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片刻,他又问:“燕逍为我做的事,你们都知道么?”
土地神长吁一声,落下一子:“那日他心知你难抗雷劫,便来瀛台后山,自断了生魂树的命脉,好叫钧天道消散于人间,这般……至少不再增添你的劫数。”
“哪料我不由分说将仙力给了他。”谢秋石哭笑不得,“自废修为,反倒是让天劫有了可乘之机 后来呢?他把我推下劫火台后,顶替了我的身份,这么做当真能骗过天劫?”
“他身上有你一半仙力,又替你在凡间受百年香火供奉,若你未逆施请神咒,重归仙位,说不定时日久了,他真能蒙混过关。”土地神凝视着他,“只是如今,自是不成的了。”
谢秋石一拂袖,略有些恼怒:“蒙混过关又如何?等他因为我的劫数死了,我再心安理得回到我的世外桃源,颐养天年?”
土地神讷讷不言。
谢秋石盯着棋盘发呆,许久,才听到对面一声叹气。
“仙君也不必着恼,依我看哪……仙君和燕逍是一类人,”土地神眯着眼睛,摸着胡须无奈道,“来来去去这么多年,你们把各自最重要的东西让给别人的时候,可从来没见问过对方的意见。”
谢秋石听得一愣,他将这句话在齿间嚼了一遍,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说得不错。”他饮尽了杯中茶:“我们是从天地降生的时候便长在一起的石头和树,什么都见过,却什么都不懂,他只能从我身上学,我也只能从他身上学,又能互相学到什么好东西不成!”
说罢,他把黑子掷到棋盘中央,过得半晌,又轻声道:“只是终此一生,能有一人待我如此……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说着,桃源仙君一挥手,桌上的茶水棋局复原如初:“老前辈,一会儿燕逍如果来找我,你告诉他 ”
“我在劫火台等他。”
燕赤城赶到劫火台时,身上还带着“濯红缨”留下的伤,他望着站在高处的桃源仙君,只觉此情此景如此熟悉,仿佛上回他们如此隔着劫海相望,仍在昨日。
他举步登上劫火台,谢秋石扭过头来看他,一见他身上的血迹就笑道:“好哇!上回你骗我带着一身伤丑巴巴地来这里,这回便轮到你自个儿了!……燕赤城啊燕赤城,你悔不悔?”
燕赤城缓步朝他走去,目光落在他脸上,步履间,竟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他停在离谢秋石三步开外的地方,便不再动作,而是垂下了目光。
谢秋石盯着他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忽然像只花蝴蝶似的扑上去,窝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
“疼不疼?”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燕赤城的伤口,吹了口气,“又不是打不过,怎么能让她捅你。”
燕赤城哑声道:“……无妨。”
谢秋石轻叹一声:“我不怪你的。”
燕赤城低头看着他。
他捉住燕赤城那只陈疤遍布的左手。
“你知道我不想用这种方式逃避劫难,”谢秋石盯着那只手,轻声道,“但我并不后悔。我不后悔重新遇见你一次,和你住在小镜湖,你虽然总是欺负我,可现在想起来,到底每天都喜乐欢愉……能重新喜欢你一次,也重新被你喜欢一次,是我这辈子难得的气运。”
“谢秋石,你别这样,”燕赤城的声音低得难以听闻,“我宁可你恨我一些 ”
谢秋石亲了亲他的嘴唇。
他没有反应,谢秋石干脆在他下唇咬了一口,然后挑开他的嘴唇,去咬他的舌头。
他终于紧紧地抱住了谢秋石的腰肢,和他纠缠了千年万年的爱侣唇舌相依,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肩膀贴在一起,不留空隙地紧挨着,仿佛连血都能交融。
“你想再推我一次么?”嘴唇分开后,谢秋石轻轻地说,“如果你想,我就再从这里跳下去,然后我们说好了 你要来找我,你要很快很快找到我,然后多疼疼我,我也会重新……”
燕赤城按住了他的嘴唇。
“我不再逼你。”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来,眼底的深绿像是初阳下的苔藓,“过去几十年,尤其是重新寻回你以后……我每天都在怨悔,后悔自己的傲慢无能,怨恨自己的有心无力。我习惯了轻蔑天道,轻蔑世人,我以为只要我想,一切都可以尽如我所愿。”
“燕逍。”谢秋石出声道,“不是你的错。”
燕赤城没有说话,只是又一次厌弃地看向自己的手掌,许久,才道:“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哪怕此后……我可能……再也等不到你。”
他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如何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要从血肉骨隙中挖出来,每个字几乎都要让他的呼吸停止,但他还是坚决地将它说了出口。
谢秋石久久地看着他,直到两行清泪从眼眶中落下,桃源仙君比曾经任何一次都清楚自己为什么流泪,也觉得这次流泪比任何时候都要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