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可都以为好歹会在病床上咽气,谁都没想到好好的一场拍卖会,会变成修罗场。说起来,冯,我一直很好奇,你那天怎么会想着去救嘉上?”

“因为我恰好看到了狙击手了。”冯世真从容道,“我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到对面有人拿枪指着台子。我别的没见识过,但是这架势总看得出来不对的。当时那么吵闹,出声警告没有用,只得跑过去把人扑倒了。”

“还冯胆大果敢呀。”桥本诗织打从心底羡慕冯世真的好运,竟然能给她抢到这么一个买好的机会。有救命之恩在,容嘉上还能不对她更加死心塌地?纵使感情没了,也会对她存着感激的心意。

“当时一时冲动。现在想来还后怕呢。”冯世真笑着,“倒是你,那天没有受伤吧?”

“我们几个姐妹跑得快,只是被惊吓了一场。”桥本诗织说着,忽然想起容芳桦的事,心猛地一沉。

出事之后,桥本诗织听闻容芳桦受了伤,打电话去慰问。可容家管家只说二出城疗养去了,连容芳林都没有来接她的电话。桥本诗织知道,她们是在怪自己当时甩手自顾逃跑。

可她有什么办法?又救不了人,不自己跑,难道要留下来和容芳桦一起被掳走不成?

侍应生把饭菜送了上来。两人各怀心事,安静地埋头吃饭,一时没有交谈。

用完了饭,冯世真送桥本诗织离去。

等司机开车来时,桥本诗织问:“冯何时回上海呢?”

“这说不定。”冯世真说,“若是有合适的工作,我大概会暂时定居北平了。”

“那你和嘉上,可不是分居两地了?”桥本诗织一脸关切,“你也放心嘉上这样的男人独自在上海?”

冯世真莞尔,“他也放心我这样的女人独自在北平?”

桥本诗织语塞。

冯世真笑着,大姐姐一般轻抚了一下桥本诗织的胳膊,“感情这事,讲的是缘分,聚散都有定数,强求不得。”

桥本诗织暗自冷笑。冯世真这样想最好。两人不在一块儿,正方便了她去接近容嘉上。谁叫你拿着一副好牌,却不好好打。容嘉上现在和你恋奸情热,肯为了你在北平上海两地来回奔波,可他是有偌大事业要打理的男人,又能为你这样劳碌到什么时候?

到时候容嘉上变了心,也不过是“缘分到了”。

冯世真送走了桥本诗织,回到房里,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窗外的雪果越下越密,入夜后转成了鹅毛大雪。而容嘉上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

冯世真简单用了晚饭,洗了个澡,窝在床头看书,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是轻柔的吻把她从梦中唤醒。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台灯下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闻到他身上带着的冰雪的寒气,不禁懒洋洋地笑起来。

“回来了?”

“嗯。”容嘉上随手脱了大衣,俯身把冯世真连着被子抱进怀里,吻住她的唇。

冯世真搂着容嘉上的脖子,温柔婉转地回应着他,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哼声。她沉醉在这个充满爱意的吻里,几乎昏昏欲睡,直到男人微凉的手掌探入睡衣之中,揉搓着她光洁的肌肤。

“哎……”冯世真轻声笑着,“你用了晚饭了?”

“这不正要用么。”容嘉上一手脱去衣服,低头吻住她,覆身压下。

室内暖气开得十足,暖光的灯光下,紧紧纠缠的身躯上很快就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气氛却是一路攀升,最初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转为激烈,而后越发不可控制,最后陷入了疯狂。

冯世真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似一叶被卷入暴风雨中的扁舟,晕头转向,一会儿跌落深渊,一会儿被抛至浪尖。

她感觉得出容嘉上有些不对劲。他似乎心里压着一团火,拼命想要发泄,又患得患失地,生怕失去似的缠着她不放。他急切得有些粗暴,蛮横霸道,明亮的双目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在癫狂之中却维持着一份冷静,带着审视和思索,看着情人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渗出水渍。

冯世真在这事上完全不是容嘉上的对手。她被禁锢在强健的臂弯之中,被大掌翻来覆去地揉搓,一次次在登峰的颤栗中啜泣,直到筋疲力尽。等不及容嘉上放开她,就已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正蒙蒙亮。

冯世真发现自己被两条铁箍一样的胳膊给搂着,后背贴着一具滚烫的胸膛。她稍微一动,容嘉上也动了,把她身子转了过来搂着,依旧没放手。

“醒了?”冯世真轻抚着男人的胸膛。

容嘉上闭着眼嗯了一声,侧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昨天桥本诗织来了。”

容嘉上摩挲着情人肩膀的手指停了一下,睁开了眼。

“她来做什么?”

