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在盛唐种牡丹 又生 3588 字 3个月前

路的两边摆放铜盆,花娘拿细鞭子抽打盆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郎君看好,魏先生定的乞巧花,别撞碎了。”苏安道:“是凤仙!”顾越道:“这水相,小孩子最爱玩了。”苏安笑道:“好啊,那我们一起看看。”

花娘收下钱,挥袖云过水面。顾越推了苏安一下,让他扑到盆前,瞪大眼睛。花娘接着从五色线筒里掐出针,轻轻渡在涟漪。苏安眨眨眼,只见盆底的紫色花瓣在蓝天白云中卷动纷飞,银针游过时,如暴雪,银针静止时,如柔絮。

为了看得尽兴,顾越执着伞,探身替苏安遮住绵绵雨。于是,苏安眸中的水相又映入一张谪仙般的容颜。顾越循循道:“阿苏,我离家的时候年纪小,现在连乡里话也不会说了,更认不得几个人,只是既然在此,我想……做个媒。”

“你看,王市丞年过而立还未续弦,心里其实着急得很,而魏先生家里有位小房的女子,才貌双全,这两边都是官家,门当户对,我想撮合他们一桩美事。”

苏安道:“魏先生是谁?”顾越转一下伞杆,笑了。花娘子斜倚竹椅,啧道:“郎君是外乡人罢,岂能不知魏哲先生?前任青天县太爷,而今归隐授道,桃李满天下,诶,长安去过没?去年的状元郎顾越,便是先生门徒。”

“哗”一声,苏安捧起水洗了把脸,脸烫得通红。顾越不动声色,转到旁边买来几枚绣衣针,一枚一枚数着,双眼、五孔、七孔、九孔等等,由长到短摆放。

苏安喃喃道:“如此,十八做媒正合适,我一个乐户去了反倒不好,还是跟周郎中混吃混喝比较自在。”顾越握起针袋:“不是那个意思,阿苏,只是想带你见见先生……”苏安回道:“我不去,十八,他就是你亲爹,我也不去。”

语罢,一溜烟跑得没影。花娘子的嘴巴张得老圆,尖声道:“啊呀,完了完了,郎君说错话了。”顾越哭笑两不成:“得,多谢娘子这一席镜花水月。”

时隔十余载,顾越终于又回到这座古城,回到自己读书习字的地方。年幼时,他性格孤僻,自卑于身世,生生是不能理解,为何魏家和姚家在朝堂上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归隐县里,却还要收养自己这么个带着政敌的血脉的弃子。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譬如自己,虽素与薛家无冤无仇,却是亲手送走了这个曾经位极人臣,威霸地方的家族,虽不愿与人为敌,却无意间触及太多逆鳞。

人立于世,比上朗朗青天不能够,比下芸芸众生方有余,欲争,必不得万全。

状元郎归乡探亲,魏府门前惊起一滩鸥鹭。顾越不认识府中的晚辈,只依稀还识得几张旧面孔。他拢袖行礼:“小师娘。”小师娘一袭碧色罗裙,风华依旧。顾越道:“十八回乡拜见恩师魏哲。”小师娘点点头,手中的铜盆哐当落地。

宅子的构造依然没变,是老河东地区最为常见的三进式石木建筑。顾越之所以能确定此处,不是因为小师娘,而是因为两株摆在堂前的铁树——从前也这样,院里总挂着十来串铁树叶扎成的棒,用来打写错字或者背错书的孩子。

堂中,魏哲正晾坐在屏风前,手里摇着蒲扇,榻下的草鞋还沾有土块。顾越交手行礼:“先生,学……”话未说完,魏哲一挥竹杖,“啪”地敲在地上:“长安打磨十年,听行商说,还做过市井无赖,那可就差卖相,怎么到头来连句阿伯还不会喊?”顾越道:“先生。”魏哲捶胸顿足:“唉!状元郎!”

小师娘端来两碗绿豆汤,请师生解渴。魏哲喝下一口,道:“你如今为谁办事?”顾越跟着喝下一口:“萧阁老。”魏哲点了点头:“萧嵩,萧乔甫,他如日中天,挺好。”顾越道:“先生莫要责备,我正是因心中困惑,所以来请教先生。”魏哲叹息,盘起腿:“那,我再教你一回?”顾越道:“洗耳恭听。”

魏哲放下碗,指了指堂外,问道:“今年的雨势如何?”顾越道:“春夏不绝,百年不遇。”魏哲道:“百年不遇,则关中必发洪涝,饥荒难免,可依你看来,萧阁老和他底下的将军们,能否办好赈灾之事?”顾越略一思忖,答道:“恐怕不能。”魏哲一拍扇,嗟道:“那就对了,当今圣人,不留有功而无用之臣。”

