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吞脊兽

哑舍 玄色 7332 字 3个月前

“防水、护脊、美观。”男孩儿一字一顿,简简单单用六个字就概括了脊兽的功用,显然并不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因为若是别人告诉他的,应该会讲得更详细些。

“然也。”那人有些惊喜,这孩童实在是出乎他意料的聪颖。其实脊兽就是房檐上的那些兽件,其中正脊上安放吻兽或望兽,垂脊上安放垂兽,戗脊上安放戗兽,另在屋脊边缘处安放仙人走兽。工匠在两坡屋脊瓦垅交汇点,以吞兽严密封固,防止雨水渗漏,既保护了屋脊,又有起到美观装饰的效果。一般庑殿顶都是五条屋脊,放有六只脊兽,俗称便是“五脊六兽”。而咸阳宫的主殿却是重檐庑殿顶,便是“九脊十兽”。

夕阳在两人的一问一答中慢慢下落,逐渐隐没在威武雄壮的咸阳宫主殿之后。而少了夕阳的映照,那屋檐之上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也黯然失色,在晚霞中只剩下屋脊和脊兽的轮廓。

男孩儿收回了目光,开始卷起手中的书简。天光已经散去,家里穷得晚上都没有灯油可供他苦读,所以一天的学习就只能到这里。还好就算他家中再落魄,他的父亲和叔叔也没有卖掉家中所藏书简的意思。他们现在所住的房间里,大部分都被祖辈所收集的书简占据了。

那名不速之客扫了眼男孩儿手中还未卷完的书简,只瞥见了几行字就立时呆住了。这孩子才几岁?就开始念《中庸》了?莫不是拿在手里唬人的吧?当下便忍不住问道:“尔生而知之?学而知之?还是困而知之?是安而行之?利而行之?还是勉强而行之?”

这句话是出自《中庸》之中的一段,可作各种解释。这时的书简为何难以流传,一是因为竹简过于笨重,誊写不易;二是因为没有句读,无法断句。就算是真的识字,没有老师教导,也完全读不懂其中含义。而这人挑出《中庸》之中问的这一段,实际上说的是人的资质所分的等级,在他看来,眼前这男孩儿要是真的能读懂手中的书简,那确实就可以算得上“生而知之”了。

男孩儿并没有停止卷动手中的书简,而是安之若素地淡淡回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那人闻言一怔,随即大喜。这男孩儿所说的这一串话,出自《礼记·学记》,既巧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还隐有所指,因为这一句话的最后,是“教学相长也”。这难道是暗示了他想拜他为师?哎呀!这样的徒弟,他也非常想要啊!怎么办?要不要矜持点呢!

结果这男孩儿却慢悠悠地继续道:“此乃困知勉行也。”

那人被这句总结的话堵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这……这这!困知勉行?这是在自谦吗?胡闹!这是强词夺理吧!

男孩儿此时已经卷好了手中的书简,书简沉得他必须双手环抱才能拿得起来。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头就要往院子里走,那人连忙起身扶住他,急问道:“尔缺师父否?在下可为尔师!”

男孩儿仰起了头,头一次抬眼正视这个在他身边一直唠唠叨叨的人。嗯,长得虽然很帅,但也就只有帅了。还穿一身的青色道袍,可是配上那张脸看起来就不像正经道士。男孩儿略微嫌弃地撇嘴道:“尔乃一道人矣,吾不想求仙问道。”随即便一挥满是补丁的葛衣袍袖,挥开这奇怪道人的手,钻进了门缝之中。

“啊!”那道人一惊,但惊的却不是这孩童的态度,而是他终于看清楚了这孩童的相貌。

相面是道人的拿手绝活,他站在那里,也不顾院门紧闭,径自抬起左手掐指一算,须臾之后便笑着喃喃道:“你我有师徒缘分,今日已晚,在下明日再来正式拜会。”之后便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翩然远去。

许久之后,本来紧闭的门缝间,隐约传来低语的童音。

“缘分?可笑。”

公元前225年

王贲领了虎符,出了咸阳宫主殿便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秦王政虽然才而立之年,但随着秦国统一大业的进展,身上所散发的王霸之气日益凌厉,就连久经沙场的王贲自己,站在秦王政面前,也忍不住连呼吸都放轻。

摩挲了一下掌心的错金虎符,王贲已经对这错金虎符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烂熟于心。

他的父亲王翦,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战将。他一路跟随他父亲王翦灭赵伐燕,更在去年时带兵攻打楚国。虽并未尽全功,可是却在父亲的照拂下,依旧击败了燕国太子丹的军队,夺取了燕国的都城蓟城,迫使燕王喜迁都。

