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风问:“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者微微摇晃脑袋,吹走水面的热气,低下头大口饮茶,这下子,斗笠将面貌完全挡住了。
谢无风倾身上前,右手拢着一侧嘴角,嗓音低沉,带着一丝凉意:“是否来自玉山问灵锋?”
那人不为所动,几口喝光茶水,将陶碗放在一旁油腻的桌子上,动作不轻不重,没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谢无风又问:“你大徒弟死了,你到襄阳来,可是为他报仇的?”
好一会,老者终于开口,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沙哑道:“年轻人,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没误会,”谢无风直勾勾地瞪着他,“李澄阳已死,多说无益,可纪檀音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你不去看看他?”
老者放在桌面上的左手忽而虚握一下,幅度不大,却没逃过谢无风的眼睛。
“一路上没少遭人追杀吧,我看您伤得不轻。”谢无风探身去捉对方的手腕,那人反应奇快,拆过两招之后,反而拿住了他的脉门。
老者轻轻一推,将力道反弹,见谢无风身形晃动,差点坐不稳凳子,低声道:“丹田破损,中气不足,小后生还是忧心自己吧。”
谢无风双唇紧闭,眉目冷肃,隔着二尺距离,审视着这名头戴斗笠的老者。片刻后,他厉声道:“明日便是武林大会,十大门派多有到场,你此时来襄阳,岂不是找死?阿音若知道了,该有多担心!”
斗笠下传出一声急促而微弱的喘息,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叹气。只听对方说道,冤有头,债有主。
谢无风不屑:“可前辈没听过另一句话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又不言语了。谢无风不愿再耽搁,将丹晴方才赠予的丸药丢进老者怀中,道:“此药可治前辈内伤。”说罢起身便走。
“等等,”老者扯住衣袖让他留步,迟疑地问:“你是檀儿什么人?”
谢无风一愣,那个答案早就镌刻心田,因此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有情人。”
东厢房门口,小玉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左右徘徊了已有两刻钟,忽听半空中“哗啦”一声响,一个人影从屋顶跳至天井中。“谢先生,你总算回来了!”她激动地迎上去,“可有药了?”
谢无风点头,吩咐她去厨房倒一壶温开水来。
房间里,青萝尖叫着求援:“纪公子又发烧了,还打人,我制不住!”
“我来,”谢无风推门进去,见纪檀音全身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床上胡乱踢蹬。“阿音!”他跳上床,用身体的重量压着纪檀音,双手不断拍打他的脸,口中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纪檀音昏沉的意识中似乎升起一线清明,手脚逐渐停止挣扎,只是依旧沉睡不醒。小玉端了温水来,谢无风将纪檀音乱蓬蓬的头发梳理一番,起身掏出怀中的白瓷瓶。他将解药化开,用箸子搅拌均匀,动作很慢,谨慎中透露出迟疑,极短的时间内,手心便被冷汗濡湿。
连小玉都看出蹊跷,不解道:“谢先生,这药不对吗?”
谢无风不言,耳畔又响起丹晴那句“赌命吧”。他将瓷瓶递给小玉,端着药碗走向床榻,道:“好了,将它放进斗柜里。”
小玉接了瓶子,发现药汁未倒完,连忙告知谢无风:“这还有,咱们全化开了吧?”
“你别碰!”谢无风厉声喝止,稍一停顿,缓和语气解释道:“我特意留的。”
喂药是件麻烦事。纪檀音意识不清、不懂配合,牙关又咬得死紧,第一勺汤药全撒在床褥上。谢无风关心则乱,一时竟想不到办法, 还是经丫鬟提醒,才知道口对口渡给他。
他们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亲近,嘴唇相贴时,一阵强烈的酸楚几乎将谢无风淹没,他深呼吸、闭上眼,想象着从前的光景,在夏末午后,纪檀音靠在窗边打盹,热烈的太阳晒着半边脸,乌黑眼睫根根分明,闪烁着晶莹的碎光。谢无风瞧着喜欢,时常低下头吻他,直到纪檀音喘不过气,抱怨着醒来。
亲着亲着便有些着魔,一口苦涩难闻的药汁几番辗转才滑进喉咙里,若非身下之人毫无反应,舌头软绵绵地缩着,谢无风几乎要在这美梦中沉溺不醒。费了一番功夫,药汁终于全部喂进了纪檀音肚子里,他干裂的嘴唇也被滋养得润泽许多。谢无风放下药碗,目不转睛、提心吊胆地守着,时刻观察纪檀音的状况,生怕他出现意料之外的反应。他向来不信命,可这一次,却也希望老天爷眷顾,让他赢一把。
瓷瓶里装的确是毒药,公谦老儿并未骗人。因为口对口喂药,谢无风难免咽下一些汤汁,很快便觉得头昏脑涨,于是在纪檀音身边躺下来,用体内残存的火热真气与剧毒相抗。
他搂着纪檀音的腰,指尖落在对方手背上,若有若无地来回划动。看得久了,纪檀音的五官竟变得陌生,眼睛化成两个黑窟窿,嘴角咧出邪恶的弧度,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谢无风浑身一震,瞪大眼细看,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夜深了,窗外的黑色越发浓郁,房间里一截烛头还在苟延残喘。谢无风两日未曾合眼,本就疲惫不堪,加上那毒药带来的致幻效果,一时也如庄周一般,思绪混沌,分不清眼前之景是虚是实。
当他对上纪檀音稍显迷蒙的目光,还以为身在梦里,没作任何反应。纪檀音眨了下眼,他也眨了下眼。
下一刻,谢无风忽而从床上弹起,惊愕地张着嘴,注视着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