顾越听完,端起豆汤一饮而尽:“谢先生。”正这时,忽闻银铃之笑,一位身着云锦衫,发束青丝带的少女托漆盘走来,隔着老远便唤道:“十八郎!”许是因男儿装扮,魏颖儿俊俏的眉目泛出英气,加之身姿挺拔,愈发显得凌人。

魏哲道:“天杀的煞星。”魏颖儿吐了吐舌头,动作伶俐地打扫案台。顾越起身行礼,见过儿时玩伴,问道:“颖儿三岁识千字,现在可是已能倒背《春秋》?”魏哲道:“女子难养,便是书读太多,非要个会武功的文官。”

魏颖儿哂道:“十八郎莫听家父,要羡我只羡上官昭容,称量天下士,不忌帐中欢……”魏哲道:“住嘴,你看看,说的都是什么。”顾越笑道:“颖儿,今日衡水县正有一位长安士子等你去称量,看他半斤还八两。”颖儿眸中一亮。

魏哲的脸一沉,老手死活摁住汤碗不动,把魏颖儿赶走。顾越刚开口,魏哲飞快地摇扇子,一声喝斥:“跪下!”顾越道:“先生,你且听我说来……”

小师娘正和家仆吩咐着乞巧之仪,一回身,见魏先生执着竹杖满院子追学生跑,叹了口气。顾越也委屈,莫说感情这事勉强不得,何况是要偷先生的女子?

但这事他就是堂堂正正地做了。他把王庭甫的关于市税和宫俸之事的两条谏言摆在魏先生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数个时辰后,魏先生一脸老泪:“你且让那煞星自己去掂量,她要是真欢喜,老夫也无话可说。”顾越连连点头:“先生放心,如果二人称心,该有的礼仪,按长安规矩一样都不会少,绝对委屈不了。”

之后,顾越才敢去东厢寻魏颖儿,好歹定了个合适时辰,在桥头的旗亭碰面。

然而,一头劝妥,另头又不讨好。顾越找王庭甫,挨住一顿臭骂,人家大人都没同意,私自约会乞巧,毁去姑娘清白名节如何是好?顾越苦苦道,颖儿志向高远,非文武双全不嫁,衡水百八十里没配得上的。王庭甫听完,勉强应承。

黄昏,顾越约得佳座,令店家备好两壶老白干,遂去领郎君。郎君王庭甫来时,穿着齐整的参军圆领袍,还特意佩戴一个香囊。顾越笑了笑,又笑了笑。

二人去接佳丽,只见轩窗香帘随风起,一只青葱玉手搭在丫鬟腕间,魏颖儿红绫抹胸,面戴青纱,那圆润白净的臂膀在肩披的半透纱衣下,宛如新采的藕段。

三人坐着,顾越挽袖添酒,左一杯,右一杯。魏颖儿道:“真是难为十八郎。”王庭甫欠身,把颖儿面前的酒直接摆回顾越面前,换茶。顾越:“……”王庭甫道:“顾郎,关于县里乞巧的风俗,我听来一二,觉得很有意思,这里就夸夸而谈,谈错了,诶,还请姑娘罚我的酒。”魏颖儿笑了:“酒不必,罚令。”

衡水乞巧,声名有三。先是历代名儒走过的石头拱桥,虽宽不过丈,高不过乌篷船,但桥边的每根石柱都雕刻有历代名士的诗词,一到乞巧节,高氏、崔氏、魏氏等有名望的大族都要挂一面铜镜在柱头,借得皎洁的月光迎牛郎织女。二是各家女子坐在河边的船上争着拿彩线穿针孔,祈祷安康,其中穿得最娴熟的人,还能得到官府赏礼。三是河畔的金鱼市,热闹如画,吸引外乡人流连忘返。

朦胧的雨雾染着彤红,如缎带缠绵在河边人流。王庭甫说完,笑道:“衡县好风水,养得姑娘之才华,却不知如何拉扯了个顾十八出来。”魏颖儿道:“小地方比不得长安,野趣罢了。”王庭甫摇了摇手,执起酒壶,提气吟诵诗句。

如此,一个撑舟,一个长流,顾越看得明白,想得清楚,一拱手,托辞离开。

若人在京都,万家灯火不假,长街华彩不假,到底是奈何不了大明宫彻夜胡璇,唯有人在此处,他才能和那个高枕于自己心尖上的公子苏安一起,过乞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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