“找你呀。”冯世真说,“然后我和她吃了个午饭,把她送走了。”

“她没乱来吧?”容嘉上问。

“怎么会?”冯世真笑,“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知道,要想得到一个男人,就要专心在这个男人身上下功夫,而不要浪费精力去对付旁的女人。所以,桥本诗织不会和冯世真产生什么正面冲突的。

容嘉上把冯世真搂紧了些,说:“以后她再来,不用理她。”

“她昨天就回上海去了,我们以后恐怕想碰面都难呢。”冯世真轻笑。

“不提她了。”容嘉上翻身,又把冯世真压住,低头在她脖子上来回吻着,手掌顺着往下滑去,摸到了她后腰上的伤疤,忽而停顿住了。

“你这里……还疼吗?”

“早没感觉了。”冯世真说,“怎么?看起来很可怕吗?”

“不。”容嘉上拉开薄被,看着那道伤疤。二十一年过去了,疤痕已褪成了浅肉色。因当年冯先生的缝合技术很好,愈合口并不狰狞。可这一道狭长的疤痕近乎贯穿冯世真整个后腰,联想到当年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背后皮开肉绽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胆颤。

“你当年肯定吃了很多苦。”容嘉上心疼地抚摸着,低头亲吻那道伤疤。

“说起来是,可记不住了。”冯世真不以为然,“太小也有太小的好处,完全不记得伤痛了。我爹当初还担心我会半身不遂呢。还好,老天待我不算太糟。”

“世真,你为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过那么多伤?”容嘉上把冯世真重新拥回怀中,紧紧抱住,“我要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一三五

“我现在很幸福呀。”冯世真亲吻着他的脸颊,“从来没有人让我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可是,什么人会这样狠心伤一个孩子?”容嘉上忿恨。

冯世真好一阵没有出声。就在容嘉上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才听怀中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我爹。”

容嘉上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亲爹。”冯世真补充,“就是我生父。”

容嘉上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后背钻入身躯,顺着筋脉蔓延到四肢百骸,将身躯冻僵。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当初对寻找身世不热衷吗?原因就在这里。”冯世真语调冷淡地说着,“因为虽然我不知道我生父究竟是谁,但是我清楚他是怎样一个男人。我娘让我喊他爹,他这头应下了,回头就拿起大刀把我娘砍倒,又要来砍我。背后这伤疤,就是他留给我的见面礼。呵,亲爹呢。”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震惊地看着她:“这是真的?你不是乱开玩笑?”

“谁拿这种事开玩笑?”冯世真推开他,起床披了浴袍,朝浴室走去。

容嘉上好生愣了愣,跳下床追了过去。

哗哗水声中,冯世真站在花洒下,仰头淋浴。她双目紧闭着,神色淡漠,周身散发着一股拒人的冷气,同昨夜里那个柔媚婉转的尤物判若两人。

容嘉上最心疼她这冷冰冰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舔伤的样子。忍不住走了过去,把她温柔抱住。

冯世真倒是没有挣扎,柔顺地伏在他怀里,依旧闭着。浴室里水气氤氲,热水自两人头顶淋下,倒是令人觉得阵阵惬意。先前紧张的气氛也逐渐缓和了下来。

“别生气。”容嘉上吻着冯世真湿漉漉的额角,“你不高兴,我就不提了。”

“我没生你的气。”冯世真朝容嘉上笑了笑,拉他在浴盆里坐下,挤了香波给他洗头。

“你热心帮我寻亲,我其实很感激你的。过去我一直回避这个话题,是我自己没勇气。现在既然都已经在寻亲了,这事我迟早要面对。”

“真的是你亲生父亲干的?”容嘉上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希望不是他。”冯世真苦笑,“我当时年纪小,但是我娘总不会认错自己的丈夫。”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就要等你帮我找着了他,问他本人了。”冯世真讥笑,“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还活着没。上次你说有人在事后去巡捕房找过我的尸首,八成就是他。也不知道假如当初他知道我没死,会不会再杀一次。”

“别这样想!”容嘉上反手抓着冯世真的手,“别去想这些没发生的事。也许你爹是后悔了呢?”

