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默了默,道:“臣并非明君之材。”
赵辅:“你瞧,他人说这话,真或许觉得是虚情假意,但你说了,朕觉得你是真心的。这句话拿去问王子丰,问苏斐然,或许他们也并不会要,但在朕问他们的那一刻,他们绝对是动摇的,他们会思索这件事。可只有你,你对这个皇位,连一丝念头都没有。”
“这世上的人,谁不想当皇帝?”
“朕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一个不想当皇帝的。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们都会有。”
“但你不想,你是真的从未想过。”
赵辅默了许久,他声音沉静:“为何不想当皇帝?”
唐慎望着赵辅死寂般的面孔,许久,他开口道:“我想,为何一定要有人凌驾于万人之上。”
赵辅的表情好似突然瓦解,出现了一丝裂缝。
良久,赵辅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这便是你与他们不同的原因?”
唐慎恭敬道:“若有不同,臣想,便是如此。”
赵辅讽刺道:“若你心中朕的这样想,那你如今为何对朕谦逊恭卑,为何自称为‘臣’。”
“社会关系的发展,并非一朝一夕,如今的大宋,有一位皇帝,有一位明君,才是最适合它的道路。”唐慎道,“所谓入乡随俗,臣知道,陛下或许觉得臣在胡言乱语,但臣心中无愧。臣或许这辈子看不见那一天的到来,但臣愿意将大宋推向那个遥远的地方。”
“你可知,就你这句话,朕便可杀了你!”
唐慎:“臣知道。如今轮到陛下回答臣的问题了,陛下为何要射杀赵……先太子。”
赵辅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天下何人不想当皇帝?”
唐慎一愣。
赵辅又说了一遍:“除了你唐景则,这天下!谁不想当皇帝!朕想当皇帝,有错吗!”
“朕没有错,朕从来没有错!”
“这天下为何不能属于朕,朕为何要射杀赵璿?因为朕想当皇帝,当皇帝啊!”
唐慎:“那先太子、钟泰生、松清党……便有错吗?”
赵辅目光凌厉:“成王败寇。”
唐慎静静地看着赵辅,仿佛要将他看透。赵辅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有些不敢直视一个年轻人的目光。接着,只见唐慎笑了,从进入垂拱殿起,他第一次笑了起来:“是,成王败寇。先太子败了,所以他被射杀于宫门中;钟泰生败了,所以他被毒死于牢中。这世上的一切,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但陛下,如您所说,这天下谁不想当皇帝,但您既然已经赢了,为何不愿在青史上还他们一个清白名声!”
唐慎第一次感到了愤怒:“杨大学士死了,因为他要以一条命撞向那史书上的青铜大钟,告诉世人,松清党是冤枉的。”
“梁先生死了,因为他要以死告诉世人,松清党含冤!”
“在您看不到的很多地方,有一方小吏、有乡野间的老举人,他们都死了。他们的死无法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字,可他们只为问心无愧,只为那心中的一点公平清明!”
“是,这世上谁不想当皇帝?”
“但为何连最后一点名声,都不愿留给他们?”
“自十一年前的那日起,我便不懂,这世上有什么比姓名重要,有什么能让先生以死明志。”
“但我从来不需要懂,我只需要知道,先生的死无法还他们一个清白。”
“而我可以做的,便是用我的一生,还他们一个史书长青!”
赵辅的声音好似当头棒喝:“唐景则,成王败寇!今日朕要你死在这里,你便会和他们一样,到地下作伴!”
唐慎高声道:“是,成王败寇。若我死在此地,不过是一条命罢了。但我相信,世上总有不平之人,陛下,您杀得了一个唐景则,杀得了这天下黎民吗!”
“开平皇帝赵辅,弑兄杀父,是为不忠不孝;开平皇帝赵辅,残害忠良,是为不仁不义。”
“但开平皇帝赵辅,他平定西北之乱,收复失地;他修建水坝,长修官道;他开设银引司,广设银契庄……他信任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之人,大建笼箱,为天下福。”
“他让一个叛臣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却至今未曾要了他的性命!”
唐慎望着赵辅震惊的神情,红着眼眶,笑道:“得明君若此,大宋何其有幸。”
“换位而待,我此生做不成您的十分之一。便是那三十七年从未断过的早朝,赵璿如何能及得上您一分。”
“陛下,为何始终忘不掉他人,您便是您,大宋的开平皇帝。”
“也正是您让我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臣不识赵璿,臣只识我大宋的开平皇帝!”
五年前,垂拱殿中,左相纪翁集拂袖离去时留下一句话——
天下何人不喜欢赵璿!
