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明扇

哑舍 玄色 6413 字 3个月前

程聪闻言一怔,因为朱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朕这个自称都舍弃了。

看着端坐在御案之后,那个笑容中带着脆弱的年轻皇帝,程聪大:“陛下!”

“别说假话哦!我可是能看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的。”朱允似笑非笑地把御案上的折扇拿在了手中,这御书房内能搬走的物事,他都赏了那些侍候的宫女太监们,唯一留在这里的,就只有这把五明扇。

程聪正色道:“陛下,微臣永远会对陛下说真话。”他见朱允并不赶他走,反而在和他聊天,心中的恐慌渐渐变为安定,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整了整凌乱的朝服,如往日问答一般恭敬进言道,“陛下仁政,建文元年刑部报囚,已减至太祖时期三成。建文二年,诏减苏、松、嘉、湖各地重赋,每亩不过一斗,万民称颂。重新设立六部……”

御书房内,程聪清朗的声音静静地回荡着,与外面嘈杂混乱的皇宫就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朱允静静地听着程聪一句句地说着他的政绩,在御书房重新恢复宁静后,不由长叹一声道:“太短了……只有四年……”

“是的,太短了。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太祖确实是给陛下留了一根拔掉刺的荆棘,但他没有想到没有刺保护的荆棘,反而会轻易地被人抢夺去。”站在这空荡荡的御书房内,程聪把以前不敢说的话,也都说了出来。朱允曾和他说过那根荆棘的事情,这也让他感触颇深。

朱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五明扇,他不用打开,就知道程聪说的是真话。

正如他所表明的心迹一样,朱允也从未怀疑过他说的话会有半句虚言。包括他身边的那些儒臣,都是刚直不阿,直言谏诤,这四年之中,朱允竟是一次都未展开过这把五明扇。

“陛下,还有时间,您还是离开吧……”程聪见朱允神情松动,便立刻出言相劝,“就算……不喜欢当羊羔,也可以不当……”

朱允听懂了他的意思,双目中掠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湮灭了。

他从小就养在深宫之中,很早就被认定是未来的储君,每日学习的是四书五经和治国纲要,不知道自己不当皇帝,还能做什么。

程聪却抓住了他的这抹亮光,继续劝说道:“陛下,你我身形差不多,待会儿你穿我的朝服离开,在西角门有我的仆人等候。”

“那你呢?”朱允并未答应,而是反问道。

“我一会儿一把火烧了这座宫殿,自然就不会有人看得到我的脸了。”程聪说得极为自然,一点都不把生死看在眼内。事实上,他觉得能为面前年轻的皇帝陛下尽忠,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朱允轻笑,摇了摇头道:“不,我还有事需要你去做。你且过来。”

说罢把手中的五明扇,缓缓展开。

朱棣志得意满地坐在马背上,刻意地勒紧马缰,放慢速度,从那些伏地跪拜的官员们面前徐徐走过。

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看着熟悉的应天府都城毫不设防地对他敞开城门,朱棣若不是顾及自己一向严肃冷硬的形象,真想仰天大笑,大吼一声我终于回来了!

哦,不,也许这时候应该换自称,是朕终于回来了!

朱棣正在心中暗暗意淫,眼角余光瞥见紧跟着他身后的是他的次子朱高煦,而不是他的长子朱高炽。

这回靖难之役,出力最多的就是他的次子朱高煦。在他即将决定与朱允划江而治的最后时刻,他的这个二儿子率兵赶到,一鼓作气过了长江。此功颇大,所以朱棣临阵也给了他一个许诺,言他大哥朱高炽多疾,若争得天下,便立他为太子。

朱棣自然知道这句话是哄他儿子高兴,不管什么朝代,太子的废立都会动摇国之根本,若日后长子朱高炽无甚大错,这皇位自是要传给他的。

至于那承诺,自是假话。

朱棣这一生说过无数假话,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他对外便声称自己是马皇后所出。在父皇面前都挑他喜欢听的说,对下属许以重诺。对自己儿子说几句假话,自然不对他造成什么心理负担。朱棣一边如此冷酷地想着,一边看着紧跟在他身后,因为兴奋激动而涨得满脸通红的次子朱高煦,投以微笑赞许的神情。

朱高煦立刻因为这个目光,越发误会了,表情越发激动。

朱棣正想与他勉励几句,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声,他不悦地回过头,却愕然发现远处一阵浓烟冲天而起,正是皇宫的方向!

立刻挥鞭赶马,朱棣一路奔驰而去,叫人立即灭火。即使不派人查看,他也知道那定是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儿朱允在自焚。他可不希望这个侄儿就这么死了,他还想堂堂正正地从他手中禅位为皇,让他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他四年漫长的靖难之役才会在史书上被评价为正义之战。

可是看着已经燃烧起来的滔天火焰,朱棣几乎要咬碎了牙根。皇宫都是木制结构,只要烧起来就很难被扑灭。

所有人束手无策,只能静静地看着雄伟壮阔的皇宫付之一炬,没有人说话,都能感觉到这一把火烧尽了旧时代的大明帝国。

朱棣派人搜查朱允的下落,一无所获,所有的答案都表明朱允很有可能正在焚烧的宫殿之中。

“父王!有人说替建文帝传话。”这一烧就烧了一整天,在夕阳西下火势将灭之时,朱高煦拖着一个人走了过来。他们燕王一派,早就已经不称朱允为陛下,只称他为建文帝。

朱棣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个穿着六品朝服的年轻男子,略一回忆,他便想起来此人是和朱允极为要好的内阁侍读,叫程聪的。此时他一身狼狈,朝服凌乱不堪,想来应该是在朱高煦带他过来之前,搜查过他身上是否藏有利刃武器。朱棣微眯双目,不怒而威道:“哦?他留下什么话?”