“那也改变不了他杀了我娘的事实。”冯世真冷冷道,“所以,这些天我一直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我该拿他怎么办?”

容嘉上沉默了。

“杀母之仇,必须要报。”冯世真说,“可要报仇,就要杀父。呵呵,孝和义,真是难两全。”

“这样的父亲……”容嘉上低语。

“是啊。这样的父亲,算什么父亲?”冯世真拿着花洒冲去了容嘉上头上的泡沫,调侃道,“以前总笑你爹不靠谱,可现在和我这亲爹比起来,你爹还算是个不错的父亲了。好不好,果真要比较。”

不过一句自嘲的玩笑话,却是像一把利刃捅进了容嘉上的胸膛,让他脸色剧变。

那张老照片还夹在本子里,放在客厅里的文件包里,昨日陈秘书的那番话,一整日都如冤魂似的缠绕在容嘉上的耳边。昨夜冯世真睡下后,容嘉上久久不能入眠。他在台灯下长久而仔细地凝视着冯世真的面容,端详着她轮廓上每一根线条,寻找着和自己相似或者相异的地方。

他深爱的女人,有可能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这简直是上天能给他开的最荒诞、最恶毒的玩笑。

而容定坤还昏迷不醒。就算他醒了,容嘉上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勇气去向父亲求证此事。

他很理解冯世真之前不想寻找生父的心态了。他也想做一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思考事情的真相,也不去想冯世真知道真相后,是否会对他转爱为恨。

况且,若容定坤真的是冯世真生父,那杀妻灭子的事又要怎么清算?

不!容嘉上对自己说。肯定是个误会!

他已经派人去把那个钱氏接回上海来,好仔细询问。不然,光凭一张照片和陈秘书的几句一面之词,不能说明一切。

容嘉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烦躁不堪,唯一发泄的方式便是转身把冯世真捞了过来,压在身下,重重吻住。

容嘉上添了心事之后,对冯世真的依恋与日俱增,一有机会就缠着她,生怕她会趁自己一不留神就跑了似的。

他送冯世真去上班,下班后又准时来接。车也不再停得远远的,而是大咧咧地停在后门口。不出两日,学校老师们都知道了新来代课的冯老师有一位英俊富有的追求者,又羡慕又嫉妒。冯世真横竖没打算做长,也不在乎流言。

女学生们正是十五六岁、追求浪漫的年纪,偷偷趴在窗口打量容嘉上。年轻的男子身材颀长,秀挺如玉树,风姿翩翩,俊美倜傥,只是站在路口,就是一道风景线。容嘉上这一副摩登的派头,在上海寻常,在北平却不多见。女学生们对容嘉上一见倾心者不在少数,更有大着胆子上前搭话的,却被容嘉上冷淡地打发了。冯世真监考这几日,可没少收获少女们含酸带怨的目光。

熬得考试结束了,学校关门放假。冯世真关在学校里改了两天试卷,拿了结清的薪金,请容嘉上去看尚小云的新戏。

看完戏出来,两人挽着手,沿着覆盖着薄薄积雪的路往酒店走。

“明天你要是抽得出空,帮我搬家可好?”冯世真说,“现在学校放假了,宿舍不留人。我得重新找个落脚处了。我有个师姐本来和朋友合租一套小公寓,她朋友结婚搬走了,我正好顶了租。那公寓是妇女协会专门租给单身职业女性的,环境好,又有门房,住着很安全。”

“你是真打算留在北平了?”容嘉上皱眉,“如果是因为孟绪安,我可以解决。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也不是全因为他。”冯世真说,“本来也想换个地方呆一阵子,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去好好想一下将来,想一下我们。”

“我们?”容嘉上停下脚步,把恋人搂在臂弯中,“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冯世真仰头凝视着他,“我不知道。”

容嘉上忧郁地亲吻她冰凉的额头,叹息在空中凝结成了白雾。

路灯昏黄,两人沉默地凝视着彼此,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忧伤和缱绻的爱意。

从南京到北平的这一路,是一场短暂的热恋,同样也是一场漫长的离别。

从他们拥吻在一起那一刻,分离的倒计时就已经启动,他们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是当时针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们才觉得,所有的准备都那么苍白无力。

