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车驾中的时候,萧纵已经作了些计较,浑话,一概不肖理会。撇过头,径自登阶而上。
秦王似乎丝毫不把萧纵的冷淡放在心上,他亲自将萧纵带到住所,在房中兜了个圈,道:“此处作皇上寝房,皇上可还满意?”
“满意。”萧纵道,在靠墙一面书架旁站定,目光又略是四扫,寝房分里外两间,珠帘相隔,他现在在内间,一应桌椅摆设无不雅致精巧,壁上悬着字画,来历不浅,墙角几处搁着木架摆着兰草盆栽,房中幽香缭绕,一扇大屏风置在中央,又将偌大的里厢隔了隔,床榻靠墙,异常宽大,帷幔垂地,绕了床四周。进来的时候,外间所见摆设也都十分精致,这种精致纤雅倒是跟秦王府粗狂的外观不大合拍。
秦王在屏风旁侧身,淡淡道:“皇上喜欢就好。”顿了一顿,“在此处住着,皇上若是觉得乏味,可到外面院落中看看景致,那里视野极好,一望极目,若不是皇上舟车劳顿,臣现在就差人摆上茶点,陪皇上观赏一番。”一边说,一边踱向靠墙的床榻。
床榻上铺着绒绒一张毛皮,毛色黑亮柔软,是貂毛,从榻上铺垂落地,床内叠放着另外一张毛皮,毛色同样柔亮,却是银白雪貂毛。
秦王摸了摸垫着的黑貂毛,向萧纵道:“虽已是五月初,不过利城不比京师,臣府邸建在高处,到了晚上还是冷得很。”
萧纵“哦”了一声。
秦王从床榻边缓缓踱步,在萧纵身侧长身负手而立,飞挑的眼角扬了扬,“怎么了?皇上从方才起一脸郁郁寡欢,臣有哪里做的不得皇上心意么?”
他挨得有些近,貌似不经意地低下头意图靠得更近,萧纵不动声色从秦王身边走开几步,“秦王费心替朕打点,朕何来寡欢。”
“那臣怎的瞧皇上一脸不快?莫不是,皇上在怪臣没有早些去迎驾?皇上来秦地,臣本当亲自到冀州边界上接驾,一路引领皇上进府的。”
萧纵默然不语,心下直觉有些不踏实,秦王这样貌似遵着礼仪却赖在眼前不走,满嘴胡话地扯,总觉得要扯到什么别样话头上去。
“臣本也是预备那样做的,怎奈臣身子刚愈,就怕一来二去地折腾,迎了皇上进府,却没有精力尽心招待皇上。”秦王看着萧纵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上回的箭伤,前几天痂才脱落。”
萧纵本来没有寡欢,但是秦王一边面不改色地抖落着那茬旧茬,一边浑身从骨头里给他往外冒着得意又炫耀,萧纵真的有些郁郁了,但他压下了心中浮动,没有外露出来丝毫。
秦王向萧纵走近一步:“皇上莫要以为臣在诓你,臣的伤皇上是亲眼所见过的,赶回西北时又经历了些周折。再说,皇上真当臣那几口血是好吐的么?”
说到吐血,就是那两口血让他当时方寸大失,一头栽进套里。
萧纵越发郁郁,面上却仍无表露。这件事上,他怎么着都只有被人拿捏的份,翻不了身的,只能淡定。但,心中却委实忍不住,磨了磨牙,以后哪怕你吐一缸血在朕面前,朕要动一下眉毛就躺平了……后面半句及时刹住了。
“看皇上的样子,臣怎么说都是徒劳了。”秦王略是沉吟了片刻,伸手到自己王服的腰带处。
萧纵眼看着秦王手指利落挑开自己腰带上的一处绳结,“你做什么?”
秦王挑着眉,噙着笑,一边解衣带一边走近萧纵,“没什么,皇上既然不信,臣脱了衣服,让皇上亲自检查检查。”
“不用了”三个字冲到萧纵喉咙里刚要吐出来,外间适时传来一道高声禀告:“皇上,寝房四周已部署完毕,末将前来复命。”是程善安排了随驾禁卫的轮值,回命来了。
秦王听到那洪亮的一嗓子,眉头顿时一皱,萧纵回了声“甚好”,一甩衣袖绕过了屏风,往外间去。
秦王没多久也悠悠慢步,从里间踱出来,瞥了一眼直挺挺杵在萧纵身边的禁卫统领,对正坐着喝茶的萧纵道:“皇上一路劳累,臣已吩咐浴间恭候圣驾,皇上沐浴之后小憩片刻吧。”果断干脆地终于从萧纵眼前消失了。
秦王走了之后,程善立刻向萧纵请命,说这处院落尤其是萧纵住的这间房,需得好好盘查一遍。院落的其他地方可以稍作延迟,禁卫巡逻的时候不动声色探查即可,但此间寝房耽误不得。
萧纵应允了。他坐在外间小桌边,端着茶杯,看程善唤进来几个禁卫,就从外间的门槛开始,墙面,窗户,桌椅,地面,盆栽后面,犄角旮旯里一一搜查,就连摆在物架上的花瓶也要左右转一转,看是不是能在哪面墙上转出个暗门或者某块地砖上豁出个地洞来。
萧纵静坐着,任由侍卫忙碌。实则,他这一行,从上到下一千人多一个,在铁桶一样的利城铁桶一样的秦王府里,本来什么部署戒备都是空的,还如临大敌一样较真,未免可笑。但,房间里检查一遍,还是……有必要的。
禁卫们查过外间进到里间,萧纵搁了茶杯踱到廊里。
廊外小园翠竹青青,松柏苍碧,西北地域苦寒,娇贵花木不易养活,园中除了一片青绿,便只有墙角几株白茶吐蕊。院落不同寻常,没有四面都围合起来,萧纵的对面,小园的另一侧,是开敞的,园子尽头青石板铺出一片平台,边沿修着扶栏,在那开敞之外正是陇西高阔的天与地。
萧纵在廊间远望,果然如秦王所说,视野极佳,天开地阔,碧空黄沙,景致确好。
从秦王城外迎驾到现在不足半日,秦王待他的态度大致算得上恭敬,未有要挟之举,尚且可称之为顺从,太过……出格的举动也算……没有。但是,这种恭敬顺从出自那番心思,是吃定了他已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好整以暇做出来的,还是那个男人根本是打着仗势戏弄他的算盘,玩一玩猫和老鼠的戏码,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萧纵觉得这个兼而有之的可能十之八九,毕竟那个男人既狡猾又恶劣。
对自己的处境,萧纵是十分清楚的,秦王盘算哪种心思,他不敢断十成十,但有些事情他却也不需要装傻。
他现在就是块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块自动躺到砧板上的肉。
入秦王辖地至今已经有七八日,州界上大军压着还是压着,秦王既没有进也看不出退的打算,似乎也没有扣他为质的迹象,究竟是盘算如何,他仍然没个实准。
看着远处天际,萧纵暗暗叹了口气,可能是他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