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景虽好,却引我伤心往事,触物伤情。这景之乐,我不觉。

大道三千,却无我之道,纵有凌云之志,自身也只能囿于枯井中。你说的心之乐,是你心,并非我心。

我们并非故友,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和你交谈,算不得不什么乐子,却也没有摧心剖肝的苦痛,只能算是解个闷。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又怎么能来劝我?”陆清匪反问他。

许久那人不语,而后便是悠悠轻叹一声。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了生。道友一心笃志求死,我便是说什么也是妄用。”

脚步声又响起来,那人却是要走了。闻佩环琼琚脆响,夜雨涨春溪,但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哎,你怎不再劝劝我,也许我就肯活了呢?”陆清匪在后面喊他。

他原本来到这里是要求这里的主人来救他,可当那人要救他的时候,他觉得这人太过轻率。

这人要走了,他又觉得这人太过薄情。

左右都是不舒服。

“那你要如何才肯让我救你?”那人依言问他。

他们两个的角色仿佛转了个,受伤的不求人救,反倒是站着的反而求着那快咽气的人活。

“你家里有酒吗?”

“并无。”

“算了,那你请我喝杯茶,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有朋友请我喝茶,那我就先不死了罢——”

一声轻笑传来,尾声清缓弥散在潮湿的雨意里。素白修长的手从伞底下伸出,像是一片溶溶月光。流苏隔开丹青雨帘,白鹤微微扬起修长脖颈振羽一动。

那枝原本已经被雨打落尽了的桃花从地上挺立起来,倏忽间盛开满枝粉白皎皎。

烟雨幂横塘,绀色涵清浅。故友新茶间,共观孤云远。

岁月不居,珠流璧转。等到千年之后,往事已矣。他的院中种下桃花三千,乱红风软,妖妖灼灼。

陆清匪曾问过那人,他为何当时见他要死了,却说走便要走了。原本第一次见面他就看透了他那张温润似水的皮,里面果真是冷心冷情的顽石一块。莫说一见钟情,他都要任由他白骨露野,不闻不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和当年类似的轻笑,那人凑过来,轻柔地吻住他的额角。

你若要活,我便治你,给你碧露凝丹,天竹苓草。你若要死。我就把你埋了,在后山给你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现在我想,多亏当时你喊了我那一声,多亏我回了那一次头。时乖运舛,人生常态。可能我前半生的一切痛楚狼狈,都只是为了在那时遇见你。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千方界城的酥软烟雨下了一夜,将整座城都浸成湿漉漉的一尾青鱼,城道小巷里的苔藓在雨里伸展,柳条丝丝弄碧,从鱼鳞缝里透出一股子清新的绿意来。

雨露多情又无情,凡间天上,都是一般,仙人走兽,共沐甘霖,最最公平。

陆清匪伤得实在是很重,他其实怕疼,戳自己的那一下没有收手,俄而又强撑着和那人说了许久的话,血都流了一地,要是再不救就真是要死了。

此时倏忽放松下来,他便一觉睡了过去。也不知沉沉睡了多久,窗外雨打竹叶窸窸窣窣停了又响。在睡梦中似乎有人给他用灵气疏通经脉,宛如一股温热的泉水,熨帖地滚滑过他的全身,又时不时给他喂些汤药,有些苦涩难言,有些却清淡无味。

陆清匪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湿黏缠绵的冷气攀着他的小腿,刺进他的肺腑,冷的宛如雪窖冰天。转而又热起来,四周火光烛天,亮如旦昼,一个影子站在他的身前,温声问他,他爱不爱他。

他打了一个寒颤,从梦里惊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鼻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叶香,混着粉桃花的香味儿。他现如今正躺在一张软乎乎的屏床上,一旁的桌案上摆了几根红烛,盈盈地跳动着红光。陆清匪眨了眨眼,从眼角流出一滴泪来,滚落在身下镂空的藤枕上。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不晨不午,这房间里点了烛还是昏暗得很,没有外面亮堂。窗户大开着,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