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杨淇坐在屋子的首位,放眼一望,将屋子里的官员尽收眼底。他缓缓道:“诸位同僚,再过几日便是圣上寿辰,翰林院忙碌了一个月,也该有个结果了。每年圣上寿辰都会由本官选出三篇文章承圣,今年也不例外。每人一篇,诸位可备好了?”

众人异口同声:“已经备好。”

杨淇满意地点点头:“那边承上来吧。”

官差们走下高台,从官员们手里一个个收上文章。唐慎将自己写的一篇文章送了上去,杨大学士收完文章,也不说话,直接离开。

姚僐不负责写文章,新科一甲三人中,就王霄和唐慎要写。

王霄对唐慎感慨道:“也不知会是如何结果,景则,你可有把握。”

唐慎:“我向来觉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王霄点点头:“不错,我们只需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便好。”

次日,杨大学士压根没公布自己送了哪三篇文章面圣,而到了十月初四,唐慎突然接到诏书。一位五品的吏部官员笑盈盈地来到翰林院,当着众人的面开始读诏书:“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翰林院编撰唐慎谦雅恣让,躬亲事必,文善达雅。今擢升六品起居舍人,初十赴任,钦此。开平二十七年十月。”

屋中众人全部大惊,唐慎低着头,面上表情不变,但是高举着接过诏书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表现出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与此同时,又是一份诏书也进了翰林院,不过进的是隔壁堂屋。接旨的姚僐高举双手,难掩喜色,他被擢升为五品起居郎。

起居郎和起居舍人被称为“皇帝身边的史官”,负责记录皇帝一切大小事务,著书《起居注》。皇帝与臣子们的对话,臣子们的奏章,皇帝偶有感悟说出的圣言,一切都由起居郎和起居舍人记录。

本朝设有三位起居郎和十二位起居舍人,大多数时候,皇帝身边都必须有两个起居郎/起居舍人一起守着。

起居郎每年至少换一位,每次殿试的状元都必然会当起居郎,只是哪一年开始当的问题。当这个状元擢升起居郎后,他离开皇帝、卸任起居郎的那一刻,便是他被皇帝重用的开始。而起居舍人则自由很多,时常可换,也不限定谁必须担任。

所有人都知道姚僐会擢升起居郎,可没人想到和他一起擢升的还有唐慎!

翰林院的官员们纷纷来道喜,王霄面色失落,久久难言。但他还是朝唐慎拱手:“景则,恭喜恭喜。”

唐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多谢岱岳兄。”

王霄心中苦涩,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来。

唐慎在翰林院中颇有人脉,一来是因为他年龄小,翰林院中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翰林,见到他便如同见到自家孙子,格外喜欢。二来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

唐慎是傅渭的学生,这事众人皆知。傅渭虽说从不来翰林院,可他名义上是翰林院一把手。除此以外,唐慎和王溱关系也不错。户部负责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府邸选址以及重修,状元和榜眼的府邸都选在了城西,唯独探花府在城东,与尚书府靠的近。

世人总说,王霄与王子丰有远亲。可那确实也只是远亲,王霄与王子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王霄来盛京后曾经去拜访过王溱几次,王溱亲切有余,但也只是亲切。

王溱和唐慎才是同门师兄弟。

王霄心中怎么不忿,也最多骂一句:“这该死的关系户!”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次唐慎能擢升起居舍人和王溱其实并没有直接关系。擢升唐慎的,真的是开平皇帝赵辅。

杨淇选送的三篇文章中,自然有一篇是唐慎的。因为唐慎开头便写:“飞龙在天,位乎天德。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这两句出自《周易·乾卦》,杨大学士一看便欢喜得很,又想起唐慎在乡试写的那五篇文章。

“罢,当初没能给你个解元,如今也算是补上,了了老夫一件心事!”