你永远无法对离别做好准备。你只有无奈地等着那一刻降临,然后感觉到心的碎裂。

一三六

次日容嘉上推了手头的事,帮冯世真搬家。

说是搬家,冯世真才来北平不过半个月,除了被褥和一些日用品外并无其他东西。容嘉上开了个车,也不让保镖动手,自己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拎着杂物,噔噔地上了楼。

冯世真那个师姐早听闻有一个英俊小开在追求师妹,却没想到是个会亲自做力气活儿的男人,大开了眼界。容嘉上俊朗干练,做事雷厉风行,又亲切随和丝毫没有架子,和寻常小开有着天壤之别。布置好了屋子后,容嘉上又请师姐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态度诚恳地托师姐好好照顾冯世真。

沉重容嘉上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师姐拉着冯世真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没影的事呢。”冯世真说,“他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师姐想想也能理解,却觉得很遗憾,“多好的人呀,简直千里挑一,罗曼史里都找不出这么优秀清标的。太可惜了。”

“门不当户不对,没缘分呗。”冯世真倒是很平静。

师姐便不再说什么,用完了饭便告辞了。

返回酒店的路上,司机开车,容嘉上和冯世真依偎着坐在后座,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车一路穿城而过,经过紫禁城巍峨的城门,经过太庙天坛。白雪中的千年古都显得那么荒凉苍寂,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世人在它眼皮底下来来去去,它岿然不动。

回了饭店,冯世真回房换衣服。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她脱去大衣,穿着毛衣的背影清瘦,腰线收在松松的衣衫里,更显得纤细荏弱。他不禁一步迈了过去,自身后把她拥住,环着柔软的腰,温热的唇紧紧贴在她耳后。

“真不和我回上海吗?”容嘉上恳求着,“我舍不得把你留在北平。这里这么冷,我放心不下你。”

冯世真轻抚着他的手背,柔柔笑着,“我想着你就不会冷了。别担心我。等到时机合适了,我会回去的。”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卧室里的温馨。

容嘉上反把冯世真抱紧了几分,很是不快地哼了哼。

冯世真侧脸轻柔的吻他的脸颊,“去接吧。万一是要紧的事。”

容嘉上亲了亲她的唇,这才不舍地松了手,去客厅接听。

“大哥,”容芳林有些异样的声音传来,“爹醒了,就刚刚。他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去北平谈事了。”

容嘉上坐在沙发里,感受到一股阴风自身后某处吹到身上,皮肤上冒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醒了?”他沉声问,“情况怎么样?”

“脑子挺清醒的。”容芳林说,“但是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了。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初步估计,应该是子弹伤了他的脊椎。”

容嘉上愣了一下,说:“他恐怕不会接受这个事。”

“可不什么?”容芳林叹了一声,“爹知道了后大发雷霆,把吊瓶都砸烂了。医生不得不让护士给他打针才让他安静下来。”

“家里其他人呢?”容嘉上朝卧室望了一眼。

容芳林说:“妈妈和姨娘们都在里面陪着爸爸。芳桦也接到了消息,说会尽快赶回来。云弛哥陪着她的。”

“赵叔呢?”

“啊?”容芳林的语气忽然有些怪,“你问他干吗?”

“爹醒了,他难道不过来?”容嘉上反问。

“哦!”容芳林忙道,“他也在的。大哥要和他说话吗?”

“不了。”容嘉上说,“告诉爹,我明天一早回来。”

容芳林应下,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大哥,你和冯……以后怎么办?”

容嘉上闭上眼,冷淡道:“这和你没关系。帮我个忙,别在爹面前提起她。”

“当然不会的。”容芳林道。

容嘉上放下电话,抹了一把脸,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良久,他转过头去。冯世真正靠在卧室门边,也不知道这样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多久。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个客厅相遇,像两条丝线绞缠在了一起。又或许,从两人在舞池里四目相接那一刻起,他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身影。

终于,冯世真先开了口,轻轻地问:“你要回去了?”

容嘉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说:“是。”

冯世真清秀的面容依旧平静,她又问:“什么时候?”

