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虽然不知夏仲康说这些往事的用意,仍然能根据这些名字窥测到当年夏启怀思父母的心情。《诗经》中有一首《蓼莪》讲父母之恩,是谓“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在古老的诗歌源头中,“蓼南”或许就是这首歌谣最早的来源处,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方征想,夏启的童年时代想必是在涂山娇近乎丧偶状态的抚育下长大。好不容易父母团聚,又吵翻老死不相往来。最后他们也都各自辞世。“蓼南”宫调名字寄托着夏启一辈子的遗憾。
“后来我的兄长造了四巫灵雕塑后,又把这宫殿改名为‘伊洛宫’。”夏仲康似在普通闲聊。方征猜这名字是取自伊水和洛水,在《禹贡》里是指荆山到黄河一带的豫州的两条支流,伊洛之水自西出黄河经夏渚边境,流入虞夷,在斟寻逗留盘绕了一个弧形,最后汇入了首铜山。这条水道在边境也防守严密。两国都为此训练了会水战的士兵……但方征心想,太康王子给宫殿改名字的理由,或许那两条河的流向曾经是他少年时代旅行的轨迹。他沿着伊河洛水从夏渚行到虞夷,在斟寻遇到了准继承人挚昊。两人或许也涉入同一片江流,去首铜山发现了秘密。最后只有他一人回来,可能也是沿着伊河洛水逃生的。这两条河流有他太多的回忆,逝者如斯夫,只有江水依旧。于是那样命名宫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么现在,你把这宫殿改成了什么名字呢?”方征终于问了夏仲康第一个问题。
“蒙汜宫。”夏仲康淡道,“不知方族长可明白用意?不明白也没关系,都只是我夏渚的事罢了。”一种居高临下优越感“科普”态度。如果方征不知道却不问,就是傲慢。如果方征问了,那就坐实了无知。真让人不舒服。幸好方征心里都有数。
“知道得也不多。”方征也学着他那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寡淡口吻,“大泽是帝君与涂山氏初见定情处,取云梦。启君寄托着他对父母的缺憾,取蓼南。太康国君与虞夷有深刻羁绊,取伊洛。至于你,雄心自然是最大的,取的名字都是日出之地。蒙汜就是扶桑。”
夏仲康略微瞪大眼睛:“方族长总能给我惊喜。果然聪明又博闻。不过想不到寿麻连我兄长当年的丑事都抖给了你。他治理本事没多少,心里又恨极了我。我是真心想换人,一直不好逮错。方族长帮了个大忙。”
人心中自有天平。那寿麻暗地里和巴甸王女联手要置索兰于死地。夏仲康虽未必知情。但真想换哪里没机会呢?方征瞥见还远远跟着的索兰,她听不到他们说话。方征于是决定抖开:“寿麻准备与索兰统领同归于尽,嘴里弹出了绿色毒蛇,然后他就死了。”
信息线索到这里就够。夏仲康不会不明白。他会发落巴甸王妃吗?
“会饵蛇术的人不少,效忠于哪一支都是问题。不过还是感谢方族长。”果然含糊其辞不发落。见方征回头看了一眼索兰,夏仲康再次轻笑,“你能关心索兰,我就放心了。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要亏待她。”
方征简直无语,但对这种家伙灌输“人又不是个物品不能送来送去”观点俨然不切实际。而且夏仲康把她丢掉正好让方征实施分化大计。方征于是问,“国君不亏待我,如何向王妃交代?”他指水淹巴甸一事。
“世事无常,有问题就沟通,好好谈,总能揭过这段小碍。”夏仲康说得根本不腰疼似的。哪怕方征和那巴甸王女已经结下了死仇,都不免对她抱有一丝遗憾 怎么嫁了这种人,不气得半夜毒杀夏仲康说得过去吗?现在这样打太极并不能让方征轻松,挡了明枪,暗箭会更难防。夏仲康完全有可能和那巴甸王女慢慢私底下琢磨弄死他的花样。
“国君心胸宽大。”方征也会这些恶心人的套路说辞,来而不往非礼也,“想必把连子锋照顾得很好吧。”
“倒也称不上照顾。”夏仲康看似极有风度地淡言不敢,“连氏刚到阳纶的时候迷了路,他师父就把他接进蒙汜宫住了几天。这几日白天总是出去游赏风物。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在黄河的沙流瀑布边吧。方族长再等一两日,他们就回来了。”
方征心想,夏仲康这是在告诉自己,连子锋可以行动?没有被关起来?既然夏仲康不会在这两日弄死自己,这番说辞就会让他亲眼得见。子锋如果没有丧失活动能力,又怎会乖乖任之差遣?羿君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他真的没有死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到蒙汜宫最上层的玉殿门口,那里面就是国君居住与处理.政务的地方,天顶上垂下来一串串散发香味的植物,如杜衡佩兰。宫人垂手谨立两边。方征注意到大殿上一块玉版是崭新的,上面刻的比甲骨文更早的三个字应该是宫殿名称。旁边还画着太阳、高树和海水,象征的自然是日出之处的扶桑了。夏仲康为何执着于那个地方?
“当年羿君为了拿到扶桑木来制作弓箭,在海上漂泊了个十个月。踏入过归墟又全身而退。方族长,你相信世界的尽头有神明吗?”夏仲康见方征的视线停留在那标志上,便问他。
方征道,“无所谓信不信。若是能去过世界尽头又做出伟大的事的人,也并不比神明逊色。国君是想说羿君就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