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不,”少年干脆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远方夕阳淡淡道,“你虽然聒噪,但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也听懂了。”

他顿了顿,面色不改继续道:“你是想告诉我,分久必合乃是大势所趋,天下诸国便如汤中浮油,无法长久共存于世,但凡某国率先壮大,吞并弱国便势在必行,即便今日没有大銮攻桑,也终有别国开战,对吗?”

水镜满意笑道:“不错。”

他的确正是此意,且以汤油为喻并不算隐晦,以上次少年在大殿中所表现出的睿智来看,他能立刻理解不在意料之外。

少年点了点头,忽然看向他问道:“你可曾对谁动过情?”

水镜面上笑容一僵,饶是他自认为处变不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这好好说着天下大势,怎的忽然就变成了打探情史?

然而少年却并不打算听他回答,直视着他的双眼笃定道:“你不曾。”

不等水镜反应,他便继续道:“因为不曾动过情,所以对世间诸事皆无偏颇。因为心无偏颇,所以能够以俯瞰之姿旁观之态对世间纷扰漠不关心。因为漠不关心,所以云淡风轻。即便你活过千载,阅尽千帆,也只当芸芸众生皆为过客。在你眼中,世人不过如同朝暮蜉蝣,诸国兴衰,战事成败,草木枯荣,人之生死亦不过是大势所趋。”

“而我不同,我上有父皇母后,下有万千子民,寄情于南海之滨,钟情于家国乡土。诸国之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父皇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改变虞国的命运。我无法同你一般冷眼旁观,以一句大势所趋轻描淡写地将其揭过避而不谈。”

“在你看来,诸国纷争或许只是来日史书中潦草一笔,而我却身在史中,避无可避。所以,莫要再与我说些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道理,那是你的道理,不是我的。”

直至说完最后一个字,少年依旧直视着水镜的双眼,清亮的眸中透着一股坚毅,甚至还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与这样一双眸子对视,水镜竟是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他在这世间千年,从未在何处有过长时间的停留,也不曾与任何人有过过多交集。

正如少年所言,他就像是戏台下的看客,旁观着台上的戏子演出如梦浮生。

戏子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在他眼中留下片刻仓促剪影。

或许偶尔遇上精彩之处,他会觉得有趣,也会多看几眼,可一旦戏终人散,他便即刻回神,从未有过回味贪恋。

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喜极而泣,痛彻心扉,这些戏中之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感同身受,也从未有过共情。

从前未曾有人与他说诸如此类的话,他也从未细想过,此时乍一听来似乎有些刺耳,可再一回味却发觉此言着实无错。

水镜不免有些诧异,自己与这少年不过仅仅两面之缘,他却能从自己的只言片语中找准要害一击命中,且言辞毫不过激,态度不卑不亢,从头至尾条分缕析,层层递进,叫人一时竟辩无可辩。

在水镜走神的这一小会功夫里,少年就一直静静看着他,似是想从他眼神中判断自己方才的话说中了几分。

水镜回过神来,迎上少年探寻的目光,却只是轻松一笑,随意道:“上回来虞都,就曾听殿下以一己之力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如今数月未见,殿下口才愈发进益了。”

少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觉失望,收回目光淡淡道:“过奖。”

水镜负手踱了几步,绕到少年身侧低头道:“好吧,既然殿下不愿听大道理,不如我们来算算账吧。”

少年愣了愣,抬头疑惑看他,显然不解其意。

夕阳柔和地洒在少年的侧脸之上,将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映得分明,盯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水镜忍不住俯身凑近了几分,温和笑道:“殿下方才毁了我的曲谱,可该赔我一张?”

少年因他这忽然靠近的举动微微一惊,仰头往后让了让,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有些恍神道:“什么曲谱?”

水镜撇了撇嘴,直起身道:“就是方才被殿下一剑割碎的那张啊。”

少年定了定神,这才回忆道:“那块绢布?”

水镜点了点头,故作遗憾道:“可不是吗?那可是我在这塔顶听了好些天才完整记下的曲谱,就这么被殿下一剑给毁了,真让人伤心。”

少年被他这措辞弄得啼笑皆非,难以置信道:“伤心?”

水镜抬手作抚心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是啊,数日心血毁于一旦,可不就该伤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