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獬豸冠

哑舍 玄色 5617 字 3个月前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得到的神兽獬豸,成为了王的梦魇。

它经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周,虽然不会再跟她沟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总会让她不寒而栗。让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还是恶。

但这样的折磨过了没多久,王就释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尽善尽美?她尽量把无时无刻存在的獬豸当成不存在,但由于对方说的一番话,她心中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却已经削减了不少。

这一年的盛夏,汉哀帝英年早逝,并未留下子嗣,被汉哀帝专宠的大司马董贤也与帝共赴黄泉。王的父亲重任大司马,立年幼的中山王为帝,新帝与她同岁。

君弱臣强,即使王并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亲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亲向来注重声誉,这个一手遮天,自是不会落下他人话柄。据说她父亲上至推恩赏赐王公贵族,下至赡养鳏寡孤独的平民百姓,遇灾害便带头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赞声一片,均称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谁不会做?更何况在父亲的那个位置,有时候他只需要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他做事。

王依旧默默地在简陋破旧的宅院中,陪着母亲做女红,偶尔也会对着神出鬼没的獬豸发发呆。时间很快就如流水般,从指间飞逝而去。

新帝转眼间已经十二岁了,到了《周礼》中可以结婚成亲的年纪。王听说父亲发布了诏书,选天下名门女子入册,选拔皇后。而且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当众划掉了。结果此举反而引起了世人强烈抗议,很多官员都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挤在大殿门口或者王府门口上书。

王本觉得这次父亲做得对,她本就不想入宫为后。但在看到趴在蒲团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她猛然一惊。

这又是父亲的手段吗?

当她听到院外人群高声疾呼“愿得公女为天下母”时,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后,还真是做定了。

王其实并不想嫁,她也曾经对自己的夫君有过幻想,但从没想象过那会是皇帝。但她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亲的大哥王宇,觉得父亲一意孤行定会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帮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风声走漏,她大哥被父亲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狱亲手送了一杯毒酒。并且还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将其一网打尽。朝中对于此事的态度,却是父亲大义灭亲奉公忘私。

所以王不能不嫁,因为这定是父亲的期望。

父亲已经得到了和帝王一样的权力,那么,即使自己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想让拥有自己血脉的子孙坐上去。

可是,当王这辈子第一次从头到脚戴着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装扮坐在未央宫中时,她就知道,她生不出来皇帝的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让她靠近。

看来父亲的想法,对方也同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也有个刘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间一样,乳名都会起得比较粗鄙,希望可以好养活。

刘在被王莽取名为刘之前,是叫刘箕子。并不是星宿的那个箕宿之意,而是装稻谷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过好在有汉武帝的刘野猪之名在前,他其实对自己“刘箕子”这个乳名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他现在叫刘,这个名字还是他最嫉恨的人给他取的。刘刘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快乐安定之意!看他现在从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乐安定得起来吗?

刘在宫中过得憋闷,自然就不会给王好脸色看。王自从嫁进宫中第二日起,就洗尽了铅华,脱掉了厚重的礼服,重新穿起朴素的旧衣服。宫女们都提醒她这样不会得皇帝欢心,但王却很淡定。皇帝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亲。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又何必让自己过得不舒服?

况且有她父亲在,后宫的这些宫女们,有哪个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除非是不要命了。就连小皇帝自己,恐怕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纳美人。

而且,王看这小皇帝,也是有心无力。

刘与她同岁,身体却并不好,时时有痛心、胸痹、逆气等等症状,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抵,这也是她父亲从不计其数的刘氏宗族中选择刘的原因。年纪小,体弱多病,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

看着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实则虚弱的模样,甚至跟她吵架的时候也会吵到一半捂着胸口各种喘不上来气,这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让王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同情,也不顾对方冷着一张脸,总是温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为从小习惯了独立,王从不让宫女们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尽量自己做。自从她二哥死后,父亲和母亲就从未说过话,父亲也很快就纳了侍妾,但王从不承认那些侍妾生的儿女是她的弟妹,也从不假以辞色。她把刘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照顾,不管对方多么冷嘲热讽多么嗤之以鼻,她都尽心尽力。