如今,唐慎的话落地有声——
臣不识赵璿,臣只识开平皇帝!
赵辅怔怔地望着唐慎,他忽然笑了,然而浑浊的眼泪却顺着他的笑落了下来。
“如今可又猜到,三十七年前,是何人欺瞒了钟泰生,助朕夺得这皇位了?”仿若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辈,赵辅微笑着看着唐慎,温和地问他。
唐慎沉默片刻。他手指捏紧成拳,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全是汗水。
“知道了。”
赵辅笑道:“史书不是那般好改的。若是你改了,朕的儿子不会答应,朕儿子的儿子亦不会答应。唐景则,成王败寇,这四个字朕送给你。若是你真能改了,那时记得烧一本书送给朕,让朕也瞧瞧,朕死后是如何败了的。”
唐慎:“陛下!”
“下去吧。”
唐慎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朕倒忘了。”
唐慎停住脚步,转过身。
龙榻上,赵辅笑道:“笼箱之事,朕至今瞧不明白,但这等奇技淫巧总让朕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东西,并非是个好东西吧。”
唐慎沉默不语。
赵辅:“朕赐给王子丰一块免死金牌,天下只有一块,没有第二块了。不过朕在勤政殿的三字匾额后为你留了一封诏书。”
唐慎震愕地看向赵辅。
“诏书上写的是什么,如今便不告诉你了。朕相信,不到万不得已时,你不会打开它。”
“下去吧。”
唐慎迟迟不动。
赵辅无奈道:“这次真让你下去了!”
唐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垂拱殿中,再次恢复了宁静。
许久之后,一道高大巍峨的身影从明黄色的千山屏风后走出。
周太师满头白发,他大步走到床前,握住了皇帝抬起来的手。
赵辅看着自己的老师,感受到生命迅速的流逝,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对死亡的恐惧:“太师,太师,朕害怕啊,朕害怕啊……”
周太师牢牢抓住他的手。
“陛下,老臣在这里。”
“你看见赵璿了吗?”
“陛下。”
“他在那儿等着朕,等着朕去找他……”
周太师心头哽咽,无法言语。
胡言乱语般的呢喃了许久,赵辅突然又平静下来。
他声音虚弱地说道:“朕死后,太师还会守着大宋多久。”
周太师望着他,镇守西北多年,见惯了生死离别,太师第一次落了眼泪:“陛下为何要问这种话,你死后,这大宋便与你再无关系了。老臣何尝不知,您心中的所愿所想。您做到了,您真的做到了。”
赵辅的眼中射出精亮的光芒,下一刻,这光芒骤然黯淡。
他握着周太师的手,断断续续又十分坚定地说道:“射……射杀……赵璿……三十七年来,朕、朕从无一日有后悔之意……”
周太师坚毅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大宋皇帝睁大眼,死死盯着明黄色的床幔,然后他缓缓闭上了这双疲惫的眼。
开平三十七年三月廿八,皇帝驾崩,天下恸哭。
国不可一日无君,左相徐毖与右相王诠拿出传位诏书,传位于二皇子赵尚,定年号为元和。
彼时,姑苏城外一片鱼塘边上,两个老翁正倚案垂钓。
一老翁道:“终究是长子。”
另一老翁道:“给谁不都一样么,那位心里可没其他人,唯有他自己喽。”
“我猜他最后是后悔了的。”
“我猜没有。”
“你这糟老头子,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有何不敢,但这赌局怎么揭晓?”
“听闻你那学生唐景则是最后一个进去见他的。”
“呵,姓纪的你还是不懂他啊,他最后一个见的必然不会是唐景则。”
老翁听了这话,沉默许久,长叹颔首:“是啊,必然是周太师!”
两人相视一笑。
“不赌了不赌了,还能跑去问那个恶阎罗么!”
盛京城外,流淇小院。
新帝登基,群臣忙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安闲下来。
原本流淇小院只有五进大小,但自王溱官居一品后,他便找来工匠,把流淇小院又重新整饬一番。如今花园中,有一片极大的池塘。不及皇宫中的太液池,却也够人信舟飘散,随波逐流。
唐慎躺在这小小的木船上,身旁是并肩躺着的王溱。
如今进了五月,正是蛙声满池,草长莺飞之际。
漫天星色落入水中,静谧美极。
唐慎忍不住念诵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啊!”
王溱一听,侧过身看他,道:“星美,诗美,人更美。小师弟总是频出妙句。”
唐慎反问:“你还听过我什么妙句?哦,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王溱目光一闪,作感叹状:“当真是妙句!”
