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主仆二人快马加鞭到了死人坡。
谢秋石只觉此处比上次来时更萧条了许多,漫天的苇草似乎随着入秋而变得枯败,秋虫唧唧,凉风阵阵,一股萧瑟的凉意从潮湿的水土中蒸上来,顺着脚踝徐徐往上爬。
谢秋石不免加快了脚步,不多久,便重新回到了山茶遍布的碑林中,二话不多说,只命道:“挖。”
令坚颤颤看了谢秋石一眼,躬身垂首再一次开始施术挖坟,很快,十三具妇人白骨复又整整齐齐地列在谢秋石面前。
谢秋石看了十三女当胸的锉痕,目光徐徐下移,往女子的腹部盆骨处看去,一边看一边问道:“当年燕逍血洗桃源村之时,你都看到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少,少爷?”令坚怔道,“您知道了?”
谢秋石没说话,只是脚尖勾着几根白骨,随便地翻了翻,左右拨弄着查看。
“当时……当时,桃源仙君已然下凡历劫……”令坚垂目叹道。
谢秋石眉头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燕逍似乎在紫微宫大闹了一通,险些掀了整座金殿,有人说他是想刺杀陛下,也有人说他,他是在天庭呆腻了,要另立门户,自封为王。”老管事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后,才斟酌着措辞,压低声音道,“此事闹得天界沸沸扬扬,群仙侧目,最后亦不知如道何收场,只知天帝陛下并未降罪于燕逍,而是下了一道旨意,命燕逍代替桃源君,将剩下的‘桃源村遗患’尽数诛灭,自己则下了劫火台,亲受百年劫难。”
“燕逍屠村,是替桃源君做事?”谢秋石挑了挑眉,将足尖勾着的一截腿骨放回地上,“天帝又为何突然要去历劫?”
“老朽也不明白,”令坚呆呆道,下意识地跳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老朽再见到燕逍之时,他在夜梦别苑外静坐了一夜,浑身是伤,老朽问他,要不要进门,他一言不发,第二日上便走了,后来老朽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日他在此处与幽冥仙子曾有一场恶战……”
“他打赢了,是不是?”谢秋石淡淡一笑。
“理当是打赢了。”令坚叹道,“幽冥仙子败退之时,以天地为证,与他割袍断义,更名换姓。而燕逍自那一夜离去后,便幽居武陵,虽以‘仙君’之名自居,却一步也不再离开小镜湖。”
谢秋石默然不语。
“少爷,各中种种,老朽虽多有耳闻,心中也有猜测,却实在不便多说。您若想知道更多,或许理当由燕逍亲自告诉您。”令管事抬头看他,却发现谢秋石目光凌凌盯着一地骸骨,好似并没有认真在听,“少爷?”
谢秋石抬手示意他住嘴,忽然掐了个诀,往尸骨中一丢,十三具尸骨发出一阵盈盈蓝光。
“少爷?”令坚又喊了声,眼皮一跳,忙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秋石道:“令坚,这十三个女子,是因为意欲生养鬼胎、延续鬼道血脉,才必死无疑的吧?”
令管事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用‘往生咒’看了看,”谢秋石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这里只有十三条人命。”
令管事“嗳”了声,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张大了嘴。
“十三具骸骨,十三条人命。”谢秋石冷冷地说道,“哪里来的鬼胎?”
他话音落地,一阵细细的冷风盘旋而来,卷起枯焦的黄叶,簌簌有声。
连半人半鬼的精怪都几乎为此打了个哆嗦,令坚不断摇头道:“可是天帝真眼,天帝真眼,绝不可能看错任何一件事情……”
“查。”谢秋石干脆道,“把所有尸骨挖出来,一具具查。”
他一声令下,死人坡几乎又“死”了一次。
仙术翻滚,尘埃散漫,一排排、一列列的碑石被术法击倒,皲裂的墓地像绽开的伤口般外翻,露出一座座薄木小棺与大小白骨。
谢秋石难得的极有耐心,将每一具骸骨仔仔细细看了,末了命令坚寻来百年前桃源村覆灭时的姓名簿册,一一对照着细查,最终甩手将泛黄的薄本丢在地上,道:“令坚。”
令管事颇有默契地接过簿册,再次仔细地核验一遍,最终面色泛白,双膝颤颤:“少爷,少爷明察秋毫,百年前桃源村众人丧生之时,名册上所书桃源村七十二位女子……刚巧没有一人身怀有孕。”
“是否可能会有第七十三个女子?”谢秋石问,“譬如别地远来的客人,譬如流民歌女之流,适巧经过此地……”
“若真如此,被屠灭的便不该是桃源村了。”令管事哆嗦着嗓子打断道,“桃源村素来受鬼道庇佑照拂,村人才会死守鬼胎,予以报答,若换了外人,机缘巧合途经此地,这一村人又何苦为之丢了性命?天帝又怎么会如此不分青白,滥杀无辜?”
谢秋石蹙眉不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击着掌心,他沉吟许久,又问道:“那是否存在某种术法,或是丹药,让人误以为自己身怀有孕?”
令坚想了想,却又摇头:“少爷说得东西,老朽虽是听闻过一些,只是这些法子一来瞒不过天帝真眼,二来,谁又会愚钝至此,假装怀有鬼胎,带着一村人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