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点点头:“好,谢谢你,这可太重要了。”
明如釉抬起眼来,轻轻地看了叶争流一眼。
那一眼就仿佛蜻蜓的尾巴尖在水面上一点,又怕是惊扰了什么一般,转瞬间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明如釉问道:“你也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么?”
叶争流笑道:“自然。这刘山口四号的体型比其他猪大了六分之一,养殖时间又短了五分之一,更别说猪崽的产量竟然还提高了四分之一。相较之下,你这个新猪种的效率增加了将近百分之六十一的效率……”
她这一通夸奖有理有据,有数字有事实,堪称真心实意。
然而明如釉只是茫然地看着叶争流,喃喃道:“我听不懂。”
叶争流:“……”
哦对,她忘了,美人不懂数学。
不过这都没关系,叶争流好好吹他一顿就是了。
“如果有一户人家从前养他们自己的本地猪,现在养你的新猪,那就比之前省了三分之二的劲儿呢!”
听到这话,明如釉淡淡地笑了。
他的笑意并不明显,偏偏明如釉还有意遮掩,嘴唇扬起前,要微微地偏过头去,只露出半张侧脸。
要不是有个浅浅的酒旋在他腮上一闪而过,叶争流或许都意识不到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笑意。
明如釉又问:“这些猪……你打算拿它们怎么办?”
叶争流坦然道:“自然是先养出一批猪种,然后以合适的价格卖给本地农户。如果这猪当真这么好,五邻四舍自己会去生了猪的人家抓小猪仔的。”
关于第一批猪种的价格,城主府可以给出一定的补贴,但是不能白送。白送反而可能被他们转手卖了,或者某些懒汉做成熏乳猪。
明如釉想了想,又问道:“会有多便宜?”
这个叶争流不好打包票,主要是看当年的猪价,还有其他因素。
她反问明如釉:“你想有多便宜?”
明如釉喃喃道:“便宜到……最穷最穷的妇人,那种只养得起一只鸡、家里甚至只有半套衣服能穿出去的妇人都能养得起一只。能够便宜到那种地步吗?”
他给出的例子太生动,就像是世上当真有过那么一个女人。
明如釉的双眼里带着少许的迷茫之意。
与其说是他在问叶争流,倒不如说他是在扪心自语更确切些。
叶争流想了想,没有直接和明如釉讨论猪崽的价格。
“养猪只是农余。”她对明如釉指出这一点:“如果那妇人是想养猪卖钱,吃饱穿暖,却也不止这一条路走。”
那个答案并不难想,结合叶争流方才提示他可以晒黑的话语,明如釉几乎不用多动脑子。
他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想让我去种地。”
不,不是种地。是在你的卡牌黑科技背景下,实施科学可控的杂交实验。叶争流在心里暗暗想道。
此时此刻,明如釉的面上已经被太阳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面孔也泛起了隐约的胭脂色。明如釉随意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当即“色转皎然”
。
叶争流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心想这段长谈若是记录给后人知道,说不准便会衍生出一段本土的“明郎傅粉”典故。
不知为何,对叶争流的这个提议,明如釉却并未露出太过热心的样子。
他说:“城主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既然如此,过几日送来种子,我倒可以试一试。好了,城主请回吧。”
叶争流敏锐地抬眼看他:“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无用功。”
叶争流追问:“怎么会是无用功?”
明如釉叹气道:“城主可知,地产和猪不同。”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耐心得仿佛叶争流就是站在他面前的那只小猪。
“我养猪,只要同一种猪能够繁衍三代,却依然不改特征,这猪种就多半可用。把猪种发给农人,农人自己就会养大。他们瞧见这猪外表和其他猪不一样,多半也晓得要让他们同类配.种。”
“可禾苗娇嫩,性好反复。历朝历代,司农们没有想不到从禾苗上下手,意图培养出增产抗旱,耐涝而又不倒伏的品种,只是大多不解其法罢了。”
“我虽然没有在这上面下过多少功夫,却也……详知一些。有时候第一年的种子发下去,往往要和第二年的新种混杂交种,这还算是简单的。
城主别笑,教导农人如何种植,又要让他们不许添乱,这是第一重难,却是最简单的难。”
说起这事来,明如釉应答如流,口齿伶俐丝毫不弱于他提起自己养的猪崽们时,想来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许久。
叶争流点点头:“不错,这算第一重难。那第二重呢?”
