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的确是疼,被陆明灏那一脚踢得,但他自从听到小厮无意间议论的事,便再也坐不住。
穆铭低着头,“是、是,但我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二姑娘右耳的伤与二公子有关?”
陆明鸢冷笑了声,“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陆夕眠啊。”
“……我没有。”穆铭的声音愈发没底气。
陆明鸢冷哼道:“表哥,人家是大将军的嫡女,身份高贵着呢,哪里是我跟明灏惹得起的?大将军就要回来了,若是知道我们欺负他的宝贝女儿,还不撕烂了我们姐弟的皮?我们可不敢。”
“大将军明事理,不会——”
“你才来陆府几年就知道了?我可跟你说,大将军最是护犊,等他回来你可别往前瞎凑,人家金枝玉贵,往后要配王公贵族的,可瞧不上你一介白衣,到时候再把你腿打断,看你上哪哭去。”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陆明鸢捂着嘴笑,“以前身体健全,能许配给高门做妻,可现在啊——”
陆明鸢还打算继续说,一抬眼,突然看到从陆夕眠的房里走出来一人。
她认出了谢兰姝,也知道她跟陆夕眠关系好。见对方板着脸,冷冰冰地看着她,陆明鸢撇撇嘴,不欲再逞口舌之快。
谢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但谢家大公子往后会娶盛宁侯陈家的女儿。那陈家宫里有陈妃,陈筝又是陆夕眠的好友。
陆明鸢默默住了嘴,心里却是百般不愿。
背后有人脉就是了不起,等回头她也结交些个公主郡主的,到时便什么都不怕了。
穆铭闻言愣住,“腿打断?”
他来陆家时日尚短,对一些陈年旧怨不太清楚。
“哼哼,不信算了。”陆明鸢拉起穆铭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还没转身,便听身后一道懒洋洋的男声响起。
“这不是陆大姑娘?这么闲啊。”
陆明鸢浑身一僵,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男人微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由远及近,“多日不见,看来是肋骨的伤都好全了?”
听他这么一说,肋骨断裂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又席卷全身,陆明鸢恐惧地咬住了下唇,身子不自觉颤抖。
穆铭抬头去看,见是一身穿红衣的俊俏青年摇着折扇,潇洒走来。
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极高,腿长,迈得步子便大,走起路来烈烈生风,气势汹汹。
他一双狭长的凤眼带了几分凌厉,眼尾张扬上挑,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
皮肤很白,极致艳丽的红色锦袍衬得他周身那股狂妄愈发浓烈,他目空一切的架势带了种极强的压迫感,叫人瑟瑟噤声。
“韩、韩舅舅。”穆铭嗫嚅道。
韩恣行扯了扯唇,好笑道:“当不起这一声舅舅,还是叫韩公子吧。”
他站定在二人面前,垂眸,偏低沉的音色缓缓溢出:“叫小韩爷也成。”
陆明鸢往穆铭身后缩了缩,像是怕极了。她的手还抓着穆铭,指尖收紧,不自觉用了力,疼得穆铭微微蹙眉,偏头看她一眼。
韩恣行的嘴向来不饶人,“大姑娘方才说,要把谁的腿打断?”
他抬手,陆明鸢还以为他要动手,终于松开了穆铭,尖叫着往旁边躲。
韩恣行不耐地啧了声,手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再度对上陆明鸢。
他只是抬了抬手,点着陆明鸢,慢条斯理地道:“别什么事都往大将军身上推,行吗?陆明灏的腿是我打断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么多年大姑娘都记不住谁是仇家,这记性真是差劲啊。”
“这都多少年了,大姑娘还抓着陈年旧事不放,看来心里是没有旁的能说了?”
“简单啊,”青年摇着扇子,恣意风流,“我再把他手折断一回,下回便有新的谈资,如何?是不是个好主意?”
这、这真是个混不吝的阎王!
陆明鸢闭了闭眼,想起了什么,身子抖得更厉害。
穆铭瞠目结舌,震惊道:“你、你……”
“小公子,我劝你呢还是别说话了,”韩恣行转头,弯着唇看着穆铭,“未经他人苦事,就不该随意指责别人什么,你怎知不是他们欺我在先呢?对吗?”
