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明帝把萧纵撇到偏殿,以为他终于不能再丢皇家脸面了,却不知错得没边。
偏殿跟储秀宫挨得近,储秀宫里秀女扎堆,萧纵有事没事经常去。他贵为皇子,自有高人一等的气韵,样貌也已俊雅微露。好几个年龄十三四岁的小秀女被他迷得一塌糊涂。
这事传闹得很有几分势头,仁明帝大怒,把病一场病得性情大变的儿子叫到跟前大骂一顿,骂完了命禁卫把萧纵押入信阳宫,没得皇令不准踏出一步。
从此软禁。
这便是萧纵好色得到的结果。好色这个名声他很不喜欢,但他需要这个结果,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大周朝的一众皇子们,打小就都有些出息,不大点的人个个有法子让朝臣和皇帝刮目。十四五岁的年纪,资质好一点的钻研帝王略,稍差一些的通读四书五经,再差一点的也能把四书五经念个七七八八。
东宫无主,仁明帝放话择贤立储,人人都想踩下对方往储位上爬。
萧纵母妃早亡,外祖父一族手上那会儿尚有些实权,对那空悬的东宫之位十分眼馋,可萧纵自从在阎王手里争回一条命,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浑水他淌不起,更不想无辜受累,只能出个下策抹黑自己,怎么黑怎么好。
因为如此,萧纵得以在信阳宫里安安稳稳度过十年,直到有一日帝位从天而降,宰相温庭率百官恭请他登基。
也因为如此,萧纵贵为天子后,纵使极力收敛言行,离那“色”字能多远有多远,却没人买他的帐,朝臣们都认定了那是圣驾在人前必要地做作,钻营之辈更是三不五时上表折子,恳请他选秀充实后宫。
萧纵对此已经麻木,他想这辈子他就个好色之徒了。
这日下了朝,萧纵在御书房里勤政,御案上堆着一摞一摞奏折,他在其中毫不意外地批到了催促他早日立后纳妃的奏本,为数还不少。
其他人的折子他可以全当没看见,宰相温庭的折子却不能不给个答复。温庭在奏折中写道,大周立国数百年,自太祖皇帝始,龙脉繁盛,国运昌隆,为皇朝盛运永传后世,萧纵应当尽早传延子嗣,封侯选妃不容再缓。
萧纵的后宫眼下确实很寒酸,只有寥寥数个美人。
他看着温庭的折子,想到相爷的长孙女今年似乎芳龄十四,半年前登基大典过后的皇宴上此女还献过艺,弹得一手好琴,样貌气质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姓温。
萧纵执笔蘸了蘸墨,勾出“传延子嗣”几字,在一旁下批示:朕皇侄四子,聪慧过人,大周国运不衰。想了想,又加一句:子嗣过盛,社稷之祸也,后妃一事,压后再议。
放下笔,他正当想着温庭看到这个批示,是不是又要将此怪在韩溯头上。这时,内侍来禀:“韩太傅求见。”
萧纵“嗯”了一声,着内侍将韩溯引去御花园等候,自己起身转到屏风后面。随侍宦官就见皇帝的一身行头,从里到外一样一样往屏风上挂,他们刚要近前去伺候,屏风后传出一声低喝:“退下!”
此时正值初夏,御花园镜湖碧波微荡,莲叶浮水,小荷刚露,清凉的风里弥散着淡淡荷香,竹轩游廊错落蜿蜒。
韩溯站在廊里,看着湖面,眉峰微蹙。他今日是有要紧事面圣,却被打发到此处等,这个地方鸟语花香,怎么看都不合适商议国政。
过了一会儿,萧纵的身影飘飘然顺着浮水游廊自湖对岸走来,衣袂随风,长发轻扬,衬着满湖青莲,温文风雅。
韩溯有些愣神,他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轻衣便袍,发不束冠,儒气十足的天子,眼角顿时抽了抽。
自从那日萧纵大殿发火之后,他一直在期待天子能更有长进,最好手腕雷霆,一荡满朝浊气。可他的这个美好愿望没在心中长牢,就被萧纵此时的一身行头给扑灭了。
“臣叩见陛下。”韩溯木着脸躬身。
“太傅不必多礼。”萧纵伸手,亲近地扶了一把,韩溯僵着脸,后退一步,毕恭毕敬道:“臣不敢。”
手滞在半空里,萧纵轻笑:“太傅还是一样拘谨,你是朕的夫子……虽然没教导朕多长时日,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今日朕换下龙袍,挑在如此好景之地见你,就是希望你能撇开君臣伦常,与朕叙一叙师生情谊。”不顾韩溯泛黑的脸色,又去携他的手,“你在朕面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刻板话,朕听着乏味。”
韩溯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脸愉悦的萧纵片刻,低下头不紧不慢往宽袖里掏了掏,掏出一样金灿灿的物件,在萧纵眼前晃了晃,满意地看着天子面色一呆,终于不再抓着他不放。
那金光晃眼,晃得皇帝无比郁闷的东西,是条鞭子。冰蚕丝绞金丝,九股拧成,坚韧无比。
那是萧纵亲赐给他打昏君诛佞臣的信物。
去年年底,韩溯在大明殿上仰起头望见龙袍加身的新帝,没法不去想十年前十四皇子对他的种种轻薄言行。他很纠结,十四岁尚且那样荒唐,十年之后,贵为天子,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德行,又会做出些什么让他愤慨。
他当下决定——辞官。
回到太傅府,当晚就写折子请辞,写了一半,新帝深夜亲临。那时的情形韩溯至今记忆犹新,新帝萧纵负手在他面前,气韵温雅,却掩不住帝王风范,神色温文,开口却嘟咄咄逼人,天子说:“权臣当道,朝堂乌烟瘴气,诸王恃强,天下民心不安。韩溯,你读了二十几年圣贤书,不思忠君报国造福百姓,想些什么勾当!”
他被斥得无地自容,只觉得自己不仅小人之心,而且心思龌龊,更加不明大义。他更觉得新帝志向高远,不是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