再加上在灭赵之前,韩国就已经被秦军灭亡,秦王政统一六国的策略在一步步地实现。而在今天,终于下令让他单独领兵攻魏。

这可是王贲真正意义上的单独带兵,没有父亲的光环,王贲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咸阳宫主殿外,一身铠甲的王离正在夕阳下一动不动地站着,英俊刚毅的面容上如水波般沉静,丝毫没有等待许久的焦虑和烦躁。王贲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王离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和秦王政的大公子扶苏同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扛得起枪、挥得起矛的大秦好男儿了。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个岁数就开始跟在父亲王翦身边上战场,王贲便更加下定决心这次出征魏国,也要把王离带在身边。

“将军。”王离见自家父亲朝自己走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军中无父子,他也严苛地遵守着这个规矩,即使他是将军的儿子。

王贲颔了颔首,便示意自家儿子跟着他离开。可是没曾想,一向听话的王离却迟疑了片刻,低声央求道:“父亲,我晚些出宫可好?”

这换了称呼,可就是以儿子的身份在向父亲求情了。王贲一想到自家儿子这样笔挺地站着是为了等某人,心中就止不住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但左右五步以内都有着侍卫当值,王贲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训自家儿子,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天黑之前归家。”

“诺!”王离欣喜地应道,目送自家父亲远去。随后目光就被远远走来的一抹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身穿宽袖绿袍明纬深衣的少年,他的步伐很快,却并不见有何失礼之处,反而姿态优雅,令人心旷神怡。那张还未长开的脸上犹带稚气,却已经可以看得出来以后会是个无比俊俏的少年郎。在与王贲迎面遇到的时候,这位少年先一步躬身避让,礼仪周全到无可挑剔。

王贲也回了半礼,因为这位少年看起来虽然年少,却是两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岁的时候便被封为上卿,在当时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职位。而且他也并不属于宫内的内侍,是有官职在身的,所以就连王贲都不敢坦然受他的全礼。

不过王贲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果然发现那少年快步走到自家儿子面前,两人在咸阳宫主殿外的广场上就不顾他人侧目地喁喁细语起来。虽然那画面看起来极其养眼,但王贲却捏了下拳头,决定给自家儿子的晚课加倍加量。

王离还不知道这个噩耗,他此时正开心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低声道:“阿罗,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呼,大公子那边政务有些忙,我才抽得出空来,还好时间来得及。”少年因为一路快步走得急,如玉的面庞上都晕着红,说话都有些气喘。他在袖筒里掏了掏,却并不是掏手绢出来擦汗,而是掏出来一个锦囊塞给了王离。

“这是……”王离先闻到的是锦囊上扑鼻而来的苏合香,随后再一捏,发现里面也是软绵绵的,应该是塞了丝帛。

“你第一次上阵,这是我综合了魏国都城大梁周围的地势,设计出来的攻城计策。”少年的脸颊如同火烧,有些赧然地浅笑道:“只是拙计,应该会被大将军笑话了。”

他口中的大将军,自是指的王贲。王离心中感动,觉得少年颇为自己着想,当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一向口拙,着急之下更是抓耳挠腮。

“去吧,务必要平安归来。”少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方才因为要递锦囊,所以站得近了些。

王离并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但天边的夕阳却不等人,眼看就快要落山了。想起父亲给的期限,王离只能不甘心地匆匆道了别,三步一回头地出宫去了。

少年站在沉沉暮色中,一直目送着王离走出宫门,神色晦暗不明。

不久之后,在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缕阳光之时,少年的头顶上传来了一个促狭的声音。

“哎哟喂,用这点小恩小惠就想笼络住三代虎将的王家?你以为王翦是蒙恬那个好糊弄的吗?小娃子你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点。”

“嘲风,莫要胡言。阿罗送与那王离的锦囊之中定有妙计,看来魏国的气运也到此为止了。”

“鹞鹰!你就会护这臭小子,小心把他惯坏了!”

一个尖细、一个浑厚的嗓音在咸阳宫主殿上空吵着架,但广场上站岗警戒的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有反应。少年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的好。那两个家伙一旦吵起来,那可真的是很烦。

准确说来,这咸阳宫的主殿上,存在着三个家伙。

在殿顶各条垂脊端部的龙首,名叫鹞鹰。因生性喜欢眺望四方,故置于此。它自称可以观尽天下事,即使远在天边的事情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殿顶岔脊的下端,又有一龙首,名叫嘲风,其生性胆大妄言。嘲风这家伙喜欢低头看着咸阳宫里的八卦,无论大小事,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而在宫殿的正脊末端面朝内安放的那位叫螭吻,因传说此兽好吞,在正脊之上作张嘴吞脊状,故被称之为吞脊兽。也有说其为海兽,喜登高眺望,喷水如雨不怕火,于是便把其置于此处,取“喷水镇火保平安”之意。不过少年倒没怎么见螭吻说过话,因为这家伙喜欢睡觉,尤其喜欢晒着太阳睡觉。少年极其怀疑是因为它的这个嗜好,才选了房顶上的这个位置。