容嘉上说:“明天。”

冯世真哦了一声,低垂下眉眼,看着脚下织花的羊毛地毯。

容嘉上深深地注视着她,贪婪地看着她如画的眉眼,温润的嘴唇,看着她那据说和自己很相似的鼻梁。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们去照几张相吧。”

冯世真茫然地抬起头来。

容嘉上说:“我们俩从来没有合影过呢。”

冯世真想了想,点头微笑道:“好的。”

外面已经夜幕降临。隆冬季节,店铺打烊得很早。容嘉上冒着雪开车转了好几处照相馆,店家都已经关门了。他和冯世真没有吃晚饭就跑出来了,此刻又冷又饿,缩在车里,只有相视苦笑。

车窗外寒风呼啸,细雪纷飞。夜色苍茫浑沌,犹如未经过盘古劈砍过的最原始的世界。而车里,充盈着浅浅的暖意。两人尽可能地依偎在一起取暖,像是一起抵御隆冬,等着春天来临的两只小动物。

“回去吗?”冯世真问。

“再找找吧。”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捂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

于是他们沿着长街继续找下去。也算是老天爷同情,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家老板就住在店铺楼上的照相馆。看在容嘉上的钞票的份上,老板打开了大门,放他们两人进去了。

为了照相,冯世真特意换上了一条象牙白的羊绒针织洋裙,浓密的秀发蓬松地挽在脑后,时髦秀丽,落落大方。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装,眉目清朗,面容俊逸。两人一坐一立,站在照相机前,无需任何背景幕布,就已闪闪发亮。

镁光灯闪烁,将两人年轻的容颜,尤其是交握在一起的手,永远定格在了胶片上。

照相馆的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漂亮又登对的年轻男女,不肯收钱,却想多洗一张照片放在橱窗里用来招揽顾客。

容嘉上见冯世真没反对,便同意了。容嘉上又加了一笔钱,让老板连夜把照片洗出来,明日一早送到饭店去。

出了照相馆,雪已下得比先前大多了。鹅毛似的雪花自漆黑无垠的天空中飘落,这座城市是那么安静,安静倒他们两人站在路灯下,都能听到雪轻轻落在雪堆里的沙沙声。

“上海一定暖和多了。”冯世真说。

“也许吧。”容嘉上握着她的手,“没有你在的地方,是冷是暖,又有什么区别呢?”

冯世真依偎进他怀中。两人在落雪的街头紧紧相拥。

冯世真心想,也许,从此以后,她都不敢再看夜空中的落雪。

回到了饭店温暖的套房里,容嘉上站在窗边,沉默地脱着大衣。冯世真从身后无声地走了过来,搂住了他的腰。

容嘉上深深呼吸着,转过身去。冯世真踮起脚尖,如她在火车上做的一样,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

容嘉上用力地回吻她,将她打横抱在臂弯里,走进了卧室。

这一夜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漫长。

北方在窗外呼啸了一整夜,碎雪一泼接着一泼撞击在窗玻璃上。而窗户坚守住了阵地,将严寒抵御在了外面。

温暖得近乎燥热的屋里,情人们缠绵着,时而癫狂,时而温柔,不知疲倦。

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客厅的暧昧的灯光照在容嘉上布满了细密汗水的后背上,随着他起伏的肌肉线条流转,拉伸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们紧紧拥抱着,流过泪,又因浓情蜜意的话语而轻笑起来。临别在即,并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可以说,那就只能一遍遍地表白对对方的爱。

“不要忘了我。”容嘉上恳求着,“我爱你,世真。真想把这话刺在胸口给你看。”

“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冯世真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我也爱你。”

容嘉上苦笑着,不停地亲吻恋人的唇。

“那就记住我的话,我的人。记住这些天所有的事。记着,我可还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呢。”

冯世真趴在容嘉上的胸膛声,听着他的心跳声,迷迷糊糊地说:“我怎么舍得忘了……”

容嘉上拥紧了她,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绵长,听着窗外的北风,自己却是彻夜未眠。

次日,天还未亮,容嘉上就已起身,梳洗过后,开始收拾行李。

冯世真揉着眼睛起来,帮着他整理衣物,然后拖出箱子,把自己最后留在酒店里的一些物品也收拾好了。

他们安静而有默契地做着,没有过多的交谈。

收拾完后,两人坐下来,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热腾腾的瘦肉粥,烙得金黄酥脆的葱油饼,嫩得流黄的鸡蛋,糯甜软香的紫薯条,还有浓香扑鼻的咖啡。他们安静地用餐,只时不时目光对视,温柔微笑。

