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见他神色坚持,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的容璟最终还是伸出手,将那支淡色的半开芙蕖接了过去。
他的手指是如清雪般的颜色,及至指尖,却又泛着淡淡的粉,如那支只在花苞最上方染着淡粉的芙蕖,清丽而又漂亮。
谢玄轻莫名地想伸手去触碰一瞬,想看看对方指尖的触感是否也如那朵芙蕖般柔软。
只是还未等他顺从自己的心意伸出手,意识深处便又传来了一阵剧痛,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终于忍耐不住了一般,叫嚣着想要挣开他身体的桎梏。
谢玄轻双拳死死地攀在飘窗之上,身上浅灰色的家居服被冷汗打湿了一片,泅湿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勾勒出了他极为漂亮流畅的身体线条。
只是这般的美景无人窥见,谢玄轻只觉得浑身燥热,疼痛难忍,灵魂都几乎要随着耳边响起的诡异的咒文离体而去。
“先生……容璟。”谢玄轻低声呢喃着容璟的名字,仿佛只是这样,便能缓解到他身上乃至意识深处传来的极致痛楚。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濡湿了浓黑的眉。
越来越多的陌生的画面出现于脑海之中,他见到了许多如之前的画面中穿着玄色长袍的他的先生,也见到了许多他与那名跟他长相极为相似的青年相处的画面。
倒不如说,他似乎就是处于那个青年的视角看到的这些画面,或者说……记忆的。
谢玄轻并不是蠢人,即便此时他的状态算不上好,但一开始看不出来,看到后面,他也大概能猜到这些画面到底代表着什么了。
这是他的记忆——
或者是说,他上一世所有的记忆。
又一个画面闪过,夜色渐深,古朴的青石街道上,四处挂着或是精致或是大气的各色灯笼。
身穿褐衣的百姓走在街上,面上尽是喜气。
走马灯轻轻转动,橘黄色的灯光如流水般洒开。
元宵佳节,月色皎皎,霜色与烛光相映,美人与才子相逢,却是一年又一年的战乱之后,百姓们终于过上的一次美满而平静的节晚。
“……你做得很好。”容璟素来淡淡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他回过头,却见他的国师静静地站在鼓楼之上,眼底却是将万千百姓尽皆看入了眼中。
街上尽是跳跃的烛光,将他的眼眸点亮得犹如银河般璀璨。
谢崇忍不住靠过去,身上的檀木香气与容璟身上浅浅传来的犹如冰雪般的气息融在一处,竟是诡异地有些暧昧。
“如果没有国师出手,就算是我,也无法将这天下改变至此。”谢玄轻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说谢崇的声音响起,语气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亲昵,“所以,应当是感谢国师将这一切改变至此。”
容璟回转过头来,眼底璀璨的烛光一瞬间流转明灭,将他的眉眼也衬托得越发精致而出尘。
“你如今倒是会说话了许多。”他盯着谢崇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谢崇微微一笑:“这些可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国师可不要胡乱冤枉我才好。”
他们相识相交也有将近五年了,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是像一开始那样陌生。即便现在谢崇依然登上了帝位,但他于容璟面前,却是从未以帝王自居,仍是以你我相称。
也是因着他这般态度,容璟也并未疏远他,而是顺从了他的请求,留在了帝都。
只是,若是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谢崇宁愿容璟回到山野之中,哪怕他们一世难以再见几面,也不想容璟被人嫉恨,算计身陨于天罚之下。
记忆凌乱而繁杂。
谢玄轻时而看见谢崇独自一人站于高楼之上,遥望着那已无人居住的观星殿;时而看到二人甩脱侍卫,微服私访于旧城之中。
“出去了国师可不能再叫我陛下了,还是叫我玄轻罢。”
“其实叫玄轻还好些,这个字是国师亲自给我取的,如今也当由国师称呼。”
他这话就是蛮不讲理了。但几年时间的相处,谢崇早已摸清了自家国师的性情,此时低低垂下眉眼,神色看起来便有些可怜。
谢玄轻:“……”
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谢玄轻回忆到这一段记忆,一时间还是忍不住分神想了一下——
怎么他前世所露出的那个神色,看着居然也有些熟悉:“……”
难怪他的先生一见他这般表情就会心软……那他到底是因为自己而心软的呢,还是因为,上一世的谢崇?