唐慎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王溱继续夸赞:“绝妙!”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王溱点点头:“妙极!”
唐慎哈哈一笑:“你就不觉得我简直是个天才么!”
王溱故作惊愕:“觉得啊,何时不曾觉得了。如若不是天才,如何能在十三岁便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
唐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慢慢侧过身去。
王溱哈哈一笑,从背后抱住他,将他拥入怀中。他将下颚搁在唐慎的肩上,低声说道:“我还记得那日,是个午后。我从户部来到先生府上,先生气急败坏,拿着一封信对我说‘梁博文当真嚣张极了,他不过是收了个学生,竟日日写信来炫耀’。我问他梁大人又如何炫耀了?”
“先生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童对梁博文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先生觉得,这话怎么可能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随口说出来的,便决议要查明清楚。可他翻遍古籍,没找到这句话。”
“那时我的心中便有了一个名字。你猜猜是谁?”
唐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王溱被他哼得心中痒痒,笑道:“我对此人有诸多猜测,只是未曾想一见面,他便开口唤我……抚琴童子。他装模作样的样子,颇为可爱。若我真是个童子,定然会被他骗过去。但是我是王子丰……咳咳,知错了,别打了哈哈哈。”
唐慎也懊恼不已:“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王子丰是这样的人,早知道,我会在你这种骗子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王溱悠然道:“小师弟,你又夸我。多好,我夸你是天才,你亦夸我是人才。”
唐慎冷笑一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王溱愣了愣:“有时我真在想,你是不是在哪儿藏了一个千古一见的大才子。为何你作诗写文大多较为平庸,仅是工整,偶尔有能频出佳句……咳,不平庸,先帝钦定的榜眼,如何能平庸!”
唐慎收回拳头,道:“你是想再听几首千古绝诗,还是想先看看我藏起来的那个大才子呢?”
王溱目光一亮,他意识到,他即将真正将怀里的这个人拆开吃尽,一点不剩地揣入兜里。
但是表面上他却装作无所谓的模样,轻描淡写道:“都可以呀。”
唐慎想了想,道:“那我就从头说起好了……”
元和元年九月初四,左丞陈凌海被御史弹劾,多桩罪名齐发。陈相自知有罪,羞愧难当,请辞离京,告老还乡。
元和四年,皇帝驾崩,传位于太子赵,定年号为安景。
安景五年,盛京城外,流淇小院。
唐慎将一本翰林院新编撰的史书扔进火盆,看大火吞噬那本薄薄的书籍。
王溱将其拥入怀中,唐慎回抱住对方。
良久,他道:“我近日时常觉得,师兄,我们是见不到那一日了。”
“你口中所说的盛世吗?”
唐慎默了默,“是,也不是。说来惭愧,梁先生还在世时,我对他吹嘘的话可不止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你还吹嘘过什么?”
唐慎刚要说,又闭上嘴:“不说了,免得你笑我。”
王溱心道:我平日你调戏你的时候还少么,缺这一个?
但他是个多贴心的爱人啊,体贴唐慎薄薄的脸皮,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便柔声道:“好,都听你的。”
唐慎感动不已,不知不觉中又更爱了王子丰几分。
有了爱情后他才知晓,爱情并非是等值不变的,随着岁月流逝,他对这个人的爱并未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唐慎想了想:“我告诉你吧,但你不许笑。”
王溱严肃道:“不笑。”
唐慎凑到他的耳边,快速地说完。王溱一愣,接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师兄说不笑的!”
王溱又憋笑,他认真地望着唐慎:“是爱你才会笑。”
唐慎:“……”
“你想笑便笑吧。”
王溱笑着吻住他的唇:“我不觉得你这是吹嘘,我们所做的,不正是一步步地为后人指引方向,脚踏实地地走向那一天吗?”
这话说得无比真心,漫天星子下,王子丰那张神仙般的面容并未因年龄增长而凋零,反而愈发内敛,深邃的一眼,就让唐慎动情其中。
唐慎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王溱拥住他的腰身,加深了这个吻。
耳边是蝉叫蛙鸣,脚下是入水月色。
在这聒噪的声音中,唐慎于王溱耳边低喃的那句话,回荡在这潺潺的池水之中。
我要令江山平,四海请,千年一瞬,朝天来歌!
-【完】-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啦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宝贝呀,嗨呀,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你们觉得内
那么咱们下本新书见啦,新书在一本咸蛋,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眉目,知道写什么啦【我知道,但我不说,诶嘿】,去我的专栏就能看见啦,打滚求预收噢噢噢
最后给你们么么啾,希望下本书也能见到你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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