窗外天色逐渐放亮。大雪已停,晴空碧蓝如洗,清晨的阳光如一匹金色薄纱笼罩着这座银装素裹的古城。

“等到开春了,”容嘉上忽然说,“等开春了,就可以放风筝了。”

冯世真放下筷子,忽然双目发热。

谁知道他们俩将来是否还有机会一起放风筝。

他们相识于夏末,分别于隆冬。这昙花一现的短暂恋情呀,甚至都没能坚持到开春。回忆中,也永远缺了春日的百花和夏日的繁星。

容嘉上先让司机开车把冯世真送去公寓。容嘉上帮她拎着箱子,送她进去。

小巷子里的积雪没有人扫,堆得老厚,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踝。容嘉上在前面一脚一个坑地开路,冯世真踩着他的脚印跟在后面。

阳光照得雪地亮晃晃的,巷子里除了他们,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容嘉上不禁想,他和冯世真一起走过的路不少,可到了终点,总免不了分道扬镳。什么时候,他们能不分开,一直手拉着手继续走下去?

只可惜天下的路都有尽头,学校后门就在前方。

“嘉上。”冯世真唤着。

容嘉上没有回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埋着头朝前走。

“嘉上。”冯世真又唤了一声,拉住了容嘉上的手。

箱子扑地落在雪地里。容嘉上转过身,双目赤红,急促地呼吸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绝望而又无奈地看着冯世真,嘴唇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世真的心疼得好似了一刀,还使劲地绞着。她扑过去抱住容嘉上的脸,哆哆嗦嗦地吻住他。

容嘉上狠狠地咬着她的唇,把她摁在了围墙上,用尽全身力气去吻她。

唇齿间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还有泪水咸涩的滋味。

“不要怪我。”容嘉上闭上眼哀求着,又有两滴泪水滚落。

冯世真胡乱地抹着他的脸,不停地吻着他的眉心、双眼、嘴唇。她不明白为什么容嘉上这么害怕自己会怪他。是为自己对家族的懦弱妥协而惭愧吗?

“我爱你……我爱你呀,嘉上。”冯世真用力捧着容嘉上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容嘉上将她紧紧地摁在怀中,拥抱的力气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我没有放弃你,世真。等着我!”

容嘉上松开了冯世真,把箱子提到门口放下,然后转身大步朝着停在路口的车走去。

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再看冯世真一眼。

一三七

上海的天总是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人头顶。零星的雨点随着西风散落天地,在车窗上划出细细的一道水痕。草木繁茂的容家大宅在这样的天色下愈发显得阴沉而压抑,犹如一座监狱,敞开大门,迎接它无处可去的游子归来。

“大少爷回来啦?”容太太站在楼梯上迎接继子,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你爹打醒来就一直念叨着你。他现在住在西堂,你先过去给他请个安吧。”

阴天,又没有开灯,宅子越发显得阴郁。可容太太满面红光,衣裙光鲜,好似灯泡闪闪发亮,丝毫不像个丈夫重伤瘫痪在床的苦命妻子。

容嘉上淡漠地朝继母点了点头,朝西堂而去。

容嘉上如今已对人事十分熟悉了。女人不会平白无故就这么容光焕发。想必在容定坤昏迷,容嘉上去北平的这大半个月里,有人很好地滋润了容太太,让她摆脱了昔日憔悴的怨妇形象。

想到此,容嘉上就对父亲如今的状态更加好奇了。

他人才刚走进西堂的门,就听楼上传来一声爆喝,餐盘碗碟打翻的清脆声响响彻整栋小楼。

“你想害死我吗?”容定坤在咆哮,“不要以为我现在动不了,我就不是容家的一家之主!”

老妈子逃难一般从卧室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容定坤的咒骂声滔滔不绝,嗓音沙哑难听,就像夜枭的嚎叫一般。

容芳林疲惫无奈的声音响起:“爹,您消消气,医生说让您不要动气的。”

“那你还要我怎么样?”容定坤咆哮着,“不想伺候我就滚!”

“爹……”

“滚——”

容芳林狼狈地走了出来,就见兄长风尘仆仆地站在楼下。兄妹俩四目相接,兄长温柔而饱含着安抚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女孩的心。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容芳林顿时红了眼眶。

“大哥。”容芳林唤了一声,哽咽了。

容嘉上走了上来,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我回来了。其他人呢?”

