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长秋殿中,这场宫宴并没有因为楚橙的离开而终止。一众大臣喝的醺醺然,微微眯着眼睛后仰欣赏歌舞,太后毕竟年纪大了有些撑不住,平宣帝就派人送她先回宫歇息。

等太后走了,楚皇后终于寻到机会同平宣帝说话。她坐近几分,亲手给平宣帝斟酒,说:“方才臣妾的侄女上前来请安,陛下可瞧见她了?”

其实平宣帝一晚上都在走神,也就和太后说话时能集中精神,他唔了声略显敷衍:“是还不错,皇后有事?”

楚皇后总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自己的侄女,知道平宣帝不喜欢兜圈子,她便开门见山道:“三皇子年纪也不小了,早该订一门亲事,陛下觉得臣妾侄女如何?”

宫中四位皇子,太子已于两年前订亲,只等那姑娘今年孝期满就成婚,三皇子婚事倒还一直没有着落。平宣帝这几年脾性都很宽厚,面对儿女有时甚至还有几分慈父的温情。

他点了点头,说:“元烨是到该成婚的年纪了,这些事你去安排就好,不过也不可忽略楚家姑娘的心意,莫叫她觉得我们仗势欺了人家。”

楚皇后忙说,“臣妾也是这个意思,楚二姑娘才刚回京先让她和三皇子相处相处,此事急不来。”

话虽如此,但楚皇后心里却不怎么快活。当初太子订亲时,平宣帝是亲自做主的,不仅对照汴京贵女画卷选了又选,还举办赏花宴考察德行和品学,可谓花了不少心思。

怎么到三皇子这里,就轻飘飘一句揭过了呢?

她压下心中不满,又给平宣帝斟酒,不经意地岔开了话题:“蓉妃早上派人来说她染了风寒,臣妾已经让太医去医治,太医说恐会传染病气,陛下今晚还是不要过去了。”

这几年平宣帝来后宫次数越来越少,也就蓉妃那里去得多些,皇后这么说也是想把平宣帝拉到自己宫里。

哪知平宣帝说:“蓉妃小孩子心性,只怕在冷泉竹轩没少玩水,一会朕过去瞧瞧她就回承光殿了。”

闻言,楚皇后心头重重一跳,支吾着:“冷……冷泉竹轩陛下不是早赐给陆小侯爷了吗?怎的蓉妃还跑那里去?”

“哦,这事朕没告诉你,蓉妃的猫猫狗狗喜欢那地方,两天前长舟自请让出,这会蓉妃已经搬进去了。”

楚皇后笑容凝滞了一瞬,马上又恢复如常,“赐给蓉妃也不错,那地方夏天凉快,还能请后宫姐妹们过去坐坐。”

又与平宣帝说了些家常话,楚皇后便借故有事出了长秋殿,叫来侍女吩咐,“赶紧把楚蕴弄回来,万万不能送去冷泉竹轩。”

正因为知道陆长舟不参加宫宴,行踪也难以捉摸,楚皇后才想出把楚蕴送到冷泉竹轩的法子。反正那地方是陆长舟的私人别院,楚蕴出现在那里很难说与他没关系,到时再威胁楚蕴认下,事情也就成了。

但楚皇后万万想不到冷泉竹t轩已经易主,宫里各个都是人精,若蓉妃看见楚蕴岂会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想事情闹大只得从长计议。

而另一边长秋殿后殿中,睡到一半的楚橙也悠悠转醒了。

太渴了,她抿抿略显干燥的唇,觉得喉咙里好像有把火在烧。她想叫宫女给自己送杯水,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太奇怪了,与往常相比更加软绵,每个字都轻飘飘的,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楚橙强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身上滚烫的厉害。她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发烧了,毕竟从小身子不好生病是常有的事。

