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野画家 其实是九节狼 3696 字 8个月前

直播间的观众老爷们是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吗?不,他们让小微企业减少对外部市场的依赖性,他们释放的是个人消费空间,助力腾飞的是整个国运!

庄毅这是解套了,看开了,重拾信心重新支棱起来了。没有人在庄毅的直播间里战胜他。那些跟他争论的要么词穷闭嘴,要么干脆退出直播间。

也不怪庄毅自信。杜夏就不行。他能把语义表达清楚就不错了,他做不到像庄毅那样对着冷冰冰的手机夸夸其谈,也不可能像何筝,无意瞥见张梵高割耳后的自画像,就能信手拈来画作背后,梵高对知己高更求而不得的癫狂与失控。

他那时候其实就暗示了。

他那时候就跟杜夏说过,有些人被逼到绝路,是宁愿自毁的。

杜夏站在了窗前。

足够强力的空调风将画室正对面的窗帘都微微吹动,以致于有太阳光从飘动的缝隙里钻进来,那么热,又那么冷,刺得杜夏眯眼,低头,并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了一下。

口袋本和翻到破旧的梵高传记也是被空调风吹动的,杜夏的到来挡住了风口,口袋本刚好停留在有文字的一页。

杜夏将那本子拿起,前后几页都翻了翻,全是潦草的外文。别说分辨出句子的意思,那些文字连笔严重到连标点符号都找不到,像医生书写的病历本晦涩难懂,他确实在里面留下一道药方,将人体分成一个又一个小图,从最基本的细胞单位到主要系统都有详详细细的绘制。

不知道的人乍一翻开这样一本笔记,再粗略浏览前面的女性速写,很难不先入为主地猜测何筝跟几百年的达芬奇一样,为了精进透视法练起了解剖草图,知情的杜夏却控制不住地小声干呕了好几下,他认不得那些解刨图边上解释性的小字连笔外文,但他知道,解释里频频出现的不同数值,不论大小,无一例外都是何筝自己。

是何筝自己的血和肉,骨和皮。没有第二个人在旁亲眼目击见证,何筝就自己做人证,和这几页记录与一个装了五斤二两八皮骨血肉的物证一起,宣告程广升与艾琳之子的死亡,从此只有靠他人身份证存活的何筝。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不想当谁谁谁的儿子…嗯,我的意思是,每个人记性再差,那种顿悟般感知到自己是谁的瞬间,肯定会记忆犹新,对吧……”

现实所迫,何筝还是需要偶尔使用一下那本英国护照的,他继续告诉杜夏,他一出生就在英国,上学前反倒是中文说的磕磕绊绊。和杜夏猜测的一样,他一路念的都是提供精英教育的私立,他可以去欧洲和北美任何地方旅游学习,他还和母亲一起去南美的某个公益组织做过活动,他某年生日的愿望是去次港岛,特地来为他送上蛋糕的程荣升却僵了笑容,并在父子俩独处时才悄悄询问,这话是不是艾琳教他的。

后来,何筝才知道才知道,当年在英格兰乡间遇到度假的程荣升,老男人已经30岁了,事业有成风华正茂,而艾琳只有19岁,作为一个异国他乡的情窦初开的留学生,确实很难抵挡成熟男人的魅力和陪伴。

程荣升会近乎虔诚地在床上喊艾琳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在得知程荣升原配名字就叫艾琳之前,这曾是艾琳无与伦比的甜蜜,等她发现自己插足了另一个女人的婚姻,一切都迟了,她已经怀了身孕。

程荣升大喜,告诉艾琳自己原配不能生育,她怀着的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程荣升还承诺,只要是个男孩,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离婚,给艾琳和腹中胎儿一个名份,艾琳被诱惑了,在伦敦的私人医院里诞下了你,你却不见了,被等候多时的程艾琳抱走了。

你早已在艾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一字不拉地铭记接下来的故事。每当你对艾琳的吹毛求疵表现出抗拒,艾琳就从头细数拉扯你的不容易,飞机坪上的闹剧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你那还穿着病号服生母站在死死抱住起落架不让飞机升起,母性让夺子的程艾琳都感到敬畏。孩子借别人的手抱回到艾琳怀里,那人也替从未在艾琳面前露面的程艾琳托话,从此她不会来英国,艾琳也不许回国。