不过螭吻是真的很厉害,少年曾见过去年夏天的雷雨夜里,一道闪电劈开了黑夜,直直地劈在了咸阳宫主殿之上。可是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嘲风第二天骄傲地说这算个啥,什么火啊雷啊电啊,自家老大来什么吞什么!虽然没有近距离见到那种惊心动魄的场景,但少年也可以想象得到有多么震撼。

这三只脊兽,据说是从商朝传下来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就可保平安。据说它们本来有六个同伴,但岁月荏苒,等到了现今,就只剩下了它们三只,最终被安放在了咸阳宫主殿之上,镇守于此。

只是少年没想到,他修习师父的道术,居然还可以让他听得到这三个脊兽的说话声。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时天色已暗,少年走到侍卫看不见的死角,一撩袍角,手脚轻盈地攀上了梁柱,几个翻腾就爬上了房檐。看他熟练的动作,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危险动作。

“阿罗,你送与王离的计策,会不会有伤天和?会损寿数的。”少年刚刚盘膝坐在房檐之上,他右手边的龙首就开口道。虽然脊兽都是对称的,但只有朝着东南角的这一侧屋脊上的三只脊兽,才是三个家伙的真正主体。

少年并不奇怪自己写的计策会被鹞鹰知晓。要知道,有个爱八卦的嘲风在,怎么可能错过任何一件小事?估计他在写的时候,就被嘲风一字不漏地看了去。他摸了摸手边的龙首,淡淡解释道:“有伤天和?我又没有下令做这件事,我只是出了个水淹大梁的计策,用不用还在于王将军自己。”

“啧,真是强词夺理。”嘲风砸吧着嘴,却嗤笑道,“可是你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公子若是知道是你进献的计策,指不定怎么疏远你呢。”

“他不会知道的。”少年笑得成竹在胸,一双好看的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不同于公开支持大公子的蒙将军,王翦一脉是不敢站队的。毕竟蒙家三代名将,又是秦国的元老贵族,根基十足。王家却如水波之上的浮萍,只能紧紧依附于秦王,根本输不起。所以即使王贲他忍不住用了我的计策,也不会说出去的。一旦他说了,那就会被人盖上大公子的印记。”

其实从少年对蒙恬和王翦的称呼,就可以看得出他对两家的态度。对于出身平民的王翦而言,骨子里是贵族的少年虽然表面上对其恭敬,但私下里却是直呼其名。

“而王离会因为父亲用了你的计策却不说,对你愧疚更深,等同于欠了你一个偌大的人情。这位成长起来的少年将领,以后板上钉钉就是大公子的人了。”嘲风看多了宫中的尔虞我诈,自然就可以推导出来后续的影响。但对于这个仅仅十四岁的少年想出的连环计策,实在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少年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手掌之下的龙首,唇角的笑意就像是一朵在凛冬孤立的寒梅,在暗夜之中静静绽放。

“可是你那个大公子的治国理念,和你的完全不符,以后肯定会出问题的。”鹞鹰因为经常远眺四方,看得更深远一些。

“无妨,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殿下他仁义,正适合执政。但有光就有影,这些阴暗面的事情,也需要有人去做。”少年早有了觉悟,当初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那么就要坚定地站在扶苏的身后,一直走下去。他向上抬起头,看了眼正脊上依旧沉睡的螭吻,笑着打了个招呼后便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鹞鹰和嘲风记得帮我多盯着点秦国内外的形势哈!”

少年一边说,一边翻身跳下房檐,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人的身影都隐藏在了黑夜之中,再也看不到一丝踪影。

“这是把我们当下属使唤了是不?”许久之后,鹞鹰才默默地反应过来。

“你才知道吗?”嘲风嗤笑,“哎呀呀,不过这小娃子还那么小的时候,就痴痴地看着我看了这么多年。喜欢和我说话,也不要用这样的策略嘛!”

面对这样自恋的嘲风,鹞鹰实在是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他那样的少年锐气,以后会吃大亏的,实在是应该挫一挫才好。”

“但这种锐气,也是难得的璀璨耀眼。等他经历得多了,反而就没有这样冲天的豪气了。”嘲风也正经了起来,迎着夜风淡淡地说道。它身上只有简单的线条雕刻,却因为盘踞在整个咸阳最高的地方,看上去无比威武,“还不如就这样,我可舍不得这小子伤心。”

“噤……声……”

好吧,嘲风撇撇嘴,它还不算是待在整个咸阳城最高的地方,它头顶上还有一位呢!

公元前2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