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后寒那时在做什么呢?他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他很累,很累,十分累,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数这几天最受折磨,简直比当初被他师父扔下瀑布冲了一个时辰还要难熬。
自从拜相的圣旨下来,他家的门环就有被敲断的架势。送礼的就不必说了,单单是提亲说媒的就有十几个,还个个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家的千金,禾后寒接待第一个说媒的时还有些飘然,等接到第三个,就有些一个脑袋两个大了,谁也不能得罪,谁也不敢拒绝。他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左推右挡,直逼得他捉襟见肘。
如果禾后寒预见到了老皇帝的那份遗诏,相信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天就拍板娶一个千金进门。可惜此时他正为不知选那位小姐而惆怅,所以他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个机会的宝贵和稍纵即逝。
总之,有一天,他会十分怀念这时这刻的这份惆怅。
丞相有何喜(下)
老皇帝驾崩了没几日,安正元年的第一场雪就来了。飘飘扬扬的,潇潇洒洒又懒洋洋的大雪。仿佛人间的帝王更迭,朝代变迁在它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似的。
下雪的那天,禾后寒起得有些早。他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体质就较常人差些,习了武后身子骨虽然强健了不少,但根儿里的畏寒毛病还是改不了,一场大雪就叫他睡不安稳。
他推开窗子,下了雪温度反倒不似昨夜那般寒冷,这让他能够立在窗前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静谧的庭院,和轻柔但坚定地坠落下来的雪花。这个时辰大概刚过寅时,除了需要赶早的商贩,大部分人还在休憩中。这种宁静的寒冷和一直一直下着的雪让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在山上的那些年。
也是这样的清晨,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一户人家的寂静,如果他醒得早了,势必会把隔壁的那位吵醒,那位睡眠是极浅的,然后他就会在他门外轻轻地唤他:“师弟,可是醒了?”。这时他一定会很愧疚地回道:“师兄,又吵到你了,是瑞声的错。”其实他心里是窃喜的,因为他知道他这位温柔的师兄接下来一定会关心地询问他是不是饿了,然后他就可以坐着等他师兄弄好早点来吃了。他这位师兄比他入门早五年,几年下来在这大山里练出了一手好厨艺,随便做点什么总能叫他食指大动。他会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而打过牙祭后他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份充满歉意和感激的道谢。但仅仅是这样,他的师兄似乎就已经满足了。皆大欢喜。
想到这儿,禾后寒控制不住地扯起了嘴角,深觉自己本性虚伪,接着又十分感叹他师兄的为人。八年了,他再没遇着如他师兄那般待他的人,愿以真心付出不计回报,这样的人实在是世间罕见。只是两人相距甚远,又都有俗事缠身,这多年未曾联系,实在是遗憾。
但愿师兄在边疆一切安好罢。禾后寒在心底默默想着,顺手把窗户关上,转进内间,迎面的就是挂在支架上的丞相官服,贵重的暗紫绸面,一只仙鹤翔于云端。禾后寒把手掌贴在官服上,面料凉如冰滑如水。他闭了闭眼,一瞬间感到心里涌进了很多很多东西,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起来真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臣。
卯时快过去的时候,禾后寒第一次踏足了德和殿,这几乎是世界权力顶点的地方。在外面看这高高的宫闱时,他看的是正红色的屋棱和飞翘的檐角,进来了,他反倒只能看脚下这一阶一阶的白玉石砖了。
这个季节的这个时辰天气是寒凉的,天色还有些要亮不亮的懒散。禾后寒低眉敛目地站着,他感觉自己的身后无数道视线时不时滑过他的脊梁,但他一动不动,好像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白玉砖。
大殿里的气氛有些紧绷,这是合情合理的,只因今日是新帝第一次上朝,是众臣参见新天子的日子。过了今天,这德和殿的所有大臣,除了禾后寒,就都将多了一份资历:两朝为臣。禾后寒有些略微的紧张和期待,他自小就被教育要忠君,要守臣道,今日他终于要面见圣上了,那十二岁的帝王。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凉,但他的表情很平静,任谁看他也只会觉得他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似的。
“皇帝驾到——”
这一声宣报从后殿直直地穿过了整个德和殿,又迅速扩散到外面广大的世界中去,但它像带着热度似的,余温久久地留在了空气中。大殿里一丝声音也无,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不光在等待着新帝的出现,还有一些十分复杂不好言明的东西在。
禾后寒站得离龙椅最近,他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眼角扫到一抹明亮的黄,但他没抬头。这抹黄色没有停顿,直直地走上去,消失在龙椅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