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母早逝,其余亲人又只会为了谢氏算计于他。
唯有谢叔,虽然算不上他的血亲,但二十年来的相处,他对谢玄轻,也如亲人无疑了。
而容璟同样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看重他,又怎么会在言行举止之间,都注意着谢叔的情绪。
谢玄轻在原地看了一回儿,直到看见容璟不自觉蹙起的有些纠结的眉头,才微笑着走过去:“我们刚从外面回来,暂时不用让厨房准备了。”
谢叔有些遗憾,但还是弯了弯腰,说道:“好的,家主。”
“对了。”就在谢叔想要退下去的时候,谢玄轻叫住了他,“我记得地下藏书室的钥匙就在书房那边?”
谢叔愣了一下,不太清楚谢玄轻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但还是答道:“是的,家主。”
谢氏老宅占地极广,所分出的房间也不少。
一般常用常看的书籍和文件都会放到二楼的书房中,地下藏书室中放的多是古籍手札,再加上谢氏祖上留下的祖训,这些年来,除去佣人打扫卫生之外,几乎很少会有人过去那边。
不过这时候谢玄轻既是问起,自然也是有他的用意。
谢叔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宛如一道极为璀璨的发光体般存在的容璟,也没等谢玄轻自己去书房,就直接转身上楼,找到之前收起来的那根藏书室的钥匙,下来交到了谢玄轻手中。
经过几次修缮改造,谢氏老宅的外表虽然看着还与二百年前一样,但内部的许多装设摆放都有了改变。
原先的木质楼梯还保留着,但客厅的另一条走廊尽头却加入了一台室内电梯,直通楼上七层与两层地下室。
谢氏的藏书室就在第二层地下室中。
谢玄轻带着容璟从电梯下去,电梯门缓缓打开,一把极具古韵的青铜锁映入眼底。
谢玄轻走过去用之前找到的钥匙打开了那把青铜锁,带着一点儿锈迹的、铁灰色的大门缓缓打开,昏暗的光线中,一册册泛黄的线装书籍静谧地、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仿佛凝住了时光一般。
而他们就像是闯入了桃花源中的外来者,贸贸然地便打破了一室沉寂的气息。
因为谢叔时不时地就会与佣人一起过来清扫,所以藏书室内并没有多少灰尘。
铁质的大门打开之后,空气流通起来,仅剩的那点儿过于沉闷的气息便也跟着散得一干二净了。
谢叔本来是想跟着他们一起下来,好在他们找东西的时候帮一把的,但谢玄轻考虑到夏掌门留下的手札上设着的术法,到底是没让他一起下来。
此时藏书室内就只有他与容璟二人在,连绵的木质书架占满视野,谢玄轻微微皱了下眉头,刚想拿出手机问一声谢叔之前那些手札手记放到了哪个书架上,就见站在一旁的容璟忽然动了起来,神色冷凝地走到了最中间的一个书架前。
这里的典籍几乎都是从昭朝时期就流传下来的真本,之前京市那边的历史研究院想要研究昭朝刚开国时的那段历史,听说谢氏很有可能是当时昭朝皇族留下的血脉之后,就直接联系到了谢玄轻这边,借走过几册外面遗落了不少内容的典籍进行补充研究。
也正是因为谢玄轻借出的那些典籍,华国对于昭朝历史上的那位容国师的研究也就更深了一层,他与昭帝之间的关系,也成了不少历史学家所研究的命题。
谢玄轻脑海中回忆着那几位历史学家前来借走那几册谢氏收录的文人典籍时所说的话,一边又忍不住看着容璟的动作。
纤长的手指如羊脂玉般细腻而白皙,轻轻落到棕褐色的书架上时,越发衬得那些泛黄的书籍厚重而悠远。
容璟的指尖轻轻在一列书脊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最上层的、一个隐秘角落中放着的檀木盒子上。
一丝丝禁制的气息从上面传来,容璟轻巧地将那个盒子从上面拿了下来,眸光一扫,便察觉到上面的禁制隐约带着几分熟悉的感觉。
……是天元门独有的封禁之术的气息。
谢玄轻见他似是找到了那个存放着手札的盒子,便也跟着走了过来。
“谢氏的祖训上说,不到必要时刻,不能打开这方盒子。”谢玄轻的目光在那个他曾经见过的、但已经历了不少岁月的檀木盒子上看过,指尖在上面轻轻碰过,就感到了一阵柔和而强硬的阻力。
“但是我想,现在应该是到时候了。”几百年过去,倾尽了当年天元宗众人的手段所绘制而成的禁制依然灵力盎然。
但是在察觉到容璟的气息靠近之后,那道禁制上所散发着的抗拒的气息便淡了许多。
容璟动作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轻轻地屈起指尖,将盒子上的锁扣打开。
一卷泛黄的手札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盒子中,绑在上面的红绳早已褪去了当年鲜艳的颜色,仿佛是在无情地告诉容璟,距离他曾经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确实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璀璨的银发忽然滑落下来,遮挡住了容璟脸上的神色。