“燕王殿下,请屏退左右,我接下来说的话最好不要传于第二人。”程聪挣开朱高煦的桎梏,神情从容。他低头整了整身上的朝服,认真而且肃穆。

朱棣也不怕他这么个连小鸡都捏不死的文人会威胁到他,挥退了属下,连不愿离开的朱高煦都遣走了,这才定定地看着在他面前镇定自若的年轻人,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那柄折扇之上,顿时觉得眼熟,认出是父皇从不离手的折扇。

八成又是个献宝以求自保的家伙。朱棣想到之前开城门迎接自己,妄想获得拥立之功的王侯官员们,目光不禁带了几分轻视,漫不经心道:“说吧。”

程聪并未在意朱棣的神情,而是平静地把手中五明扇的来历与分辨真话假话的神奇能力全盘托出。

朱棣脸色数变,他这才得知为何父皇至死都不喜欢他,原来问题出在这把五明扇之上!怪不得大哥朱标那么老实,从不说谎,定是知晓了这五明扇的秘密,他还以为他天性如此呢!

他也是上位者,自然知晓这把五明扇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至此,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畅快之意,哈哈大笑道:“明哲此功甚重,想要什么?待朕正式登基,定会重重奖赏于卿!”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把这把五明扇从程聪手中拿了过来,心中却想着如此重要的秘密,自然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必然要找个机会让眼前这个年轻人彻底闭嘴的好。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此时,不远处宫殿的火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有侍卫来报,说在火场里发现了具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来是否是建文帝了。

朱棣缓缓地展开手中的折扇,朝程聪问道:“明哲,你可知那尸体可是我那侄儿?”

程聪站直了身体,带着一丝骄傲地浅浅笑道:“燕王殿下,你可知陛下知晓这五明扇的秘密,但在他登基为皇的这四年中,却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展开过这五明扇?”

朱棣皱起了眉,没有回答,心中却自是不以为然,决然不信那朱允有此宝物,居然还能忍住不用。

程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像是在嘲弄他的自信,也似是在讽刺他的无知,淡淡道:“因为只有喜欢说谎话的人,才会怀疑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朱棣闻言一愣,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恼,再也顾不得风度,怒火中烧道:“快说!朱允是否就在那殿中?”他说完便紧盯着手中的五明扇,准备检验程聪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是程聪却根本没有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果断地朝着宫殿的南墙撞去。

一旁的侍卫均未料到他会突然如此行事,谁都没有及时拦住他。

朱棣面无表情地看着软倒在南墙之下的那个年轻的内阁侍读,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道:“搜!”

公元2013年。

“啊……朱棣这家伙忘记了,即使拥有可以检验真假的五明扇,但别人还是可以拒绝回答问题的!”医生寄身的兔子玩偶已经换上了一身厚厚的红色棉袄,虽说他是个玩偶,感觉不到冬天的冷意,但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好歹也要应应景嘛!不过扣子好像紧了点,医生艰难地把自己因为穿上新棉袄而变得圆滚滚的身体,从柜台上移动到老板面前,示意他替他把棉袄的扣子解开。

虽然不知道一个玩偶怎么会觉得气闷的,老板还是放下手中擦拭着的折扇,伸手替医生解开扣子。

“呼,这下好像舒服了些。”医生动了动长长的兔子耳朵,继续评价着刚刚听到的那个故事,“想来那明成祖朱棣,之后也会把这柄五明扇带在身上从不离手吧?也怪不得他和他父亲朱元璋一样,都是嗜杀之辈,在明初,也就明惠帝朱允的那四年官员的日子好过,其他时日都是尸山血海啊!那朱棣还发明了株连十族,比株连九族还牛叉!真是强悍!”

老板不予置评,他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由他给朱元璋的这柄五明扇引起的。就算没有五明扇,杀戮也会存在。就像程聪最后说的那句话,只有喜欢说谎话的人,才会怀疑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不同的器物,在不同人的手中也有着不同的作用。在朱允手中,这柄五明扇就只是柄普通的折扇。

见老板一直不说话,医生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心中的最大疑问:“老板啊!那汉惠帝刘盈都被你弄成假死救出来了,五明扇的事情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明惠帝朱允是不是也被你救了啊?咦?好像这两个人都是谥号为惠啊!好巧!”

老板依旧没说话,又拿起锦盒中的五明扇用绢布细心擦拭。

“老板!不要吊人胃口啊!那朱允可是历史上少有的没有死亡日期的皇帝,后来朱棣遣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都传说是去搜寻朱允的下落呢!到底他有没有死啊?”得不到答案,医生各种抓心挠肝。

老板却在此时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五明扇,在富贵奢华的洒金绢上,那个端正四方的“明”字随着折扇的展开而慢慢显露出来。

“哦?想知道答案?那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