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中在床上眼睛里一点活气儿都不泛。
齐豫嵩捧着信进来:“如今你也识得一些字了,你若不愿见我……这些都是二哥寄给你看的,你自己慢慢看吧……二哥也不想你去找他,他现在身陷囹圄,无力看顾你……待他回来了,自会领你回金陵。你不要再起乱跑的心思了,我也成亲了,从此以后再不逼你。”
启中把手伸到他怀中,一把抓起信纸护在自己怀里,眼泪不知何时流进,干红的眼角抽搐着。
齐四不忍再看,背起手,走出了房门。
照月轩的梨树下终于冒出小小的青苗。
他走过去,手指钻入土壤,将几株东倒西歪的花苗连根拔起。
他比二哥先看到他的,光着脚轻悄悄地溜进门——他以为不过是哪个倒酒的小童。四周的哄笑声让他明白了他的身份,是一个妓。怎么会有这么惹人怜爱的妓子?他不想让二哥要他,他嘲讽他的年纪。
……
这月薇是特意为他种的,为他一个人。
他去玉梁楼打听了他的身世,他的喜好,他每日悄悄从夫子的课上早退半个时辰去苏糕铺买各种甜味的糕点,他偷看他打水,偷看他钓鱼……
他明明什么都早一步的……
君不识我相思意,我将同君长别离。
他朝相逢山河远,故梦不必与君知。
启中养病期间,照月轩来了个不得了的人。
“你说,你叫贺中奎?”启中眼睛瞪得老大,凤眼几乎要睁圆了。“我为什么觉得我见过你?”
“书儿…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你这些年受过的苦…”人到中年的贺大人风采依旧,仪表堂堂,因为身居高位的缘故,更多了从前不曾有的威仪气派。书生风流消退了,眉间一股浩然正气。
不知为何,启中觉得自己对着眼前这个人有一股天然的亲近,仿佛二人相识已久了一般。对他说的话没有一丝抵触。
贺中奎摸摸他的头,对他讲起他的身世。
他原是叫做夏云书的,还有个姐姐叫夏回燕,也是贺中奎未发迹时的未婚妻。后来夏家遭难,他姐姐为护着他坠崖死了,没能与贺大人完婚。贺大人为了纪念夏家的知遇之恩,到现在都独身未娶。——他一直把寻找云书作为余生的头等要务。
“那……我爹是为什么……”
“岳父大人与林氏曾有旧交,不忍见林氏连祖坟都被铲平,偷偷为他们在尤城置了块地……这事本来是无人知晓的,谁知先帝临终竟托着宰相大人,想把一位早早被林氏除了名的人的尸骨,一并牵到岳父大人置的那块坟地里。原来,先帝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不说罢了!当时的宰相李引玉大人揣度先帝的意思,觉得夏家有功,为这事大力褒赏了夏氏全族。没想到,那林家的罪,大有蹊跷。先帝驾崩以后,当今圣上为平众怒,只好把岳父大人下了狱。大人恐怕连累继续牵连,将事情闹大,便在狱中……自缢……”
“我母亲呢?”
“岳父岳母伉俪情深,听闻你父亲的死讯,也投井了……当时我为了参加科考,人在金陵,回燕见家中逢此大变,本想带着你来金陵找我……在路上……”
“所以,你就是来告诉我,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启中原是眸中放光,本来他已经失望了又失望,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的心都死了。这个贺中奎忽然出现告诉他,他有家的,他的家还那么好,他自己也找了自己许多年。说到最后,原来是叫他空欢喜一场。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疲惫极了,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还有我啊,云书!我一直在找你!”
启中摇摇头:“但我已经不记得你了。”而且,你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是夏云书了呀……
“你记得!”说起这个,贺中奎似乎很感动似的,泪光盈盈地握住他的手:“你以为自己现在为什么叫夏启中?”
“你被人卖到夭桃院里时,才八岁。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别人问你名字,你只说‘夏’,你姓‘夏’,再问你,你只记得‘中’。他们就管你叫‘夏中’。后来有个叫启明月的人带着你,说‘夏中’不好听,又给你添了个‘启’字。你才成为如今的‘夏启中’的!你怎么能说你不记得我?”
“你的字都是我教的,我教你写会的第一个字,就是‘中’字啊!”
启中震惊地说不出话,喉结动了动,一声唱词从舌尖滚落下来:“冰肌玉骨,自是清凉……”
“水殿风来暗香满……”贺中奎闪着泪与他合唱,把他像小时候那样搂在怀里:“云书,我终于找到你了,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