青年手背在身后,前倾了身子,把脸凑过去,仔细端详,“嗯,是长得一般,小不点确实看不上。”
趁着韩恣行的注意力在穆铭身上,陆明鸢终于逮到机会,脚底抹油一溜烟地逃了。
“哎……”穆铭望着陆明鸢落荒而逃,捏紧了手。
韩恣行笑眯眯地直起身子,对着穆铭弯了弯唇。
穆铭低声说了句抱歉,算是替陆明鸢方才的无礼赔罪。他揖了揖手,追着陆明鸢离开了。
韩恣行不置一词,展了展袖袍,迈步进院。
春桃殷勤地跟在韩恣行的后头,叽叽喳喳:“小韩爷你方才真是太男人了!也就是你,能这么硬气地给我们姑娘出气!”
韩恣行不屑地嗤了声,瞥了眼一院子的废物,“跟我姐一个样,都是群软包子。”
春桃马屁拍得响,也不忘为韩氏辩解:“夫人是顾虑周全,眼下大将军未归京,夫人也不好做啊。”
春桃是陆家的家仆,有些话她说得含糊不清,可韩恣行的脾气向来大,他不受陆家人的气,也没人能管得住他。
韩恣行冷笑道:“老夫人一日不死,能有一天的好日子过?依我看就该——”
春桃惊呼出声,还未来得及制止对方的口不择言,韩恣行自己便住了嘴。
他驻足了脚步,微眯了眸,目光往前。
春桃顺着看过去,笑了,“谢姑娘!您怎么出来了呀?姑娘起了?”
韩恣行只停了片刻,又迈开步子,朝门口走。
谢兰姝方才已看了许久,自男人出现,她心口的跳动便愈发欢快。
“哟,这不是我们小兰花吗。”
懒洋洋的,慵懒恣意的,磨人心口的声音。
谢兰姝垂下眸,向来清冷、不苟言笑的面容上露出些许赧然。
她福了福身子,对着他时,声音都小了几分,“小韩舅舅,我叫兰姝。”
韩恣行耸耸肩,轻声笑了,“有区别?”
谢兰姝的耳根慢慢红了。
每次见面他都不会好好叫她的名字。
韩恣行越过她就要敲门,屈着指节抬到半空,又听谢兰姝在身后小声叫他。
“你真的把陆明灏的腿打断了?”
韩恣行挑了下眉,“我有骗人的必要吗?”
“那陆明鸢的肋骨……”
韩恣行抬手,“哎,那可与我无关,别想安在我头上。”
谢兰姝点点头。
“不过她是先眼睁睁看着我打断了她弟弟的腿,又看着我朝她走过去,以为轮到她了,吓得转身就跑,结果自己摔了一跤。”韩恣行摊了摊手,“她自己摔伤,与我无关,我从来都不打女人。”
“那你还吓唬她。”谢兰姝嘟囔道。
“泼皮怕无赖,懂吗?”韩恣行嗤笑道,“算了,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大家闺秀,别再跟我学坏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小不点睡了?”
谢兰姝抿唇笑了下,也放轻了声音,“没,她醒着的,在看话本。”
看得有滋有味,应该也没听到外头的动静。
韩恣行哦了声,眼睛看着谢兰姝,对着门偏了下头,“你进去告诉她我来了。”
“女孩子长大了,我这个做舅舅的,不好直接进。”
谢兰姝笑道:“那您待会也别再叫她小不点,她长大了,不爱听。”
说着先他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韩恣行不以为然,背着手慢悠悠跟上,“我管她爱不爱听,有本事打我。”
谢兰姝:“……噗。”
韩恣行进了屋,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就被陆夕眠给轰出去了。
他挨了通数落也不恼,将银子揣好,春风得意地出了门。
谢兰姝担忧地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
她为难地搓了搓手,“夕眠,我是不是不该让他进来啊?”
她也不知道韩恣行此来是要钱的,还以为他是来关心侄女儿的。
陆夕眠叹了口气,“你不放他也会在外头守着我,直到拿到钱。”
“啊?那、那怎么办?那钱……”
“没事,那钱本就是他的,怕他乱花,才帮他存着的。”
谢兰姝眨了眨眼,“你帮他存钱啊?”