忽略那个将她们联系起的男人,两个艾琳在这块大陆的两端,不相见也不相干。程荣升每个月会在艾琳的公寓里逗留一晚,自你有记忆起,那都是艾琳笑容最多的一天,剩下的二十九天总是郁郁寡欢,将自身的焦虑转化为对你的鞭策,哪怕你表现的再好,她都希望你表现的更好,当你再长大些,懂事又叛逆,你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的控制欲感,某一次不得章法地表达你并非她的唯一,母子二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她突然发了神经,好像你的成长与分离等同于她生命的逝去。

“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想离开,就把那块肉还给她。”

你时隔多年后告诉杜夏。在一个夏风习习的夜晚,你们难得只是抱在一起,你说,那是你第一次意识到,人活着本身与背负的身份存在浑然难分的距离。

第79章

你并非从一开始就决定,你要割舍程文森这个名字和身份。

你身边的人更习惯叫你Vincent。一百多年前的画家梵高在作品上署名Vincent van Gogh,一百多年后的你继承了生父程荣升的姓氏,护照上的名字是Vincent Ching。

你的生母有二分之一的诺曼人血统,当港岛还是英国的殖民地,你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婆曾在某位政府高官的住宅做佣仆,也难怪一位有爵位的英国老夫人戏称艾琳为“蝴蝶夫人”,艾琳生下的如果是个女儿,情人的女儿说不定还是只能做情人。

好在你是个男人。

你不是程荣升的第一个私生子,也不是最后一个。你之所以能成为他最中意期待的那一个,除了自己的努力精进,离不开母亲的陪伴教育。将你从程艾琳手里抢回后,她就以成为名正言顺的程太太视为唯一的期盼,她在程荣升面前的姿态总是很低、很低,让男人心软,又让男人心满,她对你说一不二的严厉,教你韬光养晦,也教你在适当的时机露锋芒,你就算被逼到触底反抗,她又总能把造就这一切的起因缘由全都推给你——是你,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你,她就不会从留学的院校退学养胎,如果不是你,做情妇就不会是她唯一的生存之路,如果不是你,久居港岛的程艾琳就不会将她驱逐出境,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你得再长大些才拥有跟艾琳促膝长谈的耐性,在这之前,你再怎么心有不甘和疑虑,也已经被塑造成她期许的模样。你骑马,射猎,和住同一个别墅区的朋友一起划船打板球,你赏画,绘画,在拍卖行上眼光独到地收不出名的画。

你们离港岛最近的一次是去马港,在赌场一掷千金。纸醉金迷了三个晚上你就感到无趣,你在那种金钱只是数字暴涨又清零的虚无中终于明白,程荣升拼闯了这么多年,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缔造者为何只想要个听话守业的继承人。你如果背上这个甜蜜芬芳的枷锁,你就不能世俗玩乐中迷失自我,也不能急于获得更多的财富证明自己,你要一辈子活在程荣升的光环下,你会以程荣升之子的身份死去。

你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但当你和艾琳站在马港最高的写字楼顶,眺望一江之隔的港岛,当你听见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好想回港岛”,你为人子女的责任感终究战胜对个体自由的向往。

你少数几次投资的本金都来自程荣升送给你的基金,反倒是这样稳扎稳打的升值成功获得父亲的认可和注意。

你比艾琳先获得解禁,在拿到金融与哲学双学位后登上港岛的土地,你在梵高的艺术展上弹钢琴,那天的曲子是《欢乐颂》和《四季》。离开展厅后你随手救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大陆仔,当晚的庆宴上,一位在社交网络上发过模仿亚裔眯眯眼照片的超模对你目不转睛,特意找机会跟你解释道,你和那些大陆来的傲慢无礼的new money不一样,你是港岛的儿子,拥有一部分白人血统的Vincent Ching。

你在那位超模用指尖勾你掌心前收回了手。你之后单独见你父亲,他欢迎你来到美丽新世界,他邀你一起将亲眼所见和亲身所感之间的距离玩弄于鼓掌,你拒绝了他的祝福,你不愿成长为他的模样。

你和程荣升之间的矛盾又转化为你和艾琳的互相折磨。你锲而不舍地告诉她,程荣升有数不清的女人,数不清的私生子,你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你没意识到你对艾琳而言是孤注一掷的筹码。