“不劳皇后动手。”这是刘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王却全当没听见,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刘的衣食住行。刘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虽然年岁不高,身量不足,又体虚气短,但却已经颇有风姿。有时王为他系着袍带,都会忍不住看着他发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躯根本无法撑起厚重的皇帝衮服,只显得出一两分皇族的威严,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惜的情绪。

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越发尽心尽力了起来,虽然知道父亲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年轻的皇帝动手,但所有要入口的东西,她都亲自检查,先尝过之后才会送到刘的面前。

刘也不是铁石心肠,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年轻的帝后就像是刚刚认识的两个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只是,王嫁入宫中的三年里,刘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令和多位太医丞的诊断是痛心症,这病症尽管是锦衣玉食地奉养着,也终究是难以根治。王捧着装满药膳的碗,按照惯例先尝了一口,再递到了卧病在床的刘唇边,而后者却直接一挥手,把那碗药膳打碎在地。

王面不改色地招来宫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药膳来。

“切,此子定是疑尔下毒,尔不解释?”獬豸懒洋洋地在华美舒适的软榻上打了个滚,照样对王和刘的相处大肆讽刺。在它看来,王对刘这么好心简直就是多余,她明显可以过得更快活,不去管刘死活,更何况这刘还居然这么不领情。

王却知道自己解释也没有用,刘本来就处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之中,没办法不多疑,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来越重,脾气也越发暴躁。坐在床前,看着刘撕心裂肺地咳嗽着,王只好悄悄地点了一炉安息香。看着在缭绕的香气中刘渐渐地安静下来沉入梦乡,王才轻舒了一口气。

“天下人只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细了嗓子模仿着小黄门的语气,说完自己还觉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来。

王瞥了它一眼,知道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分辨善恶奸邪的神兽,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幸好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否则还不一定怎么翻天呢。不过这种幸运,她也宁可不要。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走到床榻前为刘盖好了被子,王忽然听到殿外有人喧哗。

不想好不容易睡着的刘被吵醒,王皱着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宫女和小黄门的骚乱。她虽然才不到十六岁,但却已经当了三年的皇后,尽管身上没有穿任何的绫罗绸缎,头上也只是随便插了一支凤凰珊瑚簪,但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气度就让人不敢小觑。王见宫女们安静了下来,便不悦地低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禀皇后,有刺客!”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把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出来。

王的秀眉拧得更紧了。准确来说闯入宫中的并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贼人混入太皇太后的宫中,把寝殿翻得乱七八糟。可王的姑祖母一直带头节俭,那贼人既然有能力混入宫中,又为何非要往最没有油水的宫殿里跑?难道说那贼人想要的是太皇太后身边特定的宝物?王忽然想到那传国玉玺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边,特意询问了一下可有物品丢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吩咐侍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护卫,王一边沉吟着一边往殿内走回,只是才刚转过层层的帷幔,就听到殿内传来了说话声。殿内只有沉睡的刘,还能有谁在?一惊之下,王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贼人,差点失声惊呼。但她又怕那贼人已经劫持了刘,只好强迫自己凝神细细听去。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你是说现在是在汉朝?喏,也对,这里连个桌椅都没有。这里也没有老板啊……咦?卧槽!这软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头怎么长得像麒麟?而且额头上还有角!尼玛!这是什么神兽?也是《山海经》里面跑出来的吗?”

王怔了怔,悬着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安定了下来。虽然那獬豸总是不着调,但它说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这个说法她还是信的。

此时另一个沉稳点的男声开口道:“小点声,没看到这床榻上有人睡着了吗?还想吵醒了对方让侍卫抓我们啊?还有,什么小羊啊?我怎么没看到?”

“……你看不到吗?好吧,也许是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什么奇怪的神兽,不用理它……咦?话说床上这人有先天性心脏病啊!喏,看他这样子,口唇、鼻尖、颊部都已经有紫绀了,肯定时不时会有呼吸困难或者晕厥的症状。”

“你还想治他不成?”

“没法治,这要是在现代,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在这时代……”

王用手揪着胸口的衣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后面那两个人都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她不知道那两人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其中一个人能看得见獬豸,但她也能听得出来,刘的病并不是那么乐观。

静静地擦干泪水,等王缓过神后,才发现寝殿内已经重新恢复了宁静。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果然发现除了沉睡的刘,殿内并没有任何一个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软榻上,面对着王充满疑问的目光,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未央宫进贼的事情,轰动一时,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