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看不起我,又为何和我厮混在一处?还不是有求于我。”
谢无风声音不高,但语调尖刻,几句话说得纪檀音脸色发白。
纪檀音气得嘴唇直哆嗦,连吐了几个“你”字,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无风看他那模样,即刻后悔了,抓起纪檀音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打了两下,笑着哄道:“好了好了,我胡说,别生气。”
从那夜救下纪檀音以来,他何尝不是心烦意乱?一日比一日更在意对方,目光不受控制地乱飘,为了他一步步妥协自己的“原则”,这些事都让谢无风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恐。也许他并未意识到,但情绪上却有反映,几日来愈发暴躁。
纪檀音忍下眼中湿意,顺从地跟着谢无风进了客栈。谢无风说得没错,自己盘缠不够,武功不高,确实有求于他,又何必拿乔?
如此再三劝说自己,纪檀音的火气得到了控制,委屈却难免泛滥。他没用多久就接纳了“无常客”的身份,一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性命,二是敬佩他武功高强,三是将对谢无风的好感自然而然地移植到了他的身上。可当那层窗户纸捅破,作为“无常客”的谢无风,并不全然为纪檀音所认同。他知谢无风也看不惯自己“故作清高”,彼此都在无声角力,想教化对方,说服对方,可惜谁也没能成功。
二人各怀心事,嘴上却不说,进房里稍作安顿,直奔仙鹤宫而去。谢无风拿出两顶瓦楞帽,帽檐垂得低低的,戴上后只看得见下巴,与纪檀音做个掩饰。
仙鹤宫共一十五殿,位于鹿邑县的据点开在白水街上,小小一家铺面,挂着块牌匾,上书“仙鹤踏云”,从外头瞧不出什么端倪。
推门进去,大堂里摆着三张小桌,五六个条 ,零星坐着几个江湖人士,正在饮茶谈天,听见有人进来,不过略略偏头,发觉来客遮盖面目,便不感兴趣地转回目光。
谢无风径直往窗边走,那里坐着一个头戴小帽,身穿青绢直缀的中年男人,右手执笔,正蘸了墨汁在宣纸上画竹。
纪檀音稍微落后两步,暗暗打量喝茶的客人,东南角是个闭目养神的白须老者,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西北角是三个满面风沙的汉子,刚从关外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感叹塞北生活。屋子中央则坐着一对夫妻,褐色皮肤,皱纹深重,正在阅读一张写满字的黄纸,纪檀音的目光刚落在两人身上,女的忽而低呼一声:“纪恒真与西番教勾结,成了阉党走狗?”
纪檀音听到她提起师父名字,脚步一顿。
那三个才从塞北回来的汉子齐齐转头,问道:“玉山神剑纪恒?”言语中满是怀疑。
妇人从丈夫手中接过黄纸,道:“可不是?你们可知蔡辉卢遇害之事?有人亲眼看见,当日是一个使玉山剑法的蒙面人拖住一众高手,让西番教趁机毒杀蔡大人!”
“不可能吧!”
“这是仙鹤宫的消息,你们自看。”妇人将黄纸折了几下,朝三个汉子的方向掷去,“当时明庄主,骆尤,通柳奎等十几人都在,竟困不住那蒙面人,除了纪恒还能是谁?”
三个汉子当中身材瘦高的接了黄纸,连忙展开阅读,其他二人也将脑袋凑了上去。
纪檀音听他们污蔑师父,只觉手脚冰凉,喉咙滚烫,他握紧拳头,想要斥责妇人胡说八道,走在前面的谢无风忽而回头,厉声道:“你快点,傻站着做什么。”
纪檀音被他训斥,差一点就发作了 要不是看到谢无风使了个眼色。
“仙鹤宫的消息也不一定就是真。”在纪檀音强压怒火,慢慢往红木柜台走时,听见那个闭目养神的老者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老先生,这我可得分辨分辨,”画竹子的男人在砚台上慢条斯理地掭笔,并不抬头,“咱们仙鹤宫的消息都是有可靠来源的,必是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敢传于武林同道。”
老者不以为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是真么?”
那对夫妻中的男子插口道:“若连眼耳都不可信,还怎么分辨真假?”
老者道:“眼耳只是工具,真假自在心中。”
夫妇俩发出不赞同的嗤声,咕哝了两句,没再跟他争辩。那三个汉子看完了黄纸上的内容,一句递一句地小声讨论,“纪恒”、“玉山神剑”等词穿插其中。
纪檀音虽不能完全领会老者的话,但觉其所言甚有哲理,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无论如何,有人替师父分辨,让他心中宽慰不少。
说话间已来到红木柜台前,谢无风用指节叩了叩桌面:“问个事。”
画竹之人放下毛笔,动作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何事?”
纪檀音张口要说“公谦老儿”,忽而被谢无风捏了捏小指,他不解地递去一个眼神,只见谢无风拿起放在砚台上的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对面那人对他们谨慎的打扮和做派见怪不怪,沉吟一阵,道:“二两银子,得等两天。”
纪檀音抢在谢无风前面掏出一把碎银,约莫二两五钱,一股脑丢在柜台上,激起一连串闷响,引得茶馆中其他几人侧目而视。他有点脸红,将下巴抬得高高的,留下一句“后日来取”便朝大门走去。
谢无风跟在他后面,微微摇头,嘴角带笑,觉得纪檀音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