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在盛唐种牡丹 又生 4101 字 3个月前

与此同时,七宝大宴正式开始,每案都摆上一个炭火锅,侍女端来七种肉食,用金柄的刀,切肉成片,放在锅边炙烤,待表皮焦酥,香气四溢,方夹入各碗中。

“顾郎,某这些日子,听得最多的名字便是你。”薛玉等到大家都吃饱喝足,方才让赵章把席间的残余撤去,并让舞剑者上场,“去年新科一回,牡丹坊一回,沧州一回,范阳郡一回,你还真是无处不在,搅得范阳道翻天覆地。”

顾越放下筷子,抬起眼,应道:“薛公说笑,范阳道人杰地灵,昔有荆轲刺秦,明志于易水,‘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今有陈伯玉高台吟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不我待,与之相比,顾某又算得什么?士于此,自当胸怀万千豪情,死亦不足惜,何必又捧着一首《幽州夜饮》顾影自怜?”

“只是顾某此行,在民间听到一句歌谣,‘平广收谷子,奚人帐中香,蓟县打铁子,契丹马前蹄’,说的是幽州军政混乱,田税重样征收,为户部所定之三倍,铁矿长期由薛郑几家独占,不得私采,致使百姓有膏腴之地不敢耕种,有丰饶之产不敢触,十有八九南下投亲,或而为商,或而流亡。”

听到此处,谢焉止住弓弦,场面鸦雀无声,唯舞剑者丹袍长带,仍以舞为画。

赵章笑道:“不愧是状元,好厉害的口舌,怪不得险些要蛊惑了圣人。”薛世仁笑道:“可惜,今上英明,能断是非。”赵章道:“顾郎,吃饱没有。”

“恕顾某无法下咽。”话及此,顾越拖着锁链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见,“六年,节度营所纳粮草合全国税收之十一,所铸军械之量居十五道之首,却逡巡不进,畏缩不前,朝廷一问就胜,朝廷一走就败,如此反复无常,将北六百里土地拱手让于契丹,可谓既无养民之德,亦无拓土之功,敢问,今日所说大捷,又追回所失之多少?不过九牛一毛,还于此大行庆典,良心何安!”

百姓议论纷纷,跟着有人传唱顾越所说的歌谣。薛玉拢紧身上的绒袍,一哆嗦,嘴角抽搐起来:“够了,别再浪费口舌,按妖言扰乱军心之罪,军法处决。”

侍卫领命上前,用手铐拴紧顾越的腕,那瞬间,苏安看得清清楚楚,刑兵捏起顾越那只受感染的右手,半句不问,用一枚细小刀片,从伤口里挑出指筋……

“十八!!!”

尺寸之间,地动山摇,顾越全身痉挛,脸庞扭曲得骇人,硬是咬破嘴唇不出□□。两根已断,第三根筋正被扯出,凝固的场面突然被一声军报划破。

“契丹使者到!”

薛玉说道:“家丑不可外扬,我看不必在此处见。”吴诜道:“既然是使节,当为国事,薛公不想见,某有权接见。”王庭甫命道:“开城门!”

几匹契丹族的汗血宝马,从北门徐徐而入,须发凌乱的契丹使者手持节杖,穿过三道由官吏和士兵组成的关卡,来到血淋淋的庆功宴台,丢下一个布袋。

布袋之中滚出一个睁着眼睛的人头。薛玉的瞳孔骤然收缩,踉跄后退了几步:“擒风!”场面登时哗然,风过,节度营纛旗“啪”地碎为两截,轰然倒地。

“薛公,吴刺史。”牙官听契丹使节说完事,传话道,“榆关失守后,郑将军亲率铁骑与可汗可突干血战,战败,宁死不降,可汗敬其英勇,送还其人头。”

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薛玉失心一般,笑了笑,吞下口中血泪。薛敬从外场抢入内:“义父!”薛玉挡开,从舞者的手中夺过剑,匀了匀绛纱袖,把落在地面的纛旗挑起,挂在屏风的正中,掩盖住那首《幽州夜饮》。

“陛下!”薛玉的发冠跌落,满头的白发飞如白絮,“老臣,愧于浩荡皇恩。”

王庭甫趁乱令折冲军士把顾越抢回。顾越捂住手腕,稍微缓了缓神,直视薛玉道:“薛公,事到如今,你只是谎报军情而已,还不至于以谋反之罪诛九族。”

