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阳光如刺骨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浸没,凝成门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弟弟背脊挺直,沉沉地压在眼前,明镜怒不可遏,颤抖着质问他是不是忘了父亲临终的话。

明楼当即跪下否认。汪芙蕖是系里聘请的教授,著名的经济学者,即将上任的政府财政顾问,他兜兜转转解释了许多无关痛痒的理由,明镜却隐隐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存了心思故意接近他吧,她问。

明楼抬起头,目光沉静,薄唇紧抿。

夏天,明楼南下去广州。上海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广州国民政府成立的消息,新政府主席是汪兆铭,财政部高级顾问的名单上有汪芙蕖的名字。秋季开学,他又匆匆赶回南京。

半年过去,姐弟俩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明楼联系家里也以问候为主,谁都没再提起那件事。直到明镜发现他给汪芙蕖写信,心里的刺又疼起来。

汪芙蕖是只笑面虎,和日本人关系匪浅,南边的政府里也有人坐镇,她怕明楼入虎穴有去无回,然而也知道他骨子里深藏执拗,凡是他决意要做的事情连父亲都未必能说动,她给再多巴掌也毫无用处。

明镜胸中亘了一口气,餐桌上只给明诚明台夹菜。狮子头肥腴柔嫩,汤清味鲜,明台从大姐碗里挖来半个,一人独占一个半,摇头摆尾吃得不亦乐乎。阿诚没什么胃口,剩了半只被明楼夹去吃了。撤下饭席,周妈妈端来红枣汤,嘀嘀咕咕说厨房里的耗子不怕猫,早间取的冰糖少了一半多。

明台闹着要看烟花,明楼在院子里点了几只窜天猴和金玉满堂,火树银花,热闹非凡。阿诚笑嘻嘻地倚着廊柱子看,他有些头重脚轻,也不吭声,晚上照常吃了药就去睡,没想到后半夜忽然发起高热来。

明楼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梦呓,闭着眼睛往枕边摸,伸手触到阿诚滚烫的额头顿时惊醒。病情来势汹汹,找大夫来开药诊治是绝对不行的,他披衣起身找出电话簿。苏州城里有一间外国医生开的诊所,明楼找到诊所的电话,想起后院小楼只装了一部电话,在明镜和明台的睡房里。他不想吵醒姐姐,索性穿戴整齐,准备下楼去前院打电话,出门时恰好遇到明镜听到悉索声,推门出来查看。

从老宅到马路有一段距离,石板弄堂狭窄不能行车,轿车只能停靠在路口。明镜提着纸灯笼走在前面照路,阿诚已经是半大孩子,不便抱在怀里,明楼俯身背起他,双手稳稳地托在背后。

沿街一路灰墙高耸,星月无声,呼吸在寒夜里化作白雾迅速散去。阿诚有些醒了,动了动手脚,只觉得浑身的骨头疼得厉害,肺里呼出的热气能烫伤鼻腔喉管。他痛得委屈,忍不住呻吟出声,难受得要哭。

明楼侧过头,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别怕,我在。”

声音沉沉,似一道清流淌过,阿诚依恋这份清凉,贴在他颈侧含糊地念:“大哥”。

明楼搂住他往上轻轻一颠,仍是说:“我在。”

天上的星星被急促的脚步搅乱了,落在白纸灯笼里,透出温暖的微光。宽阔的背脊随着步伐摇晃,像温柔的海浪,轻轻推小船入了港湾。

风霜寒意都不见了,阿诚枕着宽广的肩膀,安心地睡过去了。

TBC

第16章 苏州冬日(完)

时间:1926年,明镜29岁,明楼22岁,明诚13岁,明台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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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阿诚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半梦半醒听到哔哔啵啵的动静,像是远处不断有鞭炮炸响,等他睁开眼,那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似乎就在枕边。他望着墙上的耶稣像出了一会神,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诊所病房。

窗边有一个人影,明台搂着铜火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低头透过盖子上的小孔瞧里头的动静。细碎的声响就是从这黄铜火笼里传出来的。他微微侧过头,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带着刚睡醒时的迷茫和困顿静静地看着明台。

明台抬起头,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立刻咧嘴笑起来:“阿诚哥,你醒啦。”

阿诚轻轻点了点头。嘴里干得发苦,舌苔黏着上颚,他下意识地朝床头柜上的茶壶看。明台跳下椅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学大姐的样子浅浅地尝了一口,感觉到水是温的才递过去。

如果大姐在,肯定会夸他像个大人了。明台有些得意。

铜火囱里渐渐热闹起来,捂在炭灰底下的米粒受热膨开,爆出轻微的声响。明台听声音知道白米差不多都开了花,搓搓手心旋开盖子,拿竹片拨开厚厚的灰烬,拣出一粒粒爆米花。满室温暖焦甜的白米香气像一团蓬松的棉花,阿诚陷在柔软的米香里深深吸气。

明台塞给他一把热乎乎的白米:“大姐说你两天没吃东西,一直在睡觉。”

米粒上沾了点炭灰,阿诚轻轻吹走灰尘,舌尖在手心里一转,舔走四五粒:“大哥大姐呢?”

“大姐在和医生说话,大哥昨晚睡在这里,回去换洗衣服了。”明台眨了眨眼睛,忽然压低声音说,“大姐和大哥说话啦。”

阿诚有些糊涂,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石头蓦然消失,微笑着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