“是啊,他自己要求的,说自己花钱没个数,主动放到我这儿来,说需要了再问我拿。”
陆夕眠皱了下眉,“前日才来要过一回,怎么这么快就花光了……下回不给了。”
“他拿钱去作甚啊?”说道一半,谢兰姝声音小了下去,咬了下唇。
她又不是陆家的谁,问那么清楚也是惹人烦。
陆夕眠没想那么多,如实道:“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不就这些?”
谢兰姝心里突然空了一块。
她当然知道官宦家里的纨绔子弟平日都玩些什么。
她郁郁垂下眸。
“得跟阿娘说一声,多派两个人看着他,别又跟人打起来。”
“天天不是挑事打架就是跟人拌嘴,这个火爆的臭脾气也不知道收一收。”
陆夕眠被这个舅舅坑得心里积怨已久,眼下话匣子开了,不免多说了两句。
她掰着手指数,“你说说,出一趟门,打一次架,然后被阿娘抓回去关上三天。放出来以后继续去出门、打架、关禁闭……他这一生也太好总结了。”
“大祸不闯,小事不断,哎。”
“还好他不沾赌,不沾女色。不然若是摊上天价赌债,或是跟人争风吃醋,惹上不能惹的人,我跟阿娘怎么保得住他啊。”
谢兰姝蓦地抬头,“你说他、他不沾女……”
陆夕眠歪了歪头,“嗯?怎么了?”
谢兰姝沉默了会,弯唇笑了。
“没事。”
当晚,谢兰姝留在陆家,陪着陆夕眠住了一晚。
转天早上,陆夕眠心情好了很多。
“你真要去?”谢兰姝不放心道。
陆夕眠换好衣裳,戴上幕篱,隔着白纱,目光坚定。
“去,我还是得亲自去问问,不然心里不踏实。”
宣王殿下的想法她捉摸不清,不能贸然挑破,毕竟——
毕竟他的的确确亲口说过,给过她承诺。
现在承诺还作不作数,她说不准,得去试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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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夕眠站在御司台门口,这一步始终没迈出去。
她样子太显眼,很快吸引了守卫兵差的注意。
“哎,这是不是上回来找卫大人的姑娘?”一人凑到同伴耳边低声道。
“我瞧着身量挺像,”另一人也压低声音,“她身边的婢女是上回那个,马车也一样。”
确定了来人,两人热情地迎了上去。
等陆夕眠反应过来,她已经稀里糊涂地跟着人进去了。
“……”
没多久,卫惩被下属拉来,和陆夕眠面面相觑。
双方都沉默了。
陆夕眠想起以前自己办过的事,脚趾又开始抓地。
她好像拿着卫惩的令牌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还跟他说,这是你家殿下送的。
她拿着卫惩的令牌,当着他的面,理所当然大摇大摆地进过这个门。
哦!
怪不得先前在陆府时,卫惩脸色奇怪,还问了她奇奇怪怪的问题:
——“姑娘是问送令牌的人面子大不大,还是问令牌的主人面子大不大?”
——“不一样吗?”
——“应该还是不同的。”
——“哦,随便吧,哪个面子大就用哪个。”
“……”
啊啊啊!
头皮发麻了!
对着卫惩,陆夕眠此刻就是死也憋不出一句话。
卫惩瞧着她别别扭扭的样子,也不知她怎么,为难道:“陆姑娘,您今日来是……”
陆夕眠不自在地咳了声,“来、来看看你。”
卫惩:“……”
陆夕眠看着对方手足无措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得险些把舌头咬掉。
她飞快摆手,红着脸,“卫大人你别误会啊,我是来看看、来看看你和殿下!我有事找你们!”
“嗯,嗯……”卫惩抿了下唇,垂在身侧的手尴尬得扣了扣。
“……”
啊。
这点好尴尬啊!
“你们怎么了?”
一道温和的男声突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
陆夕眠循声望出去。
男人手里拿着一沓卷宗,像是路过,身子还保持着向前,而头却偏了过来,看向屋子门口对峙的二人。
陆夕眠以为自己早就疏解好了心结,可再一次看到男人的笑眼时,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委屈又不讲道理地冒了出来。
她垂下眼睛,深吸了口气,福了福身,“殿下金安。”
薛执眼底的笑意凝了一瞬,“陆姑娘来找本王的吗?”
陆夕眠下意识点了一下头,心口蓦地一酸。
大约一时冲动,又突然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