“第二重?”明如釉好笑道:“当今天下烽烟四起,征兵、征役、征丁口。千里沃土杳无人烟。麦子烂在田里,黍米伏于野中,过了农时也没人收割。我看这世上倒未必缺粮,所以便不用种了。”
叶争流闭上眼睛,悠悠道:“好,四境不安,没有人力,这倒也算第二重难。还有吗?”
明如釉奇异地看向叶争流:“城主,莫非这两重难还不够,你还想要第三重不曾?”
“不懂种植可以教化,人力不足可以珍惜,春播秋收可以用工具帮助……你说的这两条虽然不易,但都不算是天下间顶顶难的事情,我看这田还是可以种。”
似乎被叶争流那不紧不慢的语气惹恼,明如釉眉心深深蹙起。
“是吗,那还有第三重难——城主偏居一隅之地,掌管的也不过区区清宁关内的两座小城而已。”
叶争流脸色有点微妙,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看明如釉。
她万万没想到,原来大美人正偷偷地嫌她地盘小?
明如釉没有关心叶争流的脸色,他半背过身去,依旧在继续往下说。
“城主大约知道,我若培育稻麦豆种,不但要取各地的种子,还要配以各地的土壤、气候、天时。就像是北地的稻种可以在南地一年两熟,吃起来却如咽糠一般。
沧海城这等临海之地,土色咸白,我就是种出来了,也只是能让两城的人省省力气罢了——可沧海城产盐,多商,本来就不愁吃饱。要我说,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如回去养猪,至少桌上能添道菜。城主以为呢?”
叶争流笑道:“我如今是只有两城,却未必永远只有两城啊?”
明如釉背对着叶争流的双肩,已经在轻微地颤抖:“城主雄才大略……可,可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叶争流被他似怨似诉的哀怨语气搞得一愣。
原本听明如釉说话,就像是在读本世界的政治考题。
直到看见大美人表现不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抬手去扳明如釉的肩膀,却被他长了眼睛一般侧身躲开。
“等等,你、你哭了?”
叶争流呆立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
她从前没遇到过和明如釉类似的品种!
“这是怎么了?不想种地就不种地,不愿意给植物保媒就不保媒,话说我也不是非得逼你扩展业务……好了,咱们不是正在商量吗?”
叶争流紧皱眉头,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给明如釉。
“你先擦擦脸,别哭了,先和我把这件事说清楚。”
她正色道:“如果你当真不愿意,从此以后,我不让你种地,只让你养猪。但你这通脾气发得蹊跷,至少要先和我解释明白。”
明如釉没有接叶争流的手帕。
他双唇紧抿看向叶争流:“城主,我只有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地回答我。”
叶争流自然道:“你问。”
明如釉盯着叶争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城主……会放我走吗?”
叶争流猛然一个激灵,心想如此一个战略级人才怎么转眼就说要走的事?
她真心实意地问道:“你想要去哪儿?”
这是给专家的待遇跟不上了?别人开出更加丰厚的条件挖角儿了?明如釉找到下家准备跳槽了?
明如釉紧咬着牙根说道:“我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主如何看我。当初城主挽留于我,言明自己别无他意,我信了。可是、可是……”
他朝叶争流的方向前进一步,近乎破釜沉舟地问道:“可我如今却想问城主一句,我究竟算是您的男宠,还是您的下属?”
叶争流的眉毛动了两下。
她先是对天发誓:“我拿你当研究人员,你见过冯文典吗?在我心里,你和他是一类人。”
明如釉见过冯文典。
想到那个头顶微秃、挺着凸肚、一张口就带着满嘴口音的中年男人,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
他紧抿嘴唇呼吸几下,沉声说:“好。那我愿意为城主……”
“等等,”叶争流打断了明如釉:“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明如釉摇头。
很好。
他没有问题来问叶争流了,叶争流却有问题要问他。
“我今天来找你谈工作,结果你却问我这种问题?”
叶争流真心实意地跟他讨论:“是我做出了什么不当的举止让你误会,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她有时候确实会在心里夸夸明如釉长得漂亮,暗地里叫他明美人。
但除此之外,叶争流见了明如釉这么多面,连他的衣服角都没有碰一下。
要知道,明如釉的过去比较复杂,他来到沧海城的原因也比较尴尬。
这就导致他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