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似乎是这个孩子的降世的确为大渊带来了福祉,天子御驾亲征前线,不到半月,南楚便降于大渊,为此,羡宗早早就给了定安侯之子承袭爵位的恩宠。

在秦之余身上,他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日渐长高的独子与黎三思时不时送来的手信证明他并没有被人间抛弃。

这些年过去,身为一国之相的黎三思连半点儿稳重都没学着,徒长了一把年纪,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总向秦之余抱怨这位大人手脚不太麻利,做事拖泥带水,蹭了他一身稀泥,或是那位大人看他不爽,总变着法儿的给他小鞋穿,一天到晚小肚鸡肠的,比那小脚老太太的心胸还不如。

秦之余心道也不知到底是谁的心眼子又多又小,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送信来说一通,都赔不上那几只送信累死的鸽子,因此对于黎三思的抱怨总是视而不见,看过便把信纸塞进匣子里收好,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一封寒暄问候的信,措辞也很官方,一向是“黎相”,“相爷”,“丞相大人”之类的称呼,不像那黎三思,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开头就喊:“之余小甜甜……”

……一个老男人,想想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大抵在第六年,黎三思的信停了,从寄出最后一封家书后便断了音讯,足有大半年没再来过信。

秦之余看过那最后的信,没有署名,没有问候,通篇是晦涩难懂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只有那熟悉的字迹能证明是出自黎三思之手。

他只当是那人又醉了酒,迷迷糊糊寄出了酒后写的狗屁不通的歌文,之后嫌丢脸才一直没来招惹他,然而数月后的一纸噩耗,却打碎了他对京城现状所有的幻想。

黎三思死了。

临别前他的预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准确,那到底还是成了他与秦之余的诀别,到最后,竟是他自己先丧了命。

朝廷送来的讣告中只说黎相是郁结在心,忧郁而死。看着那简短残酷的八字,秦之余疼得直想笑。

“忧郁而死……那个擅长苦中作乐,连林溪辞的死都能坦然面对的黎相,居然也会忧郁而死?”

得知黎三思死讯的那晚,他捧着杯热茶在高台上遥望覆压着血色沙场的遍地孤雪,茶汤由热转冷,又在他掌中结了冰。

他记得,那一晚的月亮,也很圆。

还不到马肚子高的小侯爷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台,见父亲一脸凝重遥望远方,便也跟着他并排坐下,不知所以的望天望地,把自己冻的小脸儿都红了去,揉着冻僵了的小手,不停地发抖。

瞥见他这样子,秦之余脱下外衣罩在他身上,话就如这北地寒风一样刺骨:“小孩子家家,就该去撒尿和泥玩,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爹,天太冷啦,还没尿完就冻冰了可怎么和泥呀!”

秦之余竟然被自己的儿子怼得哑口无言。

小南归只淡淡望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那冻透了的杯盏,调皮地舔了舔已经成冰的茶汤,结果就把自己的舌头粘了上去,撕又不敢撕,扯也不能扯,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半条舌头都耷拉在外面,倒是好笑。

秦之余叹了口气,心道这个蠢蛋怎么会是他的儿子,可一点儿都没继承到他的英勇机智,一天到晚只知道缩在娘亲怀里赖唧,以后还不得长成个娘里娘气的郡主?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南归已经扯掉了那碍事的冰,力道用得太大,撕破了一块皮,该是疼得他哭爹喊娘。但一反常态的,他只是舔了舔嘴上的血,用袖子擦干净了,踢着两脚,刻意避着父亲的目光,弱弱道:“阿爹,您都在这儿坐了一晚上了,天都快亮了,阿娘她很担心你的。”

“她?不过是嫌被窝里冷,少个暖床的而已,你去陪她不就好了。”

“阿爹,阿娘真的没有说错,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啊?或者说,你该是讨厌女人吧。听说雁门驻将裘大人当年为了巴结你,把北地的美女都搜罗遍了,才找出来七个年轻貌美的,可你一个都不要不说,还给人臭骂了一顿。前些日子战事大捷,刘太守又把那掳来的北狄公主进献给了你,也不知你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提刀就要往人脑袋上砍。”

小南归数算着他爹的光辉事迹,也不看气氛低头撅着小嘴絮絮叨叨,活像个老妈子,“驻守雁门的将士们都说阿爹对阿娘一往情深,可我知道,你平日冷落阿娘,都不跟她睡在一个帐子里,整天望星星望月亮,也不知望个什么劲儿,该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就在天上,住在那月亮上……哎呀,可别是广寒宫里的嫦娥娘娘吧?”

秦之余一时气愤,抓了儿子的后领便把他提了起来,拎到栏杆之外,让他看着遍地白茫茫一片的积雪,嗷嗷乱叫。

“连你老子也敢玩笑,真是反了你。”

小南归从小是战场上长大的,一点儿也不怕他的恐吓,吱吱哇哇地叫嚣着不满:“我没说错!你就是被我说中心事了才会恼羞成怒,你对阿娘一点都不好,你心里有别家的小浪蹄子!”

也不知他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秦之余听了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冷哼一声撒了手,把亲儿子从高台上丢了下去。

别看小南归年纪不大,胆子倒还不小,咬牙忍着泪,居然没喊也没哭,就这么直挺挺地摔了下去,重重落入一个令人心安的怀抱。

顺风而行接下他的侍卫缓缓落地,收了背后的风筝翅膀,对高台上面无表情的秦之余招了招手,“侯爷,好歹是您亲生的儿子,别这么无情嘛,会吓坏小孩子的。”

那人不以为然地翻着白眼,片刻后小南归渐渐回了神,就听那冷若鬼神,差点摔死他的父亲开口发了话:“你跟他一起准备,下月初一就启程回京,谁敢耽搁时间,就在这吃一辈子风沙,听见了吗?”

说罢秦之余走下高台,再没有回头,理会背后那稚嫩童音的询问:“阿爹,你要去见你的心上人了吗?”

……真能见到,也该是下辈子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