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在盛唐种牡丹 又生 3443 字 3个月前

直到这时,叶奴侧过脸,才发现贺连的眼眶是红的。叶奴道:“你怎么哭了?”贺连道:“没哭。”叶奴笑了笑:“我家比你还远呢。”贺连甩开袖子:“你懂什么滋味!”

贺家业大,庶子因受长房排挤,十个里八个都被送去官宦或宫廷中为侍,混得好就算是一条后路,混得庸了,也不必再牵挂。自贺连入太乐署,除了韶娘的仆人老六会时不时偷给他送钱,贺府,就像一方禁地,从未对他敞开过门。

周围的子弟全看过来,贺连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中。叶奴想了一想,贴近贺连的耳朵:“别怕,你学着我做。”

语罢,叶奴挺身一跪,膝行至韩昌君的面前,猛的一顿磕头,磕得额头上血糊糊的:“师父在上,弟子今日一拜,余生砍手指断骨,全听凭您的一句话。”

韩昌君握过身边的拐杖,抬起叶奴的脸,朗声笑道:“这口气,劲头足。”贺连见此,倒回眼泪,一改往日的骄奢,也跟着俯首磕头,认下了此桩师生恩情。

对于长役乐伎而言,认师分班只是一个开端,而秋院的一个铺位往往才是其一生的归宿,是日,叶奴终于有了这样一个铺位,还有了用于出入皇城的鱼符。

去春院搬铺盖时,花瓣落了一地,几位仆从挥着扫帚,哗哗地清理门面。叶奴进门,正巧就碰见顾越一个人在喝酒,那酒是透明的,闻起来浓郁呛人。

第5章 秋院

叶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这是什么酒?”顾越道:“这叫乾和……诶,你额头怎么回事?”叶奴道:“不小心磕碰的,不打紧。”

顾越又仔细地打量过一眼,站起来到柜子旁,七翻八找,找出一个小盒子:“喏,隔壁张郎配的偏方,用了你们岭南的鲸油,祛疤的,拿去抹一抹。”

叶奴打开,看见里面是白花花的一团软膏:“你平时抹了这个,皮肤才这么好吗?”顾越咳了一咳:“我没用过。”叶奴笑道:“好,那我且试它一试。”

他没说,其实他舍不得,长安最是繁华,却也最是等级森严,自己一去秋院,今后这样共处一室的时光就很难再有。

叶奴把所有的土烙都留下,临走时交代道:“这些放到年底都不会馊味,下次发月钱,我请你吃好些的酒菜。”顾越闷了一口酒,没说话。叶奴又追问:“你怎么,嫌弃我的?”顾越回过神,摆了摆手:“怎么会,我会常去秋院看你,等你能弹琵琶曲,再请我吃酒不迟。”叶奴道:“一言为定。”

秋院,集贤阁,双进的阁门,镂空雕刻忍冬纹案的轩窗,东西两偏房各摆有用于陈放私人物件的红木格子柜,屏风之后是三丈长的横榻,榻上有十铺。

头夜,因新人不熟悉细碎,署里不灭烛盏,叶奴和贺连把铺位搬到一处,与几位同舍的早几年的师兄谈起心来,大多说的是家里的境况以及各自的经历。

才知道,冬夏两院均为习乐之地,区别是冬院的乐伎先得练习基本功,经过太常寺的考核,才能进入夏院,学习诸如坐立二部伎的大曲,在这之后,若出类拔萃,礼仪得体,得到乐正的推荐,方可被安排去宫中奏乐。

几位师兄中,年纪最大的许阔有二十六,通习龟兹曲,擅长打拍板,却仍没有通过考核。他祖上原本就是前朝乐户,因此也不求闻达,只想早日娶妻生子。

还有一位奇人叫孟月,传言是某位王爷的私生子,主攻清乐,擅吹笙,不仅笙音如泣如诉,催人泪下,自己也成天孤芳自赏,酸不溜秋,见人就挖苦。

贺连说,自己偏好吴音,曾经练过音声气息,只是后来嫌弃太苦太累,没有坚持。孟月就笑他,美姿容,善歌舞,并非好事,还是别学称心为好。

叶奴和贺连听完,瑟瑟发抖,其实哪个又不是命如草芥,谁的身世也不比谁强,大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的,直至戌时三刻,突然,外面的门响了三声。

紧接着,榻上塌下的,全都收拾起自己的粗糙模样。叶奴道:“这么晚了,是谁?”孟月一笑,转过身,对着镜子照了照容貌:“还能是谁,月照红尘路,春篮家书长。”贺连耸肩膀,酸得鸡皮疙瘩起一身。

许阔穿好了打底的白襦裙,回头见新人不知规矩,才解释道:“是顾郎,他每月都来秋院替我们和家里捎信,也能办些琐碎的事。”叶奴眸中一亮:“顾郎?”

几人议论间,顾越已经进门,一袭素衫,左手秉火烛,右手提着盛放笔墨纸砚的竹篮子。叶奴就光着脚,笑道:“顾郎,我想你。”顾越放下篮子,在案前铺开纸页:“怎么不穿鞋,你过得还惯吗?”叶奴点头。顾越道:“帮我研磨。”

许阔和孟月眨巴眨巴眼,下巴都要惊得掉地,随后,大家簇拥过来,先在竹篮子里找自家的信,不识字的找识字的念,念完之后,按顺序请顾越代笔回信。

笔墨自然属于署里,而信纸就比较讲究,用的是经过均匀涂蜡和砑光的硬黄纸,看起来光泽莹润,且质地密实,不易损烂,绝非一般公署用的染黄纸。

叶奴挤在最里面那圈,心想原来这就是孟月口中的“春篮家书长”,其中不光是家书,还有给教坊女伎的情书,甚至连禁忌的期约朝中官员春游的书信都有。

集贤阁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大家乐同乐,苦同苦。下笔前,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顾越都会做适当的询问和修改,一旦文思成,连起墨绝不停顿。

除此之外,还有人要托着办事的,譬如许阔,就想要一本春宫……反正不管邪的还是正的,当然大部分都是邪的,顾越都会很淡定地记在一本册簿上。

叶奴托着腮,感叹这得背住多少人情世故,突然面前飞过墨汁。顾越怔住,呀了一声。叶奴道:“什么?”顾越笑了笑,索性在他的额头上涂画了一朵团花。

旁人说传神,叶奴脸沉。顾越道:“你要不要也写一封家书?”叶奴回头看看,除了贺连和孟月两三个不书信,其他人似乎都已经轮完。

“可是我家在岭南乡下,即使一路骑驴,来回也得要两个月,你写了这些,去哪里递送?”叶奴道,“就算递到,阿爹阿娘不识字,也不知何日才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