谢玄轻就站在他的身侧,看到他这般模样,心里有些担忧地发紧。
叹了口气,谢玄轻抬起手,轻轻环住了容璟的肩膀。
即便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最起码这一刻,他是陪在容璟身边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谢玄轻的用意,容璟终于回过了神来。
说是非常难过,似乎也不至于。毕竟早在南省的时候,谢玄轻就将这事告知他了。
但说是不难过,容璟的心中却也莫名地有些发沉,表情也有些恍惚。
他的师门确实是不在了,就算他重新在京市再建立一个天元宗,他的师长、以及并没有多少交情的同门,也不会再出现于宗门之内了。
看着檀木盒子中放着的那卷手札,容璟竟是难得有些迟疑,不敢轻易伸手进去。
就在他想要将盒子合上的那一刻,一道柔和的灵力从原先的禁制之中升起,随后轻轻包裹着他的指尖,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
容璟几乎是瞬间便捕捉到了那道灵力的存在,在觉察到里面隐约残留着的、属于师门之中的诸位师长同门的气息时,神色不由得一怔。
它们指引着容璟的手指探向了那卷泛黄的绢布手札上,足以将整个房间摧毁的禁制在觉察到属于容璟本人的灵魂的气息的时候,轻柔地散去了力量。
属于丝绢的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上传来,容璟垂下眸,过了两秒,才屈起手指,将那卷手札从檀木盒子中拿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谢玄轻一直沉默地陪在容璟的身旁,并未催促什么。
褪色的红绳只是虚虚地束在上面,指尖轻轻一拉就垂落到了地上。
夏掌门留下的这卷手书并不长。
他当时毕竟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这道卦象也是他拼着自己的寿数与天元宗众人的相助才窥探记录下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及太多。
容璟握着这卷轻薄得几近于无物的手札,眼睫微微颤了颤。
下一秒,他仿佛终于做好了决定一般,将手札打开。
“小璟,见字如晤。离别数百年,吾侥幸触碰天机,终于算到了今日你我能这般重逢。”
夏掌门的字并不规整,甚至算得上是有些随性。但落笔之处的笔触极为锋锐飘逸,乍一看去,却又有一种豁达之美。
容璟看着他在手札之中对自己的称呼,薄唇轻轻抿紧。
在上一世的时候,因为他们的性情都如出一辙的淡漠,平时见面之时,便也只是极为寻常地互称“师父”与“容璟”,却是从未听过夏掌门当面叫过他一声“小璟”。
但此时看着手札上所写着的“小璟”二字,容璟却几乎是瞬间就想象到了对方若是叫起这个称呼的时候,该是怎么样的神色。
那张平静的脸上大约会带上一抹无奈却宠溺的笑,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十分温暖,轻轻落到发顶上的时候,也是带着极为温和的意味。
“……怎么生病了都不跟师父说呢。”
似乎是七八岁的时候,容璟当时才跟随着师门中的另一位师伯学着一道阵法。
大约是为了研究出那道阵法的阵纹该如何叠加才能达到最为强悍的效果,容璟那天一直窝在功课房中,却是没注意到外面的天气,硬是将自己冻得发起了低烧。
当时容璟只觉得忍一下便好了,但谁知道到了半夜,那点儿低烧却转为了高烧。
到底是年纪不大,容璟当时脑子热烘烘的,却硬是没想起来要去找自家师父看看。
迷迷糊糊地揽着被子蜷缩在床上,门口忽然“嘎吱”一声打开,一道瘦削的身影伴着月光走了进来。
温热的大手落到额头上,夏掌门念叨了容璟一句,最后又叹息般地说道:“可真是个倔孩子啊……小璟。”
容璟在病中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但高温搅乱着意识,容璟试着睁开眼睛,只见一道无奈却宠溺的笑容映入到眼底,却又在月光中显得过分朦胧虚幻。
大手继续轻抚着他的头顶,容璟挣扎了一会儿后还是昏睡了过去,只隐约记得当时梦中遗留下的、苦涩的药味。
直到现在,他触碰到这卷手札,看到上面夏掌门私心想叫他的称呼时,埋藏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终于翻了上来。
……原来当年不是他的幻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