下了床穿好鞋袜,没走两步就浑身发软地跌倒在地上,额头重重撞上床柱。房间里的床榻是月洞雕花拔步床,材质厚重坚硬,这一下磕的不轻,楚橙人也清醒了几分。

她起身跌跌撞撞来到门口,正要开门却忽闻一阵说话声。

“明桃姐姐,那个侍卫怎么还不来啊?要是一会楚姑娘醒了闹起来就不好办了。”小宫女刚进宫不久,头一次做这种事十分心慌,说话声都在发颤。

屋外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晕晕火光怎么也照不亮,明桃也着急,踮起脚尖望了又望,还是不见约好的人过来。

她来回踱步,说:“我去外头瞧瞧,你守着千万别让人进去。”

说着就要走,小宫女一把拉住她,声音已然带了哭腔,“明桃姐姐你别走啊,我害怕,要是被楚姑娘发现怎么办?”

明桃严厉训道:“怕什么!那媚药药性极烈,一丁点就能让人神志不清,何况她的莲子羹和酒里都下了两倍的量,就算醒来也成不了气候。”

一阵沙沙的脚步远去,门外又恢复了寂静,但楚橙却平静不了了。仅一门之隔,那番话她怎么可能没听见。事到如今,楚橙就算再傻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她被人害了!

身上滚烫绵软根本不是生病,而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以前在扬州时,尤莹秋拉着她看过不少话本子,其中就有描写这种令人难以启齿的药。中药者浑身瘫软,意识模糊,见到男人就……

楚橙倚靠着一方榉木圆角柜,瞬间如坠冰窖。身上那种酥酥麻麻的痒意渐渐强烈,但现实逼迫她不得不撑着发热的头脑思考。

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她的第一反应是回到长秋殿去,那儿人多总不至于出事。

但问题是要回长秋殿就必须经过门口,而门口有人守着。楚橙对自己的力量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软手软脚现在还中了药,哪里是别人的对手,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忍过去再说。环顾四周,她的目光落在那扇半开的窗户上。

至于明桃为何要害自己这种问题也来不及想了,她费力打开窗户,可那副软绵绵的身子竟使不上一丝劲。楚橙气极了,遂一头撞在窗沿边上,疼痛的刺激让她清醒,手脚t也灵活不少,终于翻身钻出窗外。

落地那一刻,锥心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原来不知是谁打碎了杯盏,碎瓷片来不及清扫满地都是。

楚橙手掌着地不可避免地扎了一块,血瞬间冒出,掌心一片濡湿。若是平常楚橙只怕早就惊叫起来,她长这么大没受过什么伤,但现在这种情况,疼痛反而令她感到安心。

她轻手轻脚地绕过房间,花了些功夫才找到后门,终于逃出绝境。

从长秋殿后门出来是一片竹林,月光洒落竹影婆娑,四下小径横支交错,不知通往何处。竹林里总不至于有人吧,这么想着,楚橙身形一晃钻进了林子。

她打算在竹林躲一阵,等忍过药性再回去。一路走走停停,楚橙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林子中乱窜,每每头晕眼花酥麻感袭来,就拿起那块碎瓷片朝掌心一扎,神识又清明几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竹林中竟有三三两两的人。原来是做了对食的太监和宫女在此私会,无意撞上人的那一刻,楚橙心底又是一阵绝望。

“抱……抱歉。”她忍着浑身不适,转头就走。

身后一个好心的宫女提醒她,“姑娘那边不能再去了,那儿是皇城废墟多少年都没有人了,据说还闹鬼呢。”

