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在盛唐种牡丹 又生 3581 字 3个月前

满桌溅满金米粒,叶奴又饮下数杯酒,心里越明白,面上反倒越不害臊,笑得和一朵梨花似的,拿起抹布擦掉方才的狼藉痕迹:“《太平乐》,记住了。”

酒娘的神色无波澜,唯独一双巧手侍弄着两个梨子——去了核的酥梨中,分三次洒入霜糖,及至七分满,再加一个蜜枣,取的是“付之梨枣尽书成”的用意。

随后生炭火烤炙,将梨放于架上,时而近火,时而远火,如此一刻钟,待表面薄皮脆硬,内里的霜糖融化,再用玉碗盛起,浸入酒酿退温。

“梨花阁的烧春,不过如此,剑南的烧春,也不过如此。”叶奴的脸色红润润的,兴致盎然,没大没小地开始举杯敬酒了,“顾郎,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谁跟你不醉不归,烧春酒烈性大,适可而止。”顾越端过玉碗,放在自己面前吹凉,一手拾起银勺,“我吃梨,不理你了,自行方便。”

叶奴急道:“我才没醉,还想为你弹一曲。”顾越摇摇头,舀起一勺绵密的梨肉,塞进叶奴的嘴里:“好了,莫要逞强,就是我喝两三坛子也泛晕。”

那瞬间,甜蜜的梨汁滑过舌苔,叶奴浑身一酥,神色飞扬起来。其实他真没有醉,只是初尝请客的滋味,又偷了点腥,即便是花光月钱也高兴得很。

“酒娘,借你家琵琶一用。”不顾对面的神情,叶奴一边张口唤着玉娘,一边将轩窗统统敞开,“今日即兴弹一曲《苏小郎君在梨花阁敬谢顾郎》。”

一段商调的旋律跃在玲珑五弦之上,吸引过往游人顾盼流连,谁都叫不出曲名,却刚听就被欢快的旋律黏上,甚至还有街前的青楼舞姬伴声扬起彩裙。

叶奴第一次尝试欢快的商音大石调,指法未成型,常常漏音或失音,可他不怕错,一旦带入情绪,无论是弹弦还是挑弦,每个动作都像是在倾诉欢愉。

顾越一只胳膊撑在窗边,眸中映着颤动的琵琶弦。突然,叶奴止弦,摆了个鬼脸:“好听吗?”顾越点了点头。叶奴收住笑容,刚想缩手,被顾越一把抓住。

“手伤了没什么的,贺连这样,孟月这样,许阔也这样。”叶奴撇过脸道,“还有林蓁蓁,大概都是这样,谁敢说他的不好?指弹法更能显出曲子的张力。”

顾越张开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自己饮尽坛中酒,目光飘向窗外的车水马龙,任凭叶奴抽回了那只长满晶莹血泡的,让人怜惜,却又无可奈何的小手。

由于未起正名,一曲吃梨戏在半月之内便被东市里过往之人所作的千百首新曲淹没了,谁也不再记得苏小郎君是哪位,顾郎又是哪位。

只是一夜之间,太乐署春院的小吏全知道了苏小郎君是个拿烧春酒解渴,两三坛不倒的风流人物,夹道里遇见皆殷勤地打起招呼,没有再刁难的。

叶奴也不想辜负顾越,一边跟着按部就班的韩昌君练习指法,一边偷偷趴在夏院的门后观摩坐立二部伎的大曲。他虽不识字,但耳朵很敏感,能在音律中听出故事,无论典雅通俗,无论中原西域,只要他听过,觉得好听,就不会再忘记。

譬如立部伎的《太平乐》,亦谓之《五方师子舞》,十几种乐器的合声一出来,他隔着门都能看见天竺的五只彩色狮子在昆仑象舞者的绳拂中跳跃的画面。

譬如《安乐》,乐者摆出一个四方的阵,八十舞者刻木为面,狗嚎兽耳,以金饰之,垂线为发,画袄皮帽,舞蹈姿制犹作羌胡状,象征着城郭的稳固和安定。

又譬如《鸟歌万岁乐》,是武太后时期所造,因当时宫中养的鸟能模仿人话,常常称万岁,便令乐工用画着鹦鹉的大袖作舞,还要头戴插有艳丽羽毛的冠。

还有圣上亲自所作,譬如歌颂王业兴盛的《光圣乐》、《龙池乐》,庆西征吐蕃的《小破阵乐》,献艺者之多,曲调变化与舞蹈动作之丰富,令人心驰神往。

如是,叶奴渐渐爱上了宫廷舞乐,他在各式各样的大曲中神游,对乐理领悟得飞快,又不敢对外胡说,只把见解刻成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埋在花园的树旁,盼有朝一日也能作出一首流传天下的不朽的大曲。

第9章 乐伎

一首大曲,一生光阴,于乐伎而言,这样的光阴,注定走在一条刀刃之上,左面是牡丹盛世的旖旎风光,右面是芸芸人世的辛酸苦辣。

神龙元年,扬州的一处青楼里,两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是暖香阁头牌姑娘的儿子,名六,一个是厨头的遗腹子,名七。

六子打小滚在脂粉里,这个吃一口,那个摸一下,养得皮肉细嫩,眸子水灵,又被老鸨灌了多年的葛根汤,揉捏出一身的媚骨,那一颦一笑,比女子还更妖娆。

七子截然相反,从小满街撒野,三天两头鼻青脸肿,最喜欢偷别家小孩的吃穿玩物,拿去给隔壁的六子献宝,末了老鸨来查,还毫不脸红地栽赃给六子。

年幼,六子为养牙口,从来不敢吃甜,怕挨打,七子哪里信这邪,就去厨房含来一口蔗浆,骗着哄着,用嘴喂了六子。六子食髓知味,从此以后天天要,而七子觉得,那厢房的软床比厨房的草床舒服多了,就夜夜爬窗户来喂六子,顺便占个便宜,和六子滚在一处睡。

两个人比来比去,又笑又闹,却是粘着不分开了,六子嫌弃七子身上有一股盐巴味,七子就说六子长得和小姑娘一样,白白净净的,连毛都没有。

如此吵着,六子的胆子有些长进,七子便带他去看上元花灯,千百盏莲花灯,照得两张小脸红扑扑的,叫他们心里大动,誓为兄弟,和和美美的,不吵架了。

却是一年后,他们才体会到,其实世上的兄弟没有不吵架的。先是六子的阿娘病死,葬于乱坟,七子没有陪他哭,反而往坟头吐一口唾沫,踩了两脚,后是七子的阿娘也死了,六子恶毒地说是报应。两个人就有了隔阂,再不往来。

直到十岁,一天夜里,七子听见六子哭,冲上楼撞开门,看见一个壮汉死死揪着六子的头发,那粗糙的手掌正要往六子细嫩的脸上掴,七子大叫一声,抓起剪刀往壮汉的脖子扎,一瞬间,污血喷了六子一脸。

于是,七子被赶出青楼,亡命天涯,再无回头,在一个破庙里被杂耍班子的师父捡去,改头换面,从艺习舞,练出一身闯荡的绝活,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路,一路,闯到长安。

而七子走后,六子被一大户人家挑去做娈童,白天沐浴香药,夜里为老太爷暖床,又被送入教坊,叫几个师兄轮流抱在怀里□□,方才学成琵琶,跟定一位官爷,跟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