薛玉尚未答话,却是薛世仁率先拔剑,一字一顿道:“谋反又如何?!叔公,北方几个军镇的驻军加起来还有五万,您振臂一呼,一过居庸关,便可雄踞……”

薛玉捏紧拳头,老泪从眼角流淌而下,迟迟没有回话。风再起时,剑光闪过,剑刃离脖子不到半寸……“薛公!”顾越一声暴喝,颧骨绷得青紫。

“显庆三年,平阳郡公于贵端城击败高丽军,斩首三千余;四年,于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拜左武卫将军;龙朔元年,出天山征回纥,军中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为此,高宗命长安乐工作《神功破阵乐》,纪念其千秋万载之功业,可谓丹青留书,炳烨煌煌!”

“薛公若为祖宗声名与旧部而虑,该当何为?”顾越转过身,让王庭甫拿出沧州刺史的信件,“郑将军战败,宁死不降,是为气节,而朝廷并非对戍边将士不公,只要没有逾越底线,万事可商量,毕竟是契丹将至,还指着薛公能尽忠。”

后来的事,苏安便已记不太清,他坐在郑擒风头颅边,怔怔地看着顾越的手,道是宴会场地洒满鲜血,薛世仁以死谢罪,薛敬护送薛玉撤回节度营候旨……

三月,范阳道节度使谎报军功之事败露,御史中丞薛瑾畏罪自尽,接连,又吓死五六位附议庆功的臣。长安,春雨一刻没有停止,太液池的水位涨起三尺。

一日之内,李隆基在望仙台接见四个人。先见裴耀卿,裴耀卿说,关中有大涝之兆,朝廷需准备运粮,李隆基觉得有道理。二见中书侍郎,摆出一盘琥珀棋。张九龄举止文雅,手中落着玲珑的绿子,口中道:“门下侍中之位,臣不敢论。”李隆基道:“说说无妨,连城告病,总得有人顶上。”张九龄道:“微臣觉得,户部侍郎裴耀卿,材优干济,堪当此任。”李隆基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赢棋。

三见李林甫。李林甫披头散发,素衣而来。李隆基笑了笑,把手中黄子丢进玉杯,问道:“哥奴这是作甚?”李林甫跪地叩首:“薛玉谎报军功之事,臣……”李隆基道:“你没有参与其中,何来罪过。”李林甫道:“陛下,臣亦是御史台出来的人,知道薛瑾要弹劾顾越,却没有阻止,这便是臣的罪过。”如是,李林甫硬抢罪过,抢得宫中人尽皆知,李隆基很感动,安抚他回去。

日暮时分,李隆基见萧乔甫,说道:“薛玉实在令朕失望,而李祎在外许久,也该回朝领功,朕想调新人进驻幽州,平定契丹,卿看谁合适?”萧乔甫道:“陛下,右羽林将军兼陇右经略节度使张圳,长期戍边,戎马倥偬,堪当此任。”

李隆基道:“那么现在下制书,还会不会有风浪?”萧乔甫道:“礼部宣政使团正在幽州,时机恰好。”李隆基打量他一眼:“嗯,另有件事,门下侍中之位,依卿看谁合适?”萧乔甫道:“陛下,按照资历,应是韩休,韩良士。”

当日,中书拟文,门下呈奏,李隆基提笔蘸朱砂,把空着的日期填上,当夜,三省通过,抄案存卷,李隆基在文书后面画可,如是生效,那叠永不会被虫蛀的绢黄纸连夜被送至尚书省,十余位办事官员在上签字,终成为一道制书。

韩休,任门下侍中;张圳,任范阳节度大使兼御史中丞、营州行军总管,命出击契丹;李祎,赐兵部尚书衔,归京谢恩;吴,升兵部侍郎,年末考功后入职;薛玉等,坐罪免官;赵章等,因坐赃巨万,杖于朝堂,流襄州;

辽东所有的虎旗撤下,幽州的城头贴出一张麻黄的布告。拉着骡马贩卖木材和甲胄的行商,在旗亭里饮羊奶,唇边沾两道白白的胡子,讪牙闲嗑,那薛公一方诸侯,就这么走了,不复返了,往后的天,该改姓张。

撤旗的日日夜夜,各自奔忙,吴刺史收到张圳之令,整理军情,准备迎接,郭弋暂时镇守居庸关,训练三地军士,礼部其余人继续去各郡县宣政,安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