先帝在时皇城曾发生过一场大火,正值夏季火势汹汹烧了不少宫殿,后来也不是没想过重建,但烧毁的面积太大重建费用高昂,便再没人提起这事,久而久之就荒废了。

那儿白天随处可见乌鸦身影,夜晚更是鬼气森森。宫女善意提醒,楚橙心中却有了主意。

她现在不怕鬼,怕的就是人。一听这话便没再回头,一路往废墟而去。

不知不觉四周就变得荒凉开阔起来,废墟这一带夜晚黑灯瞎火,脚下的路也不怎么平整,楚橙好几次都差点摔跟头。她扶着一处断墙缓缓走着,终于见到前方一点暖黄的灯光。

这时候,楚橙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人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掌心的伤口再怎么扎也于事无补。她好像停止了思考,根本没去想黑暗中为何单独那处会有光,只觉得那束不太明亮的光充满了希望。就像飞蛾扑火那般,她本能地朝光亮走去,脚下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屋内出乎意料的整洁干净,摆设算不上镶金积玉,处处透着古朴雅致。笔墨,书本,雕着精致花纹的床榻,甚至还燃着安神的香,青烟袅袅一口吸入鼻中,清凉宜人。

楚橙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转一圈确认屋内没人,便锁好门窗寻到一个角落,咬住自己的裙裾,不让那些奇怪的声音溢出喉咙。她反复用瓷片扎手心,想用疼痛对抗噬骨的药性。然而效果微乎其微,她仍旧感到意识越来越离她远去。

脸色红润,浑身绵软就不必说了,灼烧的热度一点点蚕食理智,身上好像空了一块怎么都补不上,她急切地在角落走来走t去,那种渴望被人触碰的感觉撕扯着她,楚橙绝望地想,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她开始哭泣,水汽蔓延,嘴唇咬破干涸的血液凝固在唇上。她品尝着血液的腥甜犹觉得不够,太渴了,想要水,凉凉的冰水从头顶浇下肯定能缓解这种灼热。似乎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咬牙熬过一阵,楚橙真的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

听清那水声并非幻觉,楚橙再次燃起希望,她下床踉踉跄跄循声而去。原来这屋子设计精巧,檐墙背后别有洞天,另一间小小的屋子和她呆的这间以一道月洞门相连,水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楚橙一走进月洞门,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身上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迎接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舒适。越往里走温度越低,迷失的神智似乎开始恢复,她越走越快终于来到水边。

面前是一只以白玉铸成四四方方的池子,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汩汩涌出泉水,池中冒着寒气。

在这个池中忍过药性再好不过,这么想着楚橙就准备下水,这时,屋内骤然响起一道凛冽的声音。

“谁?”

这种情况下,一丁点声音都让楚橙如临大敌,她吓得僵住,一动不动愣在池边寻找声音的来源。

屋内光线晦暗不明,光影绰绰,泉水沿着石壁落入池中,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眨眼又融入池中消失不见,氤氲雾气连片,寂静中掺杂着几分压抑的呼吸,气氛说不住的暧昧缱绻。

男人坐在池中侧身对着她,雪白里衣已经湿透贴在身上,隐约可见硬朗的线条,光影重叠中,那张脸不再一如既往的苍白冷淡,反而有几分勾人的媚色。

是陆长舟。

那瞬间,楚橙清晰地感觉到,身上已经冷下去的血液再度翻涌上来,像海浪一般叫嚣着将人理智吞噬。

但不知为何,看清来人她竟卸下了一点防备。或许是在这人面前什么脸都丢过了,楚橙咬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些:“是我。”

陆长舟一动不动,只是用眼神余光看了看她。

金蝉蛊好冷,每月旬日必须在冷泉中侵泡一个时辰才能维持功效,浸泡前他会服下花无痕特制的丹药,并且浸泡的一个时辰中不能移动需保持心平气和,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身体与蛊虫发生反噬当场毙命也是有可能的。

两日前蓉妃娘娘的猫儿大闹冷泉竹轩,陆长舟嫌弃那里不干净便另寻地方。好在皇宫冷泉是活水,源头就在废墟附近。洪顺花两天的时间整理好这间屋子,所有物品一应俱全,今天是旬日陆长舟便过来了。

这地方荒了许多年人影都见不着,是以陆长舟没让洪顺守在一旁,让他回府拿些东西。可陆长舟万万没想到,楚橙会在这时候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