即便知道谢崇就是自己,谢玄轻也忍不住有一瞬间的疑虑与……嫉妒。
耳边的经文声越发扩大,谢玄轻唇色发白,下一秒又见淡金色的阵法灵光亮起,将他柔柔地护卫在内。
像是带着容璟本人的气息般,谢玄轻面颊在那阵金光上轻轻蹭过,唇边又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微微闭上眼眸,体内所传来的犹如烈火焚烧般的痛楚越发强烈,似乎是要将他灵魂之内所掩藏的每一分记忆都翻搅出来一般,粗暴却极为有用。
随着记忆一点一点的复苏,谢玄轻隐约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了当年的谢崇,感觉到了对方每一个时刻所感觉到的东西——
这样似乎也正常,毕竟他们……本就是同一个灵魂。
无数陌生而又熟悉的心情涌上心头,谢玄轻静静地感受着这些深藏于自己灵魂之内的情绪,轻轻“嘶”了一声。
在无数或隐晦或明显的喜悦褪去之后,残存于灵魂最深处的情绪终于浮了出来。
孤寂而痛楚,犹如灵魂撕裂般的无助。
都说成为帝王之后便是高处不胜寒,当身旁有着国师在侧时,谢崇并未有过这种感觉。
但是当国师离世,他却是感到了发自灵魂的深沉的寂寥。
人人皆称昭帝圣明,乃旷古一帝,只可惜生性寡淡,不设后宫导致膝下无子,令人叹息。
然而谢崇自己却是知道,他登上帝位固然有着谢氏的推举,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推翻旧朝的,却是当年那个银发少年登门之时,看着他淡淡说道:“十世帝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知道容璟下山之后所见过的万千景象,也知道对方所说的“人选”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他如天边月,又似高山雪。谢崇在见到他的第一面便想将他留在身边。
为此,他默认了谢氏暗中筹备的推翻旧朝的举动,甚至自己也参与到了战线之上。
说不出什么感觉,他想要看到容璟那张素来冷淡的面容上展露出真正的笑容,为此他可以勉励自己修习帝王之术,推治天下万民之苦。
皎月也确实留在了他的身旁,只是他又开始想要的更多。
本欲徐徐图之,奈何天道难违。
他分明已经设计将容璟的天罚以自己的功德相抵了,但最终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容璟的魂魄消散于漫天雷光之间。
他还未来得及与国师看遍昭朝的山河,还未来得及与国师一同建立起他们理想中的天下……
极致的心痛过去之后便是茫然。
被誉为千古圣明的昭帝,被无数天师断言必定掌承千年国运的昭帝,直接疯了。
他遍寻灵物,终于找到了一种能温养神魂的青木,随后他又自己翻遍了容璟所留下的所有典籍,直接于祭天之时以十世帝命跟天道进行交易。
他让万民供奉容璟之名,他尝试无数办法。
最后终于收集到了一抹浅淡的、眼看着就要再次崩散的熟悉的魂体。
——便是被天道为难又如何,他到底是成功了。
又一阵痛楚袭来,金光在眼前交叠流转,谢玄轻勾着唇角轻轻地又叫了声“先生”,这才慢慢合上双眼。
.
塑像在秘境中又念了一遍“召魂咒”,但直到天雷轰然劈下,谢崇的灵魂也还是不见踪影。
蓝家家主乃至黄家家主等人在见到秘境之上集结而起的雷云时便躲至了后方,塑像看着他们这般举动,再加上先前做好的计划忽然出现变故,不由得冷笑一声:“你们以为躲在最后,天道降下天罚时,便会饶过你们么?”
作为算计过天道的人,塑像最是清楚天道降下天罚时的场面。
万里黑云摧人欲低,雷光遍布其间,所降下的雷霆何止百道!
若是身边并无高德之人或是无辜生灵帮忙抵挡,这些天雷尽数落到同一个人身上时,足以将那人的前世今上三魂七魄全部搅碎——
也就是容璟这样的伪君子,才会在算到自己即将天劫缠身之时远离帝都,在深山之内独自迎接雷罚。
呵……
见召不到谢崇的灵魂过来,塑像只稍微一想,就猜到了必定是容璟从之前抓住的它的那道分魂中发现了什么,从而给谢玄轻设下了防护。
他们两人倒真是君臣相得,即便转世了竟还纠缠在一处。
塑像之前未必不曾想过若是自己代替了容璟留在谢崇身边后,是否结果便会迥然不同。但事已至此,塑像收回思绪不再多想,只定定地将注意力放到天上的雷云之上。
犹如蛇蟒一般的雷光冲下,直直地落到了蓝家秘境之中。
蓝家家主先前还想趁着塑像被天道锁定的时间内先行离开,但听闻刚刚塑像所说的言语,他一时间又不敢轻举妄动。
虽说他们向来自称问心无愧……
但回想起蓝家所做过的那些事情,蓝家家主此时面对着头顶上的无边雷云,却是说不出一声“无愧”来。
“还不快将其余大阵全部打开!”
塑像早已猜到了蓝家家主的打算,此时冷嘲一声之后,便是直接喝道。
蓝家于南省经营多年,这个秘境又是蓝家祖上传下来的,其中自然是隐藏着不少蓝家最后的手段。
只是他们之前才掏空了灵力布置那座诛天阵,这时又要起阵的话,却是容易直接将灵力榨干,损害根本。
但天雷近在眼前,塑像虽然抵挡了大部分的攻击,但少部分落到他们身上,仍是带来了一阵极其猛烈的痛楚。
修为受损,只要他们人还在吗,换命阵还能再起,便能通过吸取生机重回巅峰。但若是丧身于天雷之下,那可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一点,蓝家家主咬了咬牙,道:“起阵!”
蓝轻鸿之前助力他开启诛天阵的时候就险些将一身的灵力榨干了,此时面对着天雷,却也还是要勉力将灵力往蓝家家主身上传去。
黄家家主同样是沉着一张脸,掌心对于蓝家家主身后,苦苦地支撑着蓝家家主开启大阵。
所幸这个阵法比之诛天阵要来得更简单一些,开启时所需的灵力也没有诛天阵那般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