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两人的外袍沾了湿气,各自宽了置于竹笼上,竹笼下是炭盆,杜梨点了一个诀引燃木炭,烤起衣服,一边又热了炉子温起酒。

晏兮卷着袖子立于船尾,以竹竿刺岸,手中轻轻一撑,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船儿缓缓离岸。

满城灯火通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灯灭人散,船从半人高的芦苇丛中驶过,鼻尖是淤泥被大雨翻滚过的气味,混着芦苇根部有些腐败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芦苇里沾着横七竖八的荷花灯,灯早就灭了,糊灯的彩纸也被雨水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竹架,像腐尸的骸骨。

大雨倾盆,留不住这些纸糊的花灯。

更别提战火炙烤中,槐阳天锻那一池碧荷,它们也曾翠是翠,红是红,轰轰烈烈,冲出眼眶。

晏兮好久没有想起晏莫沧,关于这位兄长的回忆,撕开那层糊灯的薄纸,里头全是腐败不堪的烂泥。

既然不堪回首,那么就不要回首,这是晏兮逃避问题的一贯方式。

但今天他却像敲鸡蛋壳一样,小心翼翼地剥开回忆,他微不可觉地舒了一口气,回忆们都很乖,没有像从前一样,躁动地叫嚣起来。

乌蓬船驶出芦苇荡,朝湖心的方向漂去。

杜梨的酒热了,他给晏兮递了一杯,好叫他驱驱寒气,晏兮撂了竹竿,曲腿在床尾坐下来,仰头对月,一口饮下。

船舱内,杜梨的茶案上已经摆上了风月道场,旁边的小炉子簌簌烧着水。

敷春城爱茶,茶道曾是每位郎君必习的修艺,但很难将之与赌命拼杀,驰骋沙场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也许是杜梨的沉稳安宁给了他勇气,湖中月下,酒意一烘,这么久以来,晏兮第一次认真地去想晏莫沧的事。

他不知道晏莫沧对他是什么感情。

是爱吗?

若是爱他,为什么要在青羊谷放开他的手?若是爱他,为什么明知九死一生,还纵容它偷取鷇印?

但若是厌恶他,又何必在最后的最后,竭力送他出城?

晏兮也不知道自己对晏莫沧是什么感情。

血脉相连,他跟着晏莫沧长大,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晏莫沧虽然又浑又抠门,要说他对晏三白毫无照顾,也是不对的。

再小一点的时候,晏兮对晏莫沧也有过对兄长的孺慕之情,晏莫沧那双抚摸过无数器械的手,也曾经逗过他抱过他。

在性命生死关头,要牺牲自己让别人活命,这是很难的,很少人可以做到,所以晏莫沧选择了自己活,这才是正常人的做法。

天锻兵番原本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晏兮想得开,但说不怨恨,不愤怒,他是做不到的。

那时的他还太小太笨,不知道如何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离开这个让他恨恨不已,又血脉相连的兄长。

他就这样不甘忿懑地活着,直到那日鷇印之变,晏莫沧死了,燃魂祭骨,他看着晏莫沧一点一点地消失,自己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死亡。他脸上是克制的茫然,明明五官已是哭态,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泪水。

极端之下,他抽离了痛苦,也抽离了自己。

晏兮知道,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是什么好饼,晏莫沧的死是自食恶果。

但是若不是他那日偷取鷇印,截杀南钟意,晏莫沧也许就能保存这份秘密,最后吃莲子噎死在槐阳江,或是淡看风铃死在鳩藏斋,救人而死,这种死法一点都不适合他。

要恨就恨入骨髓,晏兮的感情浓烈且饱满,但是晏莫沧最后的相救,让晏兮满腔的恨意中存了一丝愧疚,他一直供着这份愧疚,长夜寂寂无处消化,杀人祭魂,填补黑洞般的悲凉,和晏莫沧一样,他也不肯欠的。

晏莫沧长我养我,拊我畜我,嫌我恶我,最后的最后,晏莫沧却救了我,要我活下去。

就像晏兮看不穿捉摸不定的晏莫沧一样,别人也看不清诡谲至极的凶王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