开头取悦杨大学士,等到了文章的中后段,唐慎疯狂地引经据典。他摘抄道家经典《道德经》、《庄子》、《淮南子》,一通天花乱坠地狂吹赵辅继位二十七年来的丰功伟绩。接着又赞美赵辅是如仙般的明君,辞藻华美,恨不得当着赵辅的面吹他一句“陛下您就是仙人啊”。

这文章是唐慎那天晚上和王溱促膝长谈时,当着王溱的面写的。唐慎也觉得自己大概是抽风了,才写出这么一篇绝世拍马屁的文章。可能是那晚上睡意朦胧,他迷迷糊糊才写了这么一篇。要是让他再写一遍,他恐怕也写不出来:没那么厚的脸皮!

总而言之,唐慎喜事临门,擢升起居舍人,从此成为皇帝的身边人。他也不吝啬,请同僚以及同榜比较熟悉的几位进士到千里楼吃饭,好好庆祝了一顿。

晚上回家,姚三得知这件喜事,高兴道:“小东家可是双喜临门了!”

唐慎诧异道:“双喜?还有什么喜事?”

姚三道:“这事本来早就该做了。半年前小东家高中探花,当时阿璜小姐就要从姑苏府过来,与小东家团聚。可惜我娘突然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无法登船。阿璜小姐不肯抛下我娘一个人来盛京,要留在姑苏府照顾她。这一照顾,就是半年。上个月我娘身体好转,前两日他们已经登上船,想来半个月内就能到盛京了!”

唐慎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穿着麻衣、气鼓鼓地喊“唐慎你不许乱花钱”的小姑娘,他心中一暖,道:“好,那我们便等他们来!”

十月初六,傅渭染了风寒,唐慎下了衙就去傅府探望傅渭。一个时辰后,王溱也来了。

两人与先生说了会儿话,傅渭睡着,师兄弟二人又离开。

离开傅府,唐慎突然道:“师兄今日家中可有好酒好菜?”

王溱惊异地看向唐慎,片刻后,笑道:“小师弟何时来,没有好酒好菜了?”

唐慎点点头:“那等我先回家把这身官袍换下,再去找师兄。”

王溱凝视唐慎,但笑不语。

入了夜,唐慎果然换了身青色的衣裳,来到尚书府。

硕大的尚书府冷冷清清,王溱在院中摆了一桌菜,脚下便是叮咛的池塘水。月光映下,十几条锦鲤在水中嬉戏。因为王溱很少在用饭时说话,唐慎也就没开口。等到吃完,管家把一桌子菜撤下,又上了一壶茶。

抬头望月,低头品茶。

唐慎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石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王溱低下头看到这东西,微微一楞,抬头道:“小师弟?”

唐慎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师兄高洁,师弟向来知晓。这块玉是我托人从姑苏府寻找的,找了两个月才找着一块透色白玉,想来最配师兄长穿的白色锦袍。我知晓师兄出身琅琊王氏,见过的美玉不胜其数,这块玉还放不上眼里。这只是师弟的一片心意,贺师兄二十六岁生辰。”

通透的月色下,王溱清澈如水的双目中闪烁着星光般璀璨的东西。

良久,王溱拿起这块玉:“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唐慎愣了一下,道:“去岁时,傅先生说过。他说近日忙碌,忘了前日是师兄的生辰。先生说话的那日是十月初八,师兄的生辰难道不是十月初六?”

王溱抚摸美玉:“是。只不过十月初七是圣上大寿,朝中百官忙于此事,连我经常都会忘了初六是我的生辰。”

唐慎不晓得还有这种事,他想也没想:“那我替师兄记着就好。”

王溱突然抬头,看向唐慎。

唐慎:“……师兄?”他哪里惹着王子丰了?难道说这次拍马屁拍得不够好?

王溱看了他一会儿,静静笑了。他的手往下摸,摸到了系在这块玉下面的一只香囊。香楠是深蓝色的锦绣做的,王溱闻了闻,里头香味清雅,又有些熟悉。“是芍药的味道?”

唐慎解释道:“是蕳草与芍药。《诗经·国风·溱洧》中说‘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我以为师兄的名字取自《溱洧》,难道不是?”

王溱望着唐慎,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