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连听得心惊肉跳,直呼不信:“怎、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一声尖叫而已……到底为何……”
百户笑道:“我虽未经历过营啸,但在押送战俘的时候见过好几次监啸,也算有几分见识。你想了解,我就细细地说与你听……”
一声尖叫而败一军,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非但真实存在,而且并不罕见。究其原因,并非鬼神作祟,是因为军旅中的紧张和压抑。
经历连续不断的行军与作战,士兵本就疲惫不堪,夜间为了防范敌袭,在睡梦中也会保持高度紧张,如果这时有人做了噩梦,一声尖叫,就会引发群体性的精神崩溃,导致无数人都开始大喊大叫。
起初只有最压抑的那部分人在闹,或是喊叫、或是撕咬、或是手舞足蹈。这里面大部分是真的神智不清了,也有小部分是单纯发泄,但恐怖的是,还有一部分人仍然保持着打仗的惯性,浑浑噩噩间,拿起武器就朝身边的人捅去。
酿成伤亡后,事态会迅速扩大,所有发疯的士兵都开始伤人,没有发疯的也不得不拿起武器自卫。混乱蔓延开来,如果军官处理得当,过一会儿就能平息,但如果被误会成敌袭或哗变,祸事就将不可遏止地波及全营。
有的士兵以为遭遇敌袭,但在夜间看不清来犯者,为了保护自己,索性乱砍一气。自相残杀的局面一旦成了,哪怕最理智的人也不能幸免,因为在那种情形里,若不同其他人一样挥刀乱砍,自己就会死在乱刀之下。
混乱当中,还会发生另一件事:士兵会趁机报复自己的仇人。在一支管理不善的军队中,上官欺压下卒、老兵欺压新兵、大团伙拉帮结派欺压小团伙,这种事是层出不穷的。仇恨日积月累、矛盾蒂固根深,逮着机会就能爆发。
发展到最后,营啸能造成的最恶劣的后果便是:士兵或死或逃,一支军队一夜消失。
营啸如此恐怖,古往今来也不是没人想过利用它对敌,但几乎没有成功的。它只是一种偶发事件,成与不成,变数太大。
所以,凌青鹭会告诉连惊鸿:这种事自来想都不敢想,可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他偏要试那么一试,做成的把握不足三分。
所谓天时,指的是城头上那一出天佑大梁的好戏。起义军靠着吃人打遍晋西,一路犯下的恶行数不胜数,士兵的心理压力已经不堪承受,自然更加惧怕天威。那一出天佑大梁,将他们人人都逼到了发狂的边缘,此时的一声惊叫,或许就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谓地利,指的是六万大军竟然聚集扎营。魏将发深知各路勤王军都在赶来的路上,此役只能速战速决,所以没有围城,而是将六万人都扎在一处山头上。为了赶时间,他在小营与小营间只是立枪作隔,大营外面才竖起栅栏。这样一来,原本只波及一个小营的营啸,很容易就能传遍整个大营。
所谓人和,指的是敌军已经疲惫至极、压抑不堪。凌青鹭很清楚,一支军队的压抑程度,只看过境时的行为便知。魏氏军如蝗虫扫荡,每至一地必纵兵掠夺,表面上是穷凶极恶,实则是压抑到极点的宣泄。这种宣泄,恐怕就连魏将发本人也弹压不住。
拥有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凌青鹭仍不敢断定成事的把握超过三分,但他将此计说与连惊鸿时,后者细细一想,告诉他:可以再加三分。
这第四分,乃是斩首成功后,敌军再无主持场面的人,营啸一旦发生,不可能人为遏止。
这第五分,乃是纵马惊敌之计。此计一成,会导致辎重营附近都以为遭遇了敌袭,将至少三个大营的整整三万人卷入乱局。
至于第六分……是连惊鸿本人。
敌军仍然未破,奔狼的最后一战,还没有结束。
即使只剩最后一人……也没有结束!
虽然毫无来由,毫无道理,但他就那样恳请凌青鹭,相信他为奔狼、为大梁万死以赴的决心。
“虽然不喜欢你说万死,可朕知道,你说得真心实意。惊鸿,我相信你。六分把握,此事已成。”
“奔狼营开拔时曾立下军令状,不破逆贼绝不还。太上皇亦曾许诺,待大军凯旋那日,他要出城十里相迎。如今一切物是人非,可奔狼还有你,北宁还有朕,当日的誓言仍在。你去吧。明日一早,朕出城接你。”
凌青鹭的回应,便是亲手将那面狼旗披在了他的肩上。
“奔狼是我大梁的精锐之师,为大梁出生入死,屡立奇功。死战不退而全军覆没,这结局固然悲壮,可朕相信,绝不是奔狼应得的。”
他的一字一句,如今想来,竟深深烙在了连惊鸿心里,终此一生,不可能忘却。
“这样一支雄师,不应该死在投降献关的阴谋之下,不应该终于怯懦小人的背弃,更不该在最后的大战中未建寸功便抱憾黄泉。朕要给它一个辉煌的结局,给它一场真正的决战。”
“连惊鸿,朕为你取名群啸,令你一人成军,那不是在糊弄你。今夜朕亲自为你披甲,送你去赴奔狼的决战,明日清晨,朕要看到这面旗挑在将军的枪尖上,同将军为朕夺得的胜利一道归来。到时候你会向朕、向北宁的臣民、向这个天下宣告你的军报。你再也不会说,我军于蓟门关落入埋伏,三万将士全军覆没。你会告诉朕,奔狼于城外荒山与敌军展开决战,折将旗,诛逆首,杀贼无数,使六万敌军一溃而散,大获全胜。”
凌青鹭退后两步,以皇帝之尊,朝他一介武夫长揖不起。
“朕,请奔狼全军将士,再护大梁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