容芳林抹着泪,说:“芳桦精神不好,也不敢让她过来。妈妈不想来,爹又讨厌孙姨娘,于是只有我和王姨娘轮流来伺候他。我……爹醒来后,性情大变。大哥,你要当心。”

他老了。这是容嘉上见到重伤醒来后的父亲的第一个念头。

容定坤坐在大床上,整个人如风干的橙子似的,干枯而憔悴。他的皮肤黯淡无光,松垮垮地挂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光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刻。昔日挺拔的身形萎缩了一大圈,背佝偻着,双目深陷,两道法令纹显得那么刻薄又冷酷。他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归来的长子,像是一只蜘蛛等着猎物落入网中一般。

容嘉上感觉很不自在,所以在距床还有三四步的地方站住了,没有继续上前。

容定坤目光阴森地注视着站在几步之遥的儿子。年轻人英俊而高大,身影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蓬勃灼热的朝气。他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就像一个正努力穿破云层,要照耀大地的太阳。容定坤在儿子的光芒下愈发萎靡瑟缩,像是见不得光的生物。

“你还知道回来?”容定坤的嗓音喑哑粗糙,饱含着怨忿,“怎么?那个女人居然还舍得放了你?”

容嘉上平静地注视着父亲,说:“我和世真已经结束了。”

容定坤讥笑:“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你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和杜家解除婚约了?现在整个上海都在笑我们容家是个软脚虾,被戴绿帽子了都不知道反击。”

容嘉上淡漠道:“这是我的婚事,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这是容家的婚事!你不过是这婚事里一个跑腿的!你有什么资格自己做主?”容定坤咆哮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你简直把你爹我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脸都给丢光了!孟绪安都已经杀到了面前,你却只知道一味避让。是那个姓冯的女人让你变得这么懦弱了吗?容家养了那么多杀手,这个时候不用,还要等什么时候?”

“这可有点难办呢。”容嘉上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意,“他们一个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一个是兄弟家的舅舅。我要杀了自己兄弟,您老醒来后我可怎么交代?”

“你胡说什么?”容定坤咆哮。

容嘉上冷冷道:“爹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孟家大当年给您生了一个儿子,一直养在孟家,行九,今年十七岁。之前在拍卖会上见了一面,虽然孱弱了点,被惯得性子有些娇纵,但是一看脸就知道是我兄弟。爹见了他,肯定很欢喜。”

孟九的事,旁人都不知道。容定坤也下听容嘉上一说,整个人懵了,半晌才浑身哆嗦着道:“你说什么?青芝还给我生了儿子?”

“是呀。”容嘉上有心不提孟九的残疾和疯病,带着恶意笑着,“所以说,比起爹,我确实要软弱些。我还没有心狠手辣倒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的地步。”

“住口!”容定坤挣扎着想起身,可是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禁锢住了他。挣扎之中,薄被滑落在地上,露出他绵软无力的双腿。

“孟家有我的儿子?”容定坤反复问,“孟绪安想做什么?他居然瞒了我十八年!”

“还能想做什么?”容嘉上说,“他想杀了你我,把自己的亲外甥扶上容家家主之位呢。我命大,被世真救了。爹你也别那么讨厌世真了。我能站在这里,都是她的功劳。”

“那女人不是孟绪安的探子吗?”容定坤不屑冷笑着,“孟绪安空口无凭,也就是你,被那个冯氏蛊惑了,旁人随便说点什么你都会信。你现在这么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也不配做我容定坤的儿子!从今天起,和孟家有关的事,你都不用插手了。把印还回来,以后专心读书去。”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是挂着一个指甲大的小铜印,在屋内的灯光下折射着幽幽的金光。

容嘉上握着链子摇了摇,一把将印坠握在了掌心之中。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青年从容地面对着父亲阴鸷的面孔,说,“爹,您身子不好,当务之急还是好生养好伤才是。家中的事务还是由儿子替您继续打点吧。我正托人给您找最好的神经科医生,都说纽约有个极有名的西医。若是请不来,倒是可以送您去美国看病……”

床头的台灯呼地砸过来。容嘉上头一偏,灯自脸边飞过,灯罩在他额角擦出了一道红痕。继而哐当一